“额吉,我们怎么办?”蒙哥的内心虽然焦急,语调却很沉稳。忽必烈警觉地走到门前,向帐外张望了一番,这才小心地拉好了帐门。旭烈兀、阿里不哥从座位上挺直了身体,不约而同地盯着母亲。
苏如夫人用洁白的丝绢拭去嘴角的茶渍,望着她的儿子们微微一笑,她镇定的情绪很快感染了蒙哥,蒙哥的心里松弛了一些。
蒙哥面对母亲坐下来:“额吉,我和弟弟们获得的各方面的消息都证实,以海迷失为首的窝阔台系、以不里为首的察合台系诸王正在积极活动,试图将脑忽、忽察或失烈门推上汗位。再不济,至少也得将汗位留在窝阔台系手中。海迷失的做法与当年乃马真太后的做法如出一辙,都是举帝国之富,收买人心。虽然今非昔比,诸王们对这三个人并不看好,可我们仍然不能掉以轻心。脑忽、忽察毕竟是贵由汗的亲生儿子,失烈门又是先汗窝阔台在世时亲自指定的汗位继承人。目前,除术赤系外,其他各系诸王的态度大都模棱两可,彼此间争论不休。原定四月份召开的选汗大会,转眼已经过去了八个月,仍旧无法举行。现在的形势可谓瞬息万变,额吉,我所担心的是,虽然有拔都汗的鼎力支持,只怕阻力仍然比我们想象的要大。”
“是啊,额吉,如果大哥这次不能顺利即位,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很危险。当务之急,是必须保证大哥如期即位。”忽必烈插话道,眉头紧锁。
苏如夫人将丝绢折叠起来,细心地放在案几一角,这才慢声细语地问道:“忽必烈,贝达尔和阔端那边怎么说?”
“贝达尔西征时曾与我大哥并肩作战,阔端又感念额吉当年不计较窝阔台汗将父王的属民赐给他一事,这两个人都明确表示不会改变他们在伊塞克湖大会上的誓约,愿意拥戴我大哥成为蒙古新汗。不过,阔端毕竟是失烈门的亲叔叔,贵由汗的亲弟弟,看得出他心里确有许多为难之处。”
“不奇怪!他们的态度与我预想的一样,这说明窝阔台系和察合台系并非铁板一块。既然诸王中最具声望和实力的拔都汗都不觊觎大汗之位,察合台系诸王自然更与汗位无分,现在又有贝达尔从中协助,说服察合台系大部分诸王站在我们一边应该不成问题。如此一来,海迷失也就孤掌难鸣了。”
“问题在于,其他各系诸王都在观望之中,该如何说服他们,让他们支持我大哥登基呢?”
苏如夫人稍稍深思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
“也许……”
“额吉您说。”
“没有太好的办法,为今之计,只能将一段往事公之与众。”
“什么样的往事?”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异口同声地问道。
苏如夫人忧伤地叹了口气,眼圈微微红了:“那是一桩埋在额吉心里已经十八年的往事啊,也是额吉心里最深刻的痛,如果不是为了今天,额吉永远不想再对任何人提起。”
“额吉,是不是与我父王的死有关?”蒙哥敏锐地问,神情异常严肃。
苏如夫人惊讶地望着儿子。“你如何晓得的?”
“额吉莫要再问。我只想知道,我父王当年究竟是怎么病故的?为什么那么突然?”
“你父王……喝了尔鲁的符水。”
“尔鲁的符水!我一直都在疑惑,为什么父王从前线急着赶回来看望卧病在床的大汗时身体还很健康,从大汗处出来后就病倒了,而病重的大汗却不药而愈。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蹊跷,想不到真实情况竟是如此。是大汗设计的吗?”
“不!儿子,不!应该不是。”苏如夫人用丝绢擦了擦眼睛,语气中饱含着深深的忧伤。“那天,你父王从大汗宫帐回来时脸色就十分难看,侍卫长想给他请大夫,他说什么都不让。他告诉侍卫长:他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符水里有毒。他从前线一回来没顾上回家就去探望大汗,当时,大汗病得正重,在病榻上将国事完全委托于他。他们正在交谈,尔鲁进来了,你父王看见尔鲁好像有话要对他说,就跟着尔鲁出去了。在大汗旁边的帐子中,尔鲁很严肃地告诉你父王,他请示过神了,神晓谕他说,大汗这次生病是因为一生杀戮太重,为此,长生天认为他应该赎罪,早早归去。你父王觉得自己杀戮更重,情愿以身相代,接受长生天的惩罚。他和尔鲁回到大汗身边,将尔鲁的话告诉了大汗,大汗很感动,但无论如何不要你父王用生命来交换他的生命。你父王执意要以一己之身承受一切,尔鲁就让你父王喝下了他念过咒的符水,并说只有这样才能换来大汗康复。你父王喝下符水后又与大汗谈了很久,直到大汗睡去他才回到住处。这一躺下,他就再没能起来。他让侍卫长转告额吉先有个心理准备,他说,这一次即使不是为了成全他与大汗的手足之情,就算仅仅是为了成吉思汗所开创的事业,为了蒙古国的安定和团结着想,他迟早必须也必然选择死亡。因为只有他死了,才能确保不会发生兄弟阋墙的悲剧,才能不给那些阴谋者以可乘之机。他要额吉一定答应他一件事,就是不要将他死亡的真实原因告诉你们兄弟几个。你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孙子,你们一定要忠心地辅佐窝阔台汗,不管怎么说,窝阔台汗毕竟算得上是一代名君。当年你们的祖汗选择他成为蒙古帝国新的大汗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反复权衡的,而事实也证明,窝阔台汗没有辜负你们祖汗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为了成吉思汗未竟的事业,你们,还包括额吉在内都必须放下个人恩怨,将目光看得更远,将心胸放得更开阔。额吉答应了他。额吉怎么可能不答应他呢?有谁能拒绝这样高尚的请求?以后的事情你们都清楚,由于你们父王的死,你们得到了窝阔台汗始终如一的保护,尽管其间窝阔台汗听信他人的挑拨,也做出过试图削减拖雷系实力的举动,但总的来说,他对你们兄弟几个的关爱和信任,在许多方面不亚于他自己的亲生儿子。额吉也是许多年后才彻底地理解了你们父王的苦心,他用自己的死维系了一个新兴的民族,让它不要那么快走向四分五裂。”
“可是,您的心何曾停止过思念?父王去世后我无数次地看到您在偷偷地流泪。额吉,您知道吗,您那双曾让多少人得到过温暖和慰藉的眼睛,现在已经视物不清了,尽管您在竭力掩饰,尽管我和弟弟们一直装作看不出来,可您知道吗,这样做只能让我们心里更加难受!”
“额吉不告诉你们是不想让你们太过为我担心。没什么的,真的没什么。额吉从十六岁起就跟随在你们的祖汗和父王身边,马蹄所到之处,都留下过额吉的目光,额吉已经很知足了。额吉也许有一天会看不见一切,可额吉的心很亮,在额吉的心里不会有阴影和黑暗,而且,无论你们身在何处,额吉都不会停止对你们的牵挂。”
“额吉,我……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请您受儿子一拜!”
蒙哥跪倒在母亲脚下,眼里闪耀着晶莹的泪光。忽必烈、旭烈兀也跪在了大哥的身后。只有阿里不哥挺立不动,他的眼里喷射出仇恨的怒火。突然,他转身欲走,蒙哥头也不回地喝住了他:“你要干什么?”
“我去杀了尔鲁!”
“你现在杀尔鲁只能授人以柄,难道你想让我们的父王白白地牺牲吗?”
“我就是不想让父王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才让尔鲁讲明白当初是谁指使他杀害父王的。我要给父王报仇!”
“你说得对,肯定有人在指使尔鲁,否则他绝对没有这个胆量。至于这个人是谁,父王当年一再嘱托过母亲不要追究。父王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维护蒙古国的长治久安,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我们绝不能因为个人恩怨将父王不惜以生命来维护的国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阿里不哥,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你问问忽必烈,问问旭烈兀,我们哪一个人不想给父王报仇?可现在还不到时候!我向你保证,尔鲁一定会死,而且这一天为期不远!”
“是啊。阿里不哥,你要听大哥的话,凡事三思而后行,千万不可莽撞行事。”忽必烈起身拉住阿里不哥的手,阿里不哥虽不情愿,还是跟着忽必烈跪下了。
“都起来吧,孩子们!”苏如夫人用她仅存的一点点视力温情地注视她的孩子们,兄弟四人听话地站了起来。
蒙哥已经明白了母亲的意图。
忽必烈也明白了母亲的意图。
让真相公之于众,但只是真相的一部分,即当年父王是为了替窝阔台汗接受长生天的惩罚,而喝下有毒的符水。父王对窝阔台汗的手足之情以及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不可能不引起王公贵族和黎民百姓的同情与崇敬。至于对众望所归的大那颜下了如此毒手的那位幕后指使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不光彩的行径足以让人们对窝阔台系产生疑虑和不满,转而寄希望于大那颜的儿子们可以重振祖业。隐忍了十八年的真相,在此时公开,不亚如一桶引爆的火药,将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人心所向。这是母亲的心计,是母亲用泪水和心血为她的儿子们铺设的通向汗位的最后一条捷径。
那么,该选择谁来担当这样的使命呢?
蒙哥和忽必烈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归隐已久。他曾历经成吉思汗、窝阔台汗两朝,并在窝阔台汗的登基大典上发挥过重要作用。他同时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夫,一位怜贫惜苦的长者,因为这个缘故,即使在他主动要求归隐之后,许多草原人依然对他奉若神明、礼敬有加。
他就是尔鲁之前的教主萨哈木,拖雷生前的挚友。
即使在拖雷病故之后,苏如夫人和她的孩子们依然与萨哈木保持着非常亲密的联系。
“额吉,让我去吧。”忽必烈说。
“我去。”蒙哥平静地说。
苏如夫人摇了摇头:“不,你们兄弟谁去也不合适。让修眉带着孩子们去吧,谁都知道,老萨哈木喜爱修眉像喜爱自己的亲孙女,修眉带着孩子们去看望他,谁也不会起疑心的。”
蒙哥和忽必烈怀着无以名状的心情凝望着母亲,母亲竟然替他们兄弟设计好了一切。其实,这许多年来,他们兄弟哪一次不是仰仗着母亲的心计、智慧和无畏才躲过了无数明刀暗箭?作为拖雷系的灵魂人物,母亲正是凭借她的忍耐,她的号召力,才确保了拖雷系没有被蚕食、被分化,甚至可以这么说,没有母亲,就没有他们兄弟几个以及拖雷系的现在和未来。
“我去叫修眉来。”旭烈兀起身离去。
苏如夫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夹杂着欣慰和辛酸的笑意。她完全料得到一旦拖雷的死因被众贵族及百姓得知,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这个效果所产生的作用将远远超过海迷失的那些财宝。
在静默中,蒙哥与忽必烈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蒙哥恍若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让拖雷系取窝阔台系而代之,这大概才是母亲珍藏多年的对父王最刻骨铭心的承诺。
“阿里不哥,暂时要忍耐,懂吗?”苏如夫人柔和地叮嘱。
阿里不哥点头答应了。这一次,他没有再犯犟。
“夫人,别儿哥王爷到了。”侍卫的话音尚未落地,别儿哥已经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帐门口,他的身后紧跟着齐尼兰萨。
别儿哥还是老样子,不等蒙哥带着两个弟弟上前见礼便亮起嗓门大声嚷嚷起来:“四婶,蒙哥,我来了。我这次是带着军队来的,拔都汗派我和齐尼兰萨来保护你们的安全,他说,无论如何要确保忽里勒台大会顺利召开,确保四婶全家尤其是蒙哥的安全。拔都汗还交代,在此期间,我如何行动都听从四婶的调遣。”他拉过齐尼兰萨的手,介绍道:“这个精神头十足的小伙子叫齐尼兰萨,是拔都汗身边最得力、武艺最好的宿卫,蒙哥见过的,拔都汗专门派他来贴身保护蒙哥。”
苏如表示感谢。
“谢什么!四婶,拔都汗的脚疾又犯了,这次不能亲自来,不过,他已经派信使将他的口谕带给所有需要参加忽里勒台大会的王公贵族,让他们务必如期举行会议,不得再做无谓的拖延。拔都汗的口谕中有这么一句话:凡是违反成吉思汗大札撒的人都得掉脑袋。谁都知道,他这个人一向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接到他口谕的人不可能不好好掂量掂量。四婶您就放心吧,蒙哥这次一定可以顺利即位。唔,四婶,能不能给我熬些奶茶喝,我的嗓子干得都冒烟了。”
苏如夫人笑了,蒙哥兄弟也笑起来。
齐尼兰萨却只顾呆呆地望着苏如夫人,一时间只觉百感交集。
她真的就是母亲一生不曾忘怀的那位夫人吗?尽管年轻与美貌不复当初,仁慈高贵的容颜却依然如旧。望着她的笑容,齐尼兰萨从内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恋。还有舅妈和两个表姐,这一次回到蒙古,一定可以见见她们吧?即使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哪怕能与她们说上几句话,也多少可以慰藉内心深处对母亲的怀念了……
蒙哥的目光无意中落在齐尼兰萨俊秀的脸上,他吃惊地发现,齐尼兰萨的侧影竟与拔都那般酷似。
这是怎么回事?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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