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冬十一月,忽必烈先后两次遣急使觐见蒙哥汗,表明自己归牧于岭北草原的心迹。蒙哥见函,心潮起伏。他不相信忽必烈会毅然决然地离开苦心经营多年的开平城,更不相信他的这个性格顽强、耿直倔犟的胞弟会带领妻室,举家投奔哈剌和林。为了证实他的猜测,他下诏准许忽必烈复归漠北草原。
得到蒙哥汗的诏许,忽必烈当即携眷属驰归和林。
漠南草原,洪荒而辽远。
一列由战骑、家眷、勒勒车组成的车队逶迤北上。
忽必烈坐在一辆白色的毡车内,撩开车帘,看着旁边车上的廉希宪一副沉思的样子,不觉笑问:“哎,廉孟子,又在想什么呢?”紧随其后的姚枢搭腔说:“该不是善甫兄又在构思一篇佳作?不妨吟咏一番,好让大家一饱耳福。”
廉希宪并不谦辞:“好吧。反正这遥远的路途也没别的什么乐趣,我就随便吟词一首,为大家解解闷。如何?”最后一句他显然是在问忽必烈。
“好啊!”忽必烈尚未答话,察必王妃已抢先表示赞同。
“就依王妃所言。廉孟子,开始吧。”忽必烈笑吟吟地收回目光,落在无惧无忧、平静如水的爱妃脸上。
“这是我在陕西任宣抚使期间填的一首词,今天权当献丑,望诸位不吝赐教!”廉希宪索性跳下毡车,徒步跟在忽必烈的车后,抑顿挫地朗读起来。
杜陵佳丽地,千古尽芙游。
云烟去天尺五,乡阁依朱楼。
碧草荒烟五亩,翠霭丹屋百尺,宇宙为吾留。
读书名始起,万古入冥搜。
风池崇,金谷树,一浮鸥。
彭殇尔能何许,也欲接余眸。
唤起终南灵圉,商略昔时名物,谁劣复谁优?
白鹿庐山梦,颉颃天地秋。
“好一个‘白鹿庐山梦,颉颃天地秋!’”忽必烈拊掌大笑。
笑声朗朗,荡漾在辽阔的草原上,这是两个多月以来,人们难得听到的笑声。
毡车摇摇晃晃地行进着。越往北行,西北风夹着冰冷的雪粒刀刻般地刮在脸上。忽必烈放下毡帘,裹紧了厚厚的裘皮大衣。风声呼啸,如同母狼失去幼崽后发出的凄厉的哀号。
哈剌和林的冬季比之金莲川更加寒冷。
数日后的一天使者入报蒙哥汗:忽必烈携家眷前来觐见。
忽必烈的突然到来让蒙哥着实吃了一惊,为慎重起见,他传命侍卫只准忽必烈一人入见。蒙哥汗的宫帐内外守卫着三层箭筒士和带刀侍卫,他们用冷峻、怀疑的目光逼视着一切进入宫帐的朝觐者。忽必烈来到宫帐门前,主动摘下腰刀交给怯薛长,几名怯薛护送着他进入帐殿。
忽必烈跪倒在猩红色的地毯上行九叩首之礼:“臣弟忽必烈前来拜见!”
“平身!”蒙哥只说了这一句话。
忽必烈抬头望着蒙哥,一双明亮的眼睛中渐渐蓄满了泪水。多少委屈与思念在这一瞬间都化作不轻弹的男儿泪。
蒙哥也久久凝视着自己这位风尘仆仆、忧惧参半的亲胞弟,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些零碎的却又刻骨铭心的画面:父亲的骤亡,母亲的坚毅,他与兄弟们相依为命、风雨同舟的艰难生活……而今触景生情,不觉心头一热。
长别的五年,这还是兄弟二人头一次相会。思念、猜忌、怨怼、痛苦,无论心情有多么矛盾,但当兄弟重新聚首,骨肉亲情到底超越了误会和疑虑,血缘这根纽带又一次将两颗勃然跳动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一切都无须解释。血,毕竟浓于水。
“王妃察必来啦?”
“来啦。”
“皇侄真金也来啦?”
“是。”
蒙哥走下案几,双手扶起依然跪在地上的忽必烈,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还是过去的性格,怎么这些年一点都没改改呢?历练了七八年,办起事来还是那么不注意分寸。”他拉着胞弟的手,与他并肩坐在鼓凳上,“这些年你在中原、汉中等地的所作所为,虽然取得了一些成效,但你与你属下的擅权,早已引起朝野非议。”
“臣弟自知有罪,请大汗制裁!”忽必烈已然控制住情绪,平静地回答,“但臣弟也是为了维护蒙古国的利益和大汗的尊严才出此下策,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地方上的豪强恶势力一日不铲除,漠南汉地就一日不得安宁——”
“行了,不要再说这些了,孰是孰非,我心里明白。”蒙哥打断了忽必烈的话头。“对了,我正想告诉你,旭烈兀已进兵报达(今巴格达)。那边来的军报称:旭烈兀已命波斯镇戍军统帅率其军为右翼,南下合围报达。他曾遣使谕降哈里发,不想哈里发不识时务,不仅傲慢地拒绝了他的和平建议,还将使者极尽羞辱后逐回。”
自哈剌和林一别,忽必烈与六弟旭烈兀各奔东西,偶派信使往来,大都谈些行军打仗之事。就在任命忽必烈“总理漠南庶务”之后的翌年,蒙哥便派旭烈兀出镇波斯,统三十余万大军征讨未降诸国,并派蒙古其余汗国精悍之师随行。
“我与六弟许久未曾谋面,甚为思念。不知他西征战况如何?”
忽必烈想起了花剌子模国王札兰丁被消灭之后,阿姆河以西至叙利亚边境大部分地区都归蒙古统治,唯独亦思马因国和报达的哈里发国尚未征服,时常伺机挑衅。
蒙哥汗道:“据战报:旭烈兀渡过阿姆河,亦思马因国教主遣其弟请降,但他本人不肯亲自拜见旭烈兀。”讲到这里,蒙哥停下来,用一根铁钳拨着火盆里的木炭,通红的木炭立刻蹿起了蓝色的火苗。
“这个可恶的教主鲁克奴丁!兵临城下,已成累卵之势,还要讲什么条件!”忽必烈说。
“是的。”蒙哥的语气淡淡的,“旭烈兀率军分四路围攻城堡,架炮轰击不止,鲁克奴丁坚守不成,势穷出降,旭烈兀便命他谕降其余诸城。”
后来的战况忽必烈已从汗廷派往开平城的信使口中得知:亦思马因诸城堡被攻破之后,旭烈兀下令全部毁坏,并派兵将鲁克奴丁押送到哈剌和林,蒙哥汗不见,命士兵又押回波斯。途中鲁克奴丁企图逃跑,被蒙军士兵射杀。归降的亦思马因人欲行叛乱,亦被蒙古军剿杀殆尽。
“这是旭烈兀写给你的亲笔信,你自己读读吧!”
忽必烈展开信笺。
得知四哥已顺利征服大理,闻此喜讯弟甚为高兴,在军中置酒庆贺。后来由于战事紧张,故未曾遣使复书。所知之信息悉由哈剌和林而来。
当我结束了对亦思马因诸城堡的征服之后,便在三、四月间从哥疾宁近郊向哈马丹进发,诏令驻守在那里的拜住那颜从阿哲儿拜展(今称阿塞拜疆)境内火速启程。拜住一贯专横,姗姗来迟,我对他动了怒,呵斥他说:“绰儿马浑那颜死了,你继承他的职位在波斯地区做了些什么?你打败过哪支军队,征服过哪些敌人?此外,你竟然拿哈里发的辉煌、伟大来吓唬自己的军队。”他屈膝禀告道:“我无罪。凡是力所能及之事我全完成了。从列夷起直到鲁木和叙利亚境内,全部被我顺利解决了,只有征讨报达之事我没能完成,因为那里人民众多,军队、武器和装备充足,面临的道路很难走,不可能向那里进军。对君王的其他旨意,凡是君王颁降的我都俯首听命。”
这些就是我们的堂兄所说的话。我真不知道对他严厉些好呢,还是宽大些好。这方面你有天才,请赐良策。
蒙哥汗从一旁注视着喜上眉梢的四弟。忽必烈与旭烈兀年龄相差两岁,从小一处长大,感情一直比其他兄弟更为亲密。
“旭烈兀对他的四哥还是很敬重的,我这个蒙古大汗也有些嫉妒喽!怎么样?待一会儿酒宴备上,我们是否为旭烈兀的勇敢和成就干一杯?”
“臣弟求之不得。为六弟的光荣之旅,也为汗兄的健康,臣弟一定会一醉方休。”忽必烈心情舒畅地说道。
“更为我们兄弟俩的别后重逢和互相信任,你以为如何?”
忽必烈的眼眶不觉又是一红:“是……”
“好啦,你也无须再难过。玉昔帖木儿,你去将察必王妃和真金接进来,说真的,我实在想念真金这孩子。”蒙哥汗吩咐怯薛长玉昔帖木儿。
玉昔帖木儿领命而出。
忽必烈觐见之后,蒙哥汗下令撤消了钩考局。由阿兰答儿、刘太平等人鼓动起来的轰轰烈烈的钩考运动就这样不了了之。但蒙哥为了给蒙古贵族一个体面的交待,还是颁诏撤消了忽必烈设在漠南汉地的宣抚司、经略司等全部藩府机构,遣返了藩府汉臣。忽必烈也交出了自己所有的“军国庶务”权力,同时松下了绷了五年的神经。
“草原文化”与“中原文化”第一次的激烈冲突虽然以和平的而非血腥的方式解决了,但事实上,最根本的矛盾远未消除。如果蒙古上层集团始终拒绝接受汉法,那么蒙古帝国长期统治中原的梦想终难以实现。忽必烈从一开始就对此保持着清醒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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