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与宋激战的同时,搬迁新宫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按照忽必烈口述的迁宫诏谕,明确将与皇宫大内隔湖相望的两处宫殿——隆福宫与兴圣宫赐给燕王真金。因隆福宫和兴圣宫位于太液池西,为与大内区分,时人皆称之为“西内”。
其时,真金抚镇四川诸地方返,接旨后不敢耽搁,与阔阔真在规定的日期内搬进了隆福宫。新建的殿阁,房间自然比过去的住所潮湿阴冷,偏真金在归途中偶感风寒,回来后一直缠绵病榻,阔阔真为此十分忧愁。阔阔真是忽必烈亲自为儿子选定的妻子,夫妻感情极其深厚。
赫哲因进宫探望察必皇后,得知了这个消息,回来说给阿合马,阿合马开始漠不关心,接着心生一计。他叮嘱赫哲次日务必带些礼物到隆福宫看望阔阔真,谈话中不妨建议阔阔真到内府库借织金褥一用。织金褥乃伊利汗国八月间进贡朝廷的贡品,以百种热带鸟的羽绒絮成褥里,最是隔寒防潮,极适合病人使用。赫哲不疑有他,满口答应。
果不出所料,第二天阿合马从内府库得知燕王妃真的借走了织金褥,他一刻也不耽搁,带着早已准备好的人参、鹿茸、灵芝来见忽必烈,说要将这些珍贵补品献给燕王。忽必烈知道儿子与阿合马一向不和,阿合马贸然送去礼物,儿子必定不收。正好他刚刚批阅完奏折,也想去探望儿子,便带着阿合马一起来到西内隆福宫。
阔阔真闻报父汗驾到,慌忙出宫门迎驾。忽必烈与儿媳简短地交谈了几句,得知真金服过药这会儿已然入睡,便吩咐阿合马先将礼物交给真金的贴身侍卫收好,然后,他不让任何人惊动儿子,自己蹑手蹑脚地踱进寝殿,在儿子床前悄然站了好一会儿才离开。
阔阔真和阿合马一直恭候在寝殿门外,看到忽必烈出来,阿合马一边上前迎驾,一边偷偷察看了一下他的脸色。
中午的阳光照在忽必烈的脸上,这张脸显出不同寻常的严肃。阔阔真也注意到父汗的不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心中着实忐忑不安。
忽必烈向前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注视儿媳:“阔阔真。”
“父汗……”阔阔真吓坏了,声音里透出惊慌。
“阔阔真,父汗一直认为你是朕所有儿媳中最贤惠、最识大体的一个,至于真金,他原本一向视节俭为美德,朕从来对他寄予厚望,可是父汗还得说你们,你们俩这次的事情做得实在欠妥。”
忽必烈的语调虽然放得很缓慢很平和,但话语中的责备之意显而易见。阔阔真大睁着双眼望着父汗,不知父汗所指何事:“父汗能不能告诉臣媳,臣媳和燕王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令父汗如此不快?臣媳和燕王一定改正。”
“织金褥是真金让你去内府库要来的吗?”这织金褥的褥面绝不同于一般绸缎之类,系用最好的蚕丝配以最好的金丝织就,不仅名贵无比,而且被光线照到,则熠熠生辉,夺人视线,忽必烈一进隆福宫的寝殿内就看到织金褥,由是心生不满。“阔阔真,你和真金应该清楚,内府库中的财物皆系国家财产,非我家私品,决不可以想拿什么就去拿什么,倘若人人如此,国家的法度岂不要被破坏殆尽!不是父汗对你们要求苛刻,是一个国家必须有法可循,即令对至亲骨肉也不能姑息。”不容阔阔真回答,忽必烈继续责备道。
阔阔真急忙望了阿合马一眼。阿合马正装出一副诚惶诚恐、恭眉顺眼受教的样子,巧妙地遮掩住了得意的心情。阔阔真面对父汗跪了下去,眼中耀起一片泪光,语速急促地解释道:“父汗,您误会燕王了。臣媳不敢隐瞒,织金褥其实是臣媳擅自从内府库借出的,燕王对此并不知晓。燕王曾向臣媳问起织金褥的来历,臣媳担心他不肯使用,就骗他说是从臣媳娘家借来的,我们用上几天再还回去不迟。燕王听臣媳这么说,才终于同意让臣媳给他铺上织金褥。父汗您是了解燕王的,您一定看到在织金褥的上面还铺着别的褥子吧?这是燕王做事细致之处,他担心自己每日喝汤药会弄脏了织金褥,到时不好还给臣媳的娘家,执意在织金褥上加了一层棉褥才肯使用。”
听到阔阔真的一番言辞,忽必烈的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说的也是。伊利汗国进贡织金褥之时,真金并不在京城,他大概的确对织金褥一事一无所知。”
“父汗,您有所不知,隆福宫建成不久,还十分潮湿,若换了平常倒也罢了,偏巧燕王在病中,每日常感腰痛,睡眠不宁。臣媳很担心,去向御医询问,御医给燕王诊断后,告诉臣媳燕王的腰痛系潮湿所致,最好在燕王的身下铺上一床温暖隔潮的卧具,燕王腰不痛了,睡得就可以踏实些,这样一来,对燕王的病快点痊愈有利。燕王生病,臣媳心里怎能不急?正好听说织金褥有御医所言的效果,便不顾一切把它借来了。父汗,一切错都是臣媳之错,与燕王无关,您要责罚就责罚臣媳好了。您放心,臣媳今天就会将织金褥归还内府库的,只求您千万不要错怪燕王。”
“不是错怪真金,看来朕心急,是错怪你了。你这样操心真金的病情,朕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怪怨你。好孩子,起来吧,织金褥果然对真金的身体有好处,朕过些日子不妨将织金褥赐给真金。真金这孩子,别的什么都好,就是身体总让朕操心不已。”
“不,父汗,织金褥是国家之物,即使您爱子心切,想要赐给燕王,他也必不肯接受。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将织金褥还回内府库的。这样吧,回头臣媳给内府库写个借据,限期将织金褥还回,您看可以吗?”
“你想得够周到,朕当然同意。对了,阔阔真,今天朕对你说的话,都是因误会而起,你不必告诉真金,让他徒增烦恼。朕要回去了,真金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朕和你母后。”
“臣媳知道了。臣媳恭送父汗。”
阿合马小心翼翼地服侍忽必烈上马,脸上的表情虽然一如既往,毕恭毕敬,心里却失望至极。他花费了许多礼物,巴巴地跟着忽必烈来到隆福宫,原本是想亲眼目睹一场好戏,没想到阔阔真几句话就消除了大汗的不满,由此看得出来,大汗对燕王的疼爱,的确是大大有别于对其他儿女。唉,燕王的地位越不能动摇,他阿合马的日子越不好过。思来想去,他真是命苦!不过,他还不能也不想就这样认命。他与燕王之间,还有得一斗,而他的法宝,就是他的无人可及的理财之能以及大汗对他的信任。
下一步,他必须趁着真金卧床之际,将总与他作对的许衡老东西撵出朝堂,先断真金一只臂膀。
就这么做。
真金缠绵病榻足足有四个月。这四个月中,他的病时好时坏、时轻时重,令爱子心切的忽必烈几乎都没有心情关注与宋的战事,只为儿子伤透了脑筋。与许多朝臣一样,张易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燕王的病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终于鼓起勇气向忽必烈推荐了王琢。王琢已与张易之女水云成亲,正因为是女婿,张易才一直没敢举荐王琢。之所以如此,绝非因为担心女婿治不好真金的病有损名声,而是怕万一真金有个三长两短,他将抱憾终生。
王琢经过仔细研究,冒险开出了以毒攻毒的处方,这才控制住了真金的病情。随着真金一天天好起来,忽必烈大为高兴,欲重赏王琢,却被王琢婉言谢绝。宫廷御医的风光和职衔对王琢没有多少吸引力,与之相比,他情愿做一个民间大夫,像往常一样开他的医馆。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为更多的百姓解除他们的病痛。
了解了王琢的志向,忽必烈虽不无遗憾,却并不相强。
真金大病初愈,惦记朝中之事,一早乘轿上朝。路上,恰与玉昔帖木儿相遇。玉昔帖木儿见真金的脸色比前些时候红润了一些,悬着的一颗心才稍稍放下。
“燕王。”玉昔帖木儿上前拜见真金。
真金下得轿来,与玉昔帖木儿并肩而行:“玉昔,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是不是父汗派你另有公干?”
“哦……是……也不全是。”玉昔帖木儿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怎么?”
“其实,臣奉旨巡视怀孟路,去了一趟文水县。你生病这段时间许祭酒告病还乡了。你知道许老先生这个人,半生清贫自守、两袖清风,虽然他离开朝廷前大汗特旨下赐了一些钱粮,但他家人口较多,他又要看病,恐怕很快就会所剩无几。大家放心不下,正好大汗派我巡视怀孟路,大家就凑了二百两纹银托我捎给他。”
“哦?许先生病了?是不是很严重?”
“唉!”玉昔帖木儿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些话真是一言难尽。你生病不在朝中的这几个月,不,其实早在这之前,阿合马为了搞垮教习人才的国子监,层层设卡,百般刁难,既不拨钱粮,又不配器物,许祭酒无法执教,这才被迫请求回乡务农。”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如今朝政尽被阿合马及其党羽掌控,大汗又对阿合马宠信有加、言听计从,你在病中,大家当然不想用这些事来让你烦心。”
真金紧紧锁住眉头。“糊涂!真是糊涂!”也不知他在说谁。
沉默片刻,他向玉昔帖木儿说道:“待会儿退朝后,你帮我安排一名特使再去一趟许公处,替我送些银票,还有两盒高丽进贡的人参给他,同时,请特使转告许公:天理公允衡长久,小人猖獗只一时。请他善自珍重,待时机成熟,我亲自接他回京。”
“喳!”
“我们走吧。”
“看,阿合马过来了!好华丽的八抬大轿,就差用金子来装饰轿门了。”玉昔帖木儿看了看真金简朴的双人小轿,似怒似笑地说道。
真金冲着阿合马的轿子直直走了过去。轿夫并不认识真金,见他衣着朴素,以为又是那些专与他们主人作对的穷酸儒臣,遂怒喝道:“找死吗?没看见这是平章大人的轿子,还不滚开!”
玉昔帖木儿大怒,正欲上前,真金向后摆了摆手。
“咦?好大的胆子!你若再不滚开,休怪老子对你不客气了。”
真金淡然一笑:“怎么个不客气法?”
阿合马正在轿中闭目养神,外面的争执他虽听得清清楚楚,却懒于出面制止。他从不把朝中那些藩府旧臣放在眼里,对于他们,只要可能,他会一一让他们滚蛋。然而,当他听到最后这一声心平气和的问话时,耳边却不啻惊雷炸响,他一把掀开了轿帘,随即像个皮球一样滚出了轿子。看不出,他肥胖的躯体还挺灵活。
“你们,你们还不给我退下!燕王殿下,殿下啊,这群该死的奴才冲撞了殿下大驾,还请殿下恕罪。”
阿合马一边怒喝着轿夫,一边忙忙地抢上几步,跪在了真金的面前。真金在身上找了找,可惜什么也没带。他不甘心地四下张望,恰巧看见道边丢弃着一张被折断的废弓,于是毫不犹豫地拾起来,用力地抽向阿合马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弓,抽在了阿合马的脸上,一股鲜血立刻冒了出来。阿合马如同懵住一般,只管直挺挺地跪着,连脸上的血也不敢去擦一下。
“这一下,是替许先生打的。去告诉我父汗吧。阿合马,你记住,我一定会让许先生还朝的。”
“殿下,臣……”
“玉昔,我们走!”真金将断弓用力掷在地上,不再上轿,与玉昔帖木儿步行向大明殿方向走去。
直到目送着真金与玉昔帖木儿走远,阿合马才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抹了一把,满手都是血。轿夫们怕挨打,谁也不敢去扶他,阿合马没办法,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捂着脸默默坐回轿中。
“老爷,还……还去上朝吗?”一个轿夫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问道。
“上!”阿合马没好气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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