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八年的蒙宋战争,在对宋皇室成员举行完隆重的受降仪式后落下帷幕。宋室遗臣文天祥、张世杰逃往广东、福建,游弋海上,试图招兵买马,复辟宋室。忽必烈一直密切关注着这方面的情报。
至元十五年(1278年)端午节过后,忽必烈在大明殿召见张弘范。张弘范刚从前线返回,见真金也在,二人相见,喜悦万分。
“朕接到情报,宋丞相文天祥,宋将张世杰、陆秀夫不知从哪里弄出两个赵姓子孙,拥立为帝,企图复辟亡宋于南方沿海,闽、广一带群起响应,已达十五郡县。朕委任你为蒙古汉军都元帅之职,前往追剿亡宋卫王残部。张世杰是个野心勃勃的将领,可怜这两个五六岁的孩儿,什么也不懂,又将成为他的牺牲品!你须尽快剿灭这股势力,以免这些乌合之众影响了大一统的局面。”忽必烈揉着有些发胀的足踝,开门见山地说道。
张弘范明显犹豫了一下。
“怎么?”
张弘范委婉地推辞道:“臣弘范不才,请以蒙古信臣为首帅,臣愿副之。”
“什么意思?”
“朝廷此前从无汉将统帅蒙军先例,臣顾虑难以指挥,更怕有负皇上重托。”
“你多虑了。朕既命你为帅,自会授予你全权。”
“弘范,不知令尊张老元帅是否给你讲过他亲历的安丰之役?”
“安丰之役?没听父亲大人讲过。”
“当年,曾祖成吉思汗以义子察罕为主帅,以你父张柔为副帅,协力攻打金军事重镇安丰。战前,察罕与张老元帅在制订作战方案时发生分歧,察罕不听张老元帅的建议,将帅失和,终使安丰一役进退失据、损兵折将。战后,察罕和张老元帅引残兵败将与曾祖会合,察罕倒没有推卸责任,但张老元帅想起这原本可以避免的失败,深以为恨,生平第一次当着曾祖的面痛哭不止。曾祖了解了全部作战经过后,并没有怪罪察罕和张柔,而是自责他委任不专,才致安丰之败。父汗以你为帅,正是不愿你复有你父之恨!”真金一口气说完。
张弘范还想说什么,忽必烈摆手制止了他:“这柄大理宝剑是朕心爱之物,今赐予你,你带在身边,见剑如见朕。凡有不从命者,以此处之,立斩不赦!”
张弘范感激涕零,大礼拜受。
真金代父汗扶起张弘范:“弘范,我将置酒以待,为你庆功。”
“太子,放心。大汗,臣弘范一定不辱使命。臣告退。”
真金挽住张弘范手臂:“我送你。”
不久,张弘范衔命至扬州,选调水陆军两万人,准备大举南征。为最后一次核准早已拟定的作战部署,张弘范召集各军将领开了个短会。当大家赶到主帅的军帐时,突然发现,参加会议的将领当中,竟然多了一位年方十五六岁,个头高高且相貌堂堂的少年将军。一位经常出入皇宫的将领认出了他,原来少年正是真金次子答剌麻八剌,汉族将臣为方便,通常都称呼他八剌王子。真金膝下有子三人,老二八剌从十四岁起即随大臣出使占城、安南、爪哇诸国,是个公认的少年才子,在诸孙中最得祖汗忽必烈欢心。此次张弘范引军平南,八剌主动请缨,获得祖汗恩准。忽必烈特旨,将爱孙与弘范之弟弘正一同编入先锋军,并任命弘正为正先锋,八剌为副先锋。
张弘范如何体察不到忽必烈的良苦用心?骑着战马入主中原的蒙古人,自始至终不改其尚武之习。偏太子真金自幼身体较弱,虽有治国之才,却未能充分显示军事才能。这对一个有朝一日要继承汗位的人主之选来说,不能不说是种缺憾。而八剌智勇双全,忽必烈着意锻炼培养他,正是为了他将来可以好好地辅佐父亲。
会上张弘范做出决定,先锋军从水路先行,直趋闽、广。出发前,张弘范暗暗嘱咐弟弟弘正:“谨慎从事,作战勇敢!照顾好八剌王子,不可让他轻易涉险。”弘正答应。
六月中旬,弘正和八剌所率的先锋军刚刚驶入舟山群岛,便与奉命阻截的宋军水师打了一场遭遇战。这支宋军亦是文天祥、张世杰集结起来的护国军中的一支,达三万之众,而弘正、八剌的先锋军只有区区三千人,考虑到众寡悬殊,弘正不敢拼消耗,他与八剌商议后,二人做了分工,分头采取行动。
八剌还是第一次参加如此大规模的战斗,既兴奋又激动,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如同一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幼虎。弘正虽年轻,却称得上身经百战,他只怕八剌有个闪失,一再叮咛八剌千万注意保护自己。
送别八剌,弘正将一千五百名将士每十名分做一组,分乘一百五十艘小船向宋舟师靠近。宋方面都是正规水师,所乘战舰与小船相比,硕大的船身威风凛凛。但宋将一时弄不清元军意图,只得传命全军严阵以待。看看两下迫近,弘正忽命小船散开,小船游弋水面,竟如骑兵一般灵活,转瞬间形成了对宋舟师的半合围。接着,弘正将令旗一挥,蒙古士兵万箭齐发,浸了油的火箭落在战旗之上,船舱之中,顿时燃烧起来,风助火势,宋战舰很快燃成一片火海。宋舟师原本依岸而泊,将士们未经一仗,被元军的火箭射得无有还手之力,无奈之下,不得不弃船泅水逃生。
而此时,八剌率领的另一支元军正等在岸上。八剌不等宋军泅近,命士兵放箭,宋军将士再遭致命一击,中箭者、溺死者无数,余者虽蜂拥上岸溃逃,但所剩已不足十之二三。八剌顾不得与弘正会合,引军急追,弘正率人赶到时,八剌正冲杀于敌阵之中,浑身溅满了鲜血。弘正担心八剌有个闪失,忙命将士喊话:弃械投降者免死!宋军听到喊话,当即跪地投降。
八剌催马跑到弘正身边,尚且带有几分稚气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和热情。弘正几乎觉得自己有点嫉妒他的这种活力和热情了,上下打量着他,一时没有说话。
“怎么了,弘正叔?”八剌快活地问道。
“你没有受伤吧?”
“受伤?”八剌纳闷,目光飞快地扫过自己的战袍,恍然大悟,“弘正叔,你是看见我的身上都是血迹了吧?不是我的,你放心。”
“我怎么能放心!你呀,简直就是一匹挣开了笼头的小野马驹,只怕大汗在这里,手中的套马杆也套不住你。”
“不会的,弘正叔。临出发前,父王和祖汗都嘱咐过我,要我一切都听弘范叔和你的,我哪敢忘啊!”
“可是,我让你等我上岸后再行追击,你为何不听?”
“嗨,我那不是怕他们逃远了吗?弘正叔,你快高兴一点,你想想看,我们不过区区三千人,硬是击溃了他们三万人,第一仗就打得痛快至极!若不是跟着弘正叔,我哪来这样的福气。”
弘正绷不住,笑了:“小滑头,你仗打得好,奉承人的功夫也不差嘛。这可不像是你父王的儿子。”
“我是祖汗的孙子嘛。”
“你的意思是说,是大汗教你说这些好听的话的?好啦,说笑归说笑,以后你可要服从军令呀。”
“末将遵令!”
“我们上船去吧。到了泉州,恐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据近日获得的情报分析,张世杰在泉州布置的亡宋军人数虽不及舟山多,但都是他的正规部队,训练有素,而且有备而战,我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我意在连江征调二十艘巨船,每艘巨船之上配备一门西域火炮和一门投石机,将士们都转移到船上,拖舟而行。待与亡宋军接战之际,先以火炮和投石机破其防御,然后将士们乘小舟登敌船,我们就在海上跟他们来个短兵相接。你看如何?”
“打消耗打不起,肯定要速战速决!到了连江,调船诸事就都交给我去办吧,我一定调几门性能最好、射程最远的火炮和投石机来。”
“好!”
八月,张弘范率两万元军与文天祥的四十八万宋军会战于江西兴国。宋军畏敌如虎,进退失据,不消两个时辰,损兵折将二十余万人,余者尽皆逃散。此役,宋军用以复国的十七万正规军、三十万民兵和一万余淮兵所剩无几。益、广二王闻讯大惊,慌忙逃往海上。幼小的广王受惊吓而死,张世杰、陆秀夫遂拥立八岁的益王为帝。
冬十一月,蒙古南征军在潮州集结,兵发潮阳。担任先锋的弘正和八剌配合默契,一举击溃走海而来的文天祥赣州义军。不仅如此,八剌还在海丰的五坡岭追上并擒获宋丞相文天祥,立下首功。
不久,张弘范获知宋帝君臣的藏身之地在广东崖山,当即挥师追踪而至。
崖山是一处东西峰对峙的近岸小岛。昔日,宋人建宫殿于岛上山麓,而今,这些年久失修的宫殿权且充当了张世杰为益王“营造”的“皇宫大内”。年幼的皇帝只不过是个摆设,军政大权都掌握在不可一世的张世杰手中。
文天祥兵败海丰的消息传至崖山,张世杰一面骂“百无一用是书生”,一面传命陆秀夫于岛下结巨舰千艘,船头向内,船尾向外,船与船之间结粗索为栅。而且,为防火攻,船体皆涂以厚泥,船外缚长木以拒火舟。
元军水师泛舟洋面,张弘范将文天祥押上海船。海船风鼓帆满,似离弦之箭驶向崖山。
中午时分,崖山遥遥在望。张弘范下令,将军队一分为四,以三路从东南北三个方向靠近敌船,自己则率主力从西南方向发起强攻。元军每艘战舰均构造战楼于舟尾,外覆帆布,内藏甲兵。张弘范与诸将相约以他的“旗舰”上的乐声和锣声为号令。
“旗舰”接近崖山,突然乐声大作。宋军初闻,以为元军摆宴,未以为意。直到元军弃舰乘舟,冲犯舰前,才大惊而起,放箭拒敌。元军按照主帅命令,皆伏盾不动,待宋元舟师相接,突然鸣金撤盾,一时间,弓弩火石交作,宋军战阵俱毁。元军将士不失时机,登舰力战,黄昏时分,宋军最后一支抵抗力量被消灭殆尽。
舟师即破,崖山无险可守,眼见复国无望,陆秀夫竟执剑逼妻儿跳海自尽,然后回到宫中,背出幼主,蹈海而亡。只有张世杰率十余艘战舰拼死突出重围,向南海逃窜。
波涛怒吼,浊浪排空,飓风横扫海面,战舰犹如一叶碎木,在波峰浪谷间颠簸隐没。
文天祥目睹了这场惨烈的海战,面色如土,万念俱灰。
张弘范沉静地劝道:“文丞相,你熟读诗书,满腹经纶,想必一定深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道理。我军以两万将士,连破你与张世杰的几十万大军,你难道就不想思索一下其中的原因吗?”
文天祥怒目相视:“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这世上有太多像你这样甘愿为异族驱策而不以为耻的人!”
“文丞相是指在下吗?”
文天祥不作回答,只用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
“懂了,在下还不够资格被划入‘不以为耻’的行列之中,事实上也不应该被划入‘不以为耻’的行列之中。因为在下自父祖起就在金国为官,我父其后出仕蒙古,与丞相的宋朝从来没有过任何瓜葛。那么,文丞相指的一定是刘整、吕文焕、夏贵、李庭芝、范文虎这些原属宋廷的封疆大吏们?”
“卖国求荣,猪狗不如!”
张弘范笑了:“对一个腐败的朝廷愚忠到底,难道真的比为一个兴盛的王朝效力更值得后人称赏吗?就算是吧。但是,在人们耳熟能详的古训里,似乎一边赞赏着‘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臣,一边又钦慕着那些懂得‘择主而事’的良臣。我自己常常为此感到困惑,不知道忠臣与良臣,到底哪一个才应该成为后人效法的标准?记得有一次我跟吕大帅也曾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说,当年他在襄阳城苦苦坚守了五年,在守城的后期,面对残破的城垣,死去的将士,他不止一次矛盾过,苦恼过。他深深地爱着他的国家,可他国家的代表却是一个以‘好内’著称的昏君,是一个凭借着姐姐贾妃的美貌而位极人臣的无赖丞相,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这些人卖命究竟有没有意义?平心而论,他后来降元是别无选择的选择,但时至今日他从未因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其实,无论哪朝哪代,百姓们真正会选择的,永远是一个安定富足的国家,一个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君主,至于文人墨客们的多愁善感,他们没有。文丞相,你难道能够否认,倘若没有民心所向,会成就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大元帝国?”
文天祥针锋相对:“你不要忘了,我们于海上复国,振臂一挥,呼应者就达十五个郡县,这难道不是民心所向?”
“然而,数十万之众,不堪我两万将士轻轻一击。为什么出现这样的结局?文丞相,你是否仔细思索过其中的原因?在下不妨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宋自偏安江南以来,朝中冗官冗员程度之严重,达历朝历代之最,这点你不会否认吧?宋一个小小的官员,亦可霸占良田百顷,其结果造成多少百姓耕无田,居无所?而且,为了维持表面上歌舞升平的假象,你们的朝廷居然强征到七十年后的税收。这样腐败的王朝,你以为老百姓会真心地为它流血拼命吗?不会的,这才是数十万宋军不敌两万元军的真正原因!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文丞相,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我懒得与你做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不过,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要我文某人屈身北侍,今生休想。当你我都做尘土之时,让后人评说,大家记得的,是我文某人之忠,还是你张某人之勇?”
“不会有太大的差别,真的。当文丞相作为忠臣的典范被载入史册之时,我们这些为国家统一出生入死、披肝沥胆的将臣也同样会被世人传颂。”
“果真如此吗?文某拭目以待。”
张弘范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以一种似惋惜又似宽容的神情注视着文天祥。
文天祥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表情肃穆坚定。与张弘范的一番辩论犹如拂过耳边的微风,他不愿回想,也不屑回想。
他所牵挂的,是出逃海上的张世杰。他并不真心喜欢这位刚愎自用的将领,但张世杰是最坚决的主战派。亦或许,张世杰是老天留给故国的最后一线复国希望?
“主帅和亡宋那老头儿,刚才都在说些什么呀?”八剌压低声音,一脸疑惑地问张弘正。自文天祥被捕起,八剌私下就一直管文天祥叫“老头儿”,其实文天祥才不过四十三岁而已。或许因为文天祥的学究气太重吧,又留着三绺长髯,所以在八剌的印象中,文天祥好像是一位比他的祖汗还要年老的人。
张弘正微微摇头,代主帅传令:鸣金收兵。
班师途中,元军获得确切消息:张世杰的舰队在南海遭遇飓风,船覆人亡,无一幸存。
文天祥感到意志的山岳崩塌了,绝望中,他选择了绝食。张弘范苦口婆心的劝告毫无用处,文天祥只求与故国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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