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冬十二月的最后几天,大都城一连下了数日大雪,鹅毛似的雪花积有二尺多厚。如同阴云密布的天气一样,太液池西岸的兴圣宫也一直被笼罩在沉闷压抑、惶恐不安的气氛之中。扶病半年之久的真金病情继续恶化,忽必烈和南比皇后虽天天探视,并且下旨遍访名医,仍不见任何起色。
在这紧要关头,忽必烈想起了当初曾为真金治好过病的民间大夫王琢,但在阿合马一案中,王琢受到张易等人牵连,被下旨不许在大都居留,此后便不知所终,忽必烈不免遗憾万分。正巧落落公主进宫看望她的太子哥哥,听父王提起王琢,猛然醒悟,遂将王琢夫妇隐迹云南前后诸事向父汗和盘托出,忽必烈大喜,急忙要落落修书一封,派快骑送到云南,召王琢回京。
随后的日子在焦急的等待过去,二十天后,急使送回消息,王琢已在回京途中。然而,真金终究还是等不到这最后的一线机会,就在急使回京的当天晚上,这位励精图治、一生盛德的大元太子便离开了他的父汗、妻子,离开了对他寄予厚望的诸臣百姓,离开了他所深深热爱的一切,于兴圣宫溘然长逝,年仅四十二岁。
真金逝后,忽必烈伤心欲绝,饮食俱废。大都城中许多官员、百姓自发拜祭,参加祭奠的人们无不感到痛惜莫名。
真金代表着一个时代,一个与兴盛划等号的时代,随着真金的病逝,人们所感到的不止是这个时代的终结,更是对未来时局的迷茫和忧虑。
还有一个人,闻听噩耗,在兴圣宫门外长跪三天三夜不起,直到昏厥在地,被忽必烈派侍卫救起。他就是奉旨匆匆赶回,却终于没有能见到真金最后一面的王琢……
按照祖宗的习惯,真金的遗体将被运回起辇谷安葬。忽必烈原本在病中,却一定要亲自主持爱子的入殓仪式。
寒寂空阔的灵堂之上,只有忽必烈一人。
南比皇后、诸王公主、文武百官、甚至包括所有侍卫都在堂外的空地上等候,没有忽必烈的命令,他们暂且不可以进入。忽必烈独自长久地站立在真金的遗体前,他要看一眼,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他的儿子,从此以后,儿子将只能出现在他的思念和他的梦中。
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他能够单独与他的儿子待在一起。
儿子!儿子……
他伸手轻抚着儿子的脸颊,冰啊,从他的指尖一直冰到他的心底,甚至让他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寒战。这个无声无息的躯体真的是他的儿子吗?不,不!真金可是从出生起就常常被他抱在怀里的儿子啊,他从来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偏偏总是宠爱着这个儿子,是因为那双刚刚睁开的黑眼睛专注地盯着他的那一刻触发了他积淀在心头的父爱?还是因为这一切只不过是长生天的启示?除了真金,只有落落他还喜欢抱在怀中百般逗弄,可是他们两个,一个早早地许身佛门,一个又这样无情地抽身而去。他开始有点怨恨他的这一双儿女了,尤其是真金,真金实在辜负了他,辜负了他的爱,也辜负了他的厚望。
他是天之骄子,却被自己的儿子遗弃!
察必呢?哦,察必在天堂是否等待着与儿子相聚?他生平第一次为察必的离世感到欣慰,这样,察必就不必再感受到他此刻所感受到的凄凉和孤独了。
真金的遗容被精心修饰过,看起来安详、平静,一如生前。四十二岁,正是该做番事业的年龄,儿子怎么会走?难道是因为长生天有意要惩罚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非得要他在准备卸下一身重担的时候还得再为孙子继续支撑这个庞大的帝国?
而他,的确已力不从心。
忽必烈的手指停留在真金紧闭的双眼上,此时,他所感受到的不是痛苦,而是寒彻心骨的绝望。他的手心中开始浸出冷汗,似乎血液也因为寒冷而被滞结,他慢慢地、慢慢地将身体俯向真金,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下,一滴滴滴落在真金苍白的脸上。
儿子,如果有来生,如果来生我们还做父子,请你记住,一定不要让我再来送你。
我以长生天的名义请求你。
忽必烈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双腿如同灌上了铅水一般,费力地、挣扎着向门口走去。沉重的宫门被一点点推开了,“吱吱吜吜”的开门声在众人的耳朵里听来不啻一声巨响,大家惊慌地抬起头,注视着站在门前那个人。
那个人——苍白的脸色肃穆、淡定。
“你们可以进去了!”他说,声音沙哑、苍凉,却似有万钧之力,直透每个人的心扉。
不敢有任何犹疑,人们按照品阶,鱼贯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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