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沙奈敲开了家门,风尘仆仆地出现阿亚面前。他是从临时宿营地溜回来向阿亚告别的,明天,他们要有一次重大的活动,他想念阿亚,想在行动前和阿亚缱绻缠绵一番。
帖木儿对西斯坦商队的抢夺,近来已发展到对西斯坦畜群的大肆劫掠,并在屡屡得手之后,不计后果地向内渗入。这些日子,他又在策划一次大胆的行动,沙奈回家将这个消息说给阿亚时,脸上少见地露出踌躇满志的神情。
阿亚蓦然就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尽管她知道,她不可能阻止沙奈。
这一夜,阿亚对沙奈极尽温柔。后来,沙奈筋疲力尽,将头枕在阿亚的臂膀上,沉沉入睡。
时间不很长,沙奈惊醒过来。外面的天色还没有亮,沙奈却精神抖擞,起来到外面收拾好鞍鞯。他正要上马时,阿亚叫住了他。阿亚递给沙奈一碗马奶酒,说行前喝一碗马奶酒会带给他好运。无论成亲前还是成亲后,沙奈对阿亚向来百依百顺,别说阿亚只是给他喝碗马奶酒,就是阿亚给他喝碗毒药,他也照喝不误。他接过碗,“咕咕噜噜”将一碗马奶酒喝得一滴不剩。
沙奈将空碗递还给阿亚,翻身跳上马背。阿亚默默看着他,沙奈在马上向阿亚挥手告别,他的手刚挥到一半,头一晕,身子直直地摔落在马下。
阿亚走到沙奈跟前,俯身背起他,将他送回帐子。她给他盖上毛毯,看了他一会儿。她知道短时间内沙奈不会醒来,她取下他的弓箭背在背上,取下他刻不离身的波斯刀斜挎在腰间,然后,她来到帐外,跳上了他的战马。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她忘了问沙奈他们在哪里宿营。
她想了想,向沙奈偶尔给她透露过的一处宿营地纵马驰去。她不知道是否能遇上帖木儿的队伍,帖木儿的宿营地一直都在变换,她不过想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并不好,宿营地空无一人。她漫无目的地在西斯坦境内游荡,西斯坦人对于察合台人的敌意使她不敢向任何人直接询问情况,后来,她遇到一位正在草地上拣牛粪的老人,老人看她又累又渴的样子,问她在做什么。她见老人长得慈眉善目,就对老人说,她在找她哥哥,她家里只有哥哥一个男孩子,可他偏偏一点不争气,不喜欢放牧,不喜欢劳动,只喜欢跟个土匪头子四处打家劫舍,让父母为他操碎了心。据说最近他跟着土匪头子跑到了西斯坦这边,父母担心他,全都病倒了,她只好偷偷跑出来找他,她找了好几天,却连哥哥的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她说着说着,嘤嘤哭泣起来,说真的,她确实有些绝望了,因此哭得像模像样,眼泪源源不断。
老人同情地看着她,拿来酸奶给她喝。等她稍稍平静下来,老人才不无遗憾地告诉她,恐怕她哥哥真的凶多吉少了。
她大吃一惊,不哭了。
老人问她:“你说的那个土匪头子,是不是一个叫做帖木儿的察合台人?”
她说是。
“那就对了。唉,你哥哥真不该做劫匪。可怜的人,他这一次在劫难逃了。”
她问:“真的吗?为什么?”
老人叹口气,解释说,他的儿子告诉他,为了对付神出鬼没的帖木儿劫匪,西斯坦部首领故意对外放出风声,说为了防止察合台人劫掠牲畜,要在各处水草丰美的地方轮流放牧,并且派人加以保护。首领这么说的,最近一段日子也确实这么做了。果然,差不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畜群和牧人都安然无事,渐渐地,西斯坦人放松了警惕,决定将畜群赶到峡谷放牧,峡谷的草场很好,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他们会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进入峡谷的路只有一条,看护畜群的军队觉得万无一失,也不再那么用心,经常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喝酒,有时牛、羊走出峡谷他们也不太管,只差遣牧民追回来了事。但是,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西斯坦人制造出来的假象,首领真正的目的,是将劫匪引入峡谷,聚而歼之。
可能也是天意,劫匪被假象所迷惑,上当了。今天上午,他们冲进峡谷,峡谷中的西斯坦人不及防备,四散奔逃。正当劫匪们赶着轻易得来的战利品打算离开峡谷时,西斯坦部首领派来的军队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场激战之后,五百多察合台人包括他们的匪首在内,一个不剩全被杀死在谷中。
阿亚望着老人,嘴唇白得像纸一样。
“你怎么知道?”许久,她昏头涨脑地问。
老人回答,他的儿子参加了清理战场。他们把所有的尸体都堆积在一起,准备明天再做处理。
阿亚又问:“去峡谷怎么走?”
老人惊奇地看着她:“难道,你要进峡谷?”
“是的。”
“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那样的惨景,你一个姑娘家……”
“不,我一定要去!”阿亚打断了老人的话。她攀住老人的肩头,一双眸子亮得令人心悸。
老人注视着她。片刻,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引你一段,指给你路。”
阿亚独自走进峡谷。太阳西斜,整个峡谷沉入一片暗影之中,两边的峭壁挤压着山风,发出阴恻的哨声,秃鹫的鸣叫此起彼伏,渲染着死亡与惊悚。一些秃鹫落在尸身上,挑选和享受着它们的美食,即使阿亚短暂地惊飞了它们,它们仍徘徊不去,在阿亚头上盘旋翻飞。
阿亚并不觉得恐惧,巨大的悲痛已经让她忘掉了恐惧。她要找到帖木儿的尸体,这对她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沙奈因为她的计谋保住了一条性命,对此,她并不感到内疚,她反倒为此暗暗庆幸。但如果找不到帖木儿的尸体,沙奈必定自责终生,看似绵善的沙奈,对友情有着与对爱情一样的执着。
一具具血肉模糊、断头缺臂的尸体,一副副曾经鲜活而如今苍白的面孔,这里发生过的惨烈厮杀,远远超出阿亚的想象。尤其让阿亚痛苦的是,这些死去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像她自己的亲兄弟一般。
西斯坦人将察合台人的尸体集中堆放在一起,而将他们自己的伤员和尸体全部装车运走了。阿亚没有发现帖木儿,只能一具一具翻看着,她的内心多么希望他们中间还有人活着。
峡谷中的光线越来越暗淡,快要什么也看不清了。阿亚一直翻到两臂酸麻,再也动弹不得时,帖木儿的尸体仍然不见踪迹。终于,巨大的绝望和悲痛压垮了阿亚,她跌坐在几十具被堆集起来的尸体旁,将手蒙在眼睛上,将头沉沉地埋进肘弯里。她的眼睛生疼,可她就是流不出眼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的衣摆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她以为是错觉,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对!还是那个东西,将她的衣摆扯了一下,扯了一下,又扯了一下。
她心头一凉,愕然向下看去。
天哪!死人堆中竟伸出一只手来,这只手正拉扯着她的衣摆。她看不到拉扯她的人,拉扯她的人被埋在尸体之中。
阿亚一跃而起。她不知自己哪来的力量,以惊人的速度搬掉了摞在手臂上面的十多具尸体,这时,她看到一个“血人”,“血人”的头微微抬了一下,在那短暂的瞬间,她凭感觉认出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除沙奈之外她最熟悉的脸。
“帖木儿!”她跪在“血人”的面前,抱着他泪如泉涌。
帖木儿没有回答。他的脸挨在地上,像死去一般。
阿亚强健的身体这时发挥了作用,她不再犹豫,背起身材高大的帖木儿,向她留在山谷入口处的大宛马跑去。她必须要救帖木儿,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救帖木儿,这成了支撑她的唯一力量。
山谷里黑暗一片,她跑着跑着,脚下被一具别的尸体绊了一下,她的身体一下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帖木儿从她的后背上滚落下来,她顾不得疼痛,俯身重新背起帖木儿,向谷口跑去。她带来的坐骑在谷口来回踱着步,显得有些焦躁不安。看到女主人,它善解人意地迎了上来。
阿亚费力地将帖木儿放在它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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