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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蒙古帝国4·帝国余晖

        帖木儿王对波斯所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征伐,起至回历七八三年(约1381年),结束于回历七八七年(约1385年)。

        这一场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四年,帖木儿王征服了波斯北部的大部分土地。每当帖木儿王需要休整,都会将军队撤回撒马尔罕,阿亚告诉沙奈关于乌扬依霞的消息时,正是他们第一次回到撒马尔罕休整时。

        当然,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有关波斯的记载书上都不会少,但我个人对波斯的了解仅限于沙奈的讲述。我知道,对于经历了帖木儿王亲自指挥的每一场战争的沙奈而言,波斯的美丽富饶和广阔领土比它最终被征服更令他难忘。

        其实又何止波斯!花剌子模、东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印度、土耳其……它们给予沙奈的印象,未尝不都是如此。

        那时,帖木儿王的事业如日中天。然而,每当向我讲述波斯的历史时,沙奈总是习惯性地眯着眼睛,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就是他——我的外祖父,同时也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之一——亲口告诉我,波斯在帖木儿王出生以前就已四分五裂了。很久以前,成吉思汗的孙子旭烈兀于蒙古蒙哥汗六年(1256年)征服了波斯,此后,波斯成为蒙古四大汗国中伊利汗国的一部分。但是好景不久,随着旭烈兀汗的逝世,成吉思汗的后代们围绕波斯的争夺日趋激烈,这种内斗消耗了汗国的力量,对波斯的统治权渐渐落在了成吉思汗那些旁系子孙的手上。

        帖木儿王出生前的几个月,统治波斯的最后一位蒙古大汗去世,自此,波斯开始了一个新的时代。

        在这个新的时代里,帖木儿王后来成为了一个令人战栗的名字。

        小的时候不觉得,长大后我越来越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帖木儿王其实是一个很有智慧、很有创意的野蛮人。

        这应该是个公正的评价。尽管本身没有接受过多少文化教育,帖木儿王却能从登上王位之初,就开始潜心研究治国之道和强国之路。他在基本完成对周边国家和地区的征服后,即着手恢复国内经济,加强城市管理,同时,他对文化、艺术以及一切创造发明也给予了必要的尊重。

        因此,我出生那年,经过十余年的治理并辅以严刑峻法,帖木儿王统治下的河中地区秩序井然,特别是首都撒马尔罕,已成为世界上秩序最好的城市之一。撒马尔罕及周围城市窃贼绝迹,夜不闭户,这且不论,甚至连邻里间一般的口角都极少发生。所有这些当然有赖帖木儿王制定的法律和对法律的执行。帖木儿王对付喜欢无事生非的人或者奸商自有他的一套办法,比如他曾将哄抬肉价、造成市场混乱的小贩处死,将盘剥顾客的匠人处以重刑,以此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此外,他还将好勇斗狠之徒统统送上战场。

        沙奈做过一段时间的民事法官。在帖木儿帝国,民事、刑事和行政诉讼是严格分开的,一部分法官,专门处理刑事案件;一部分法官,专门处理官吏贪污案件;而对于外国与民间来往过程产生的一些案件,则由礼官负责。每一个法官必须各司其职,决不可越权而为。

        每逢出征在即,帖木儿王会从宫中移居宫帐,而帖木儿王的宫帐之外,就是法官工作的帐幕。所有在押犯人,原告被告,都被送到这里听候裁处。法官依据案件性质,听取各方诉辩后,当场做出判决,形成的判词由书记官誊写清楚,留下副本,将正本加盖法官印章,呈递帖木儿王案头,候帖木儿王鉴核。对于所有判词,帖木儿王均会认真审阅,有些重大案件,他还会亲自听取审理过程,认为判词无误的文本,帖木儿王用过印玺,即为核准。帖木儿王用于司法案件的印玺,印文为“公正”一词,印文四边,附有三个小圆圈。

        在帖木儿帝国,这个印玺如其印文一般,象征着法律的公正。

        另外,帖木儿帝国最高决策机构为中央政府,设大臣会议,大臣由七人组成,分别负责掌管有关军事、政事、民事,每逢会议,七名大臣中至少有四人参加方视为有效。帖木儿王立国后,筛海和沙乌可进入了中央政府,位列大臣。沙奈、艾库、努里丁等虽然功勋卓著,但因为出身所限,他们只能成为帖木儿王的亲信将领和王宫总管。

        安定富贵的国内环境,日益强大的军事力量,这一切都为帖木儿王征服波斯提供了动力。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怀抱着一定要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理想,帖木儿王的目标是首先统一中亚和西亚地区。因此,他在征服花剌子模之后,和在征服东察合台汗国之间,悍然发动了对波斯的战争。

        首战,他征服了波斯东部的哈烈,结束了阿富汗人的克儿特王朝对它的统治。次年冬天,他在短暂的休整之后又进军呼罗珊东部以及阿富汗的坎大哈。在另一场战争中,他遭到瓦里的英勇抵抗,但最终,瓦里逃往阿哲尔拜展。

        不久,帖木儿王的军队来到伊拉克,移营其首都苏丹尼叶。至此,帖木儿王占领了整个波斯北部,首战波斯告捷。

        回历七八八年(约1386年),帖木儿王重新调整了对波斯的进攻路线,开始征伐波斯西部。我随沙奈和阿亚参加了这次征伐,虽然那时我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可有些事情仍旧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战前,帖木儿王举行了阅兵式。

        在我幼稚的眼中,当千军万马排着整齐的队列从帖木儿王面前走过时,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

        帖木儿王终其一生都梦想成为成吉思汗。所以他在御极伊始就采用了蒙古军队的建制,也就是以十人为基本单位,分设十人长、百人长、千人长、万人长的制度,同时,他选用巴鲁剌思以及其他与他亲近的察合台部落将士充当近卫军。在此基础上,他又更进一步,或者说,有所创新。首先,在将兵的选用上,他实行三不限政策,即不限国籍、不限民族、不限出身贵贱,这种开明的政策使外国将士也能为他英勇作战。其次,他实行赋税制度,按时发放军饷,按量补给,按伤抚恤,以此调动将士的积极性。再次,他推行伊斯兰教,以保护和扩大伊斯兰教世界为由,创建了一支勇敢的、热忱的、所向披靡的穆斯林军队。

        不仅军队建制相似,帖木儿王的军队兵种与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军队相比也没有特别不同的地方,都是从骑兵、步兵逐渐发展到象兵、水兵、炮兵、侦察兵、工程兵、桥梁兵、通信兵、运输兵、技术兵、造舟兵、石油火团投掷兵、机械攻城兵等诸兵种俱全的军队。

        除此以外,帖木儿王也像成吉思汗一样重视军队训练、鼓动宣传和战前情报工作。在军法面前,他一视同仁。他还创造性地恢复了成吉思汗建立的驿站制度,以此确保帝国通信的快速和及时……总之,在我出生后,经历种种磨难登顶权位的帖木儿王俨然已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

        帖木儿王在阅兵式上不是经常发表演讲,即使发表,大多都很简短。他最精彩的一次演讲是在多年后他准备征战印度时。当时,许多贵族和将臣因为畏惧印度的酷热和路途遥远,坚决反对对印度用兵,帖木儿王便从中找到一句话:“先知啊!同那些异教徒和不信教者作战吧”,作为他必须出征的依据,以此鼓舞起将士们的征战热情和斗志。

        阅兵式结束后,帖木儿王挥师进军阿哲尔拜展,入驻大不里士。帖木儿王在大不里士处理朝廷政务,并在那里度过炎热的夏季。妇女和儿童,一向是随军队驻扎的,沙奈疼爱我,从来不让我和阿亚离他太远。因为这个缘故,有一天我在帖木儿王的军帐里见到了沙哈鲁,他是个文雅俊秀的少年,比我大四岁,但那时我并未设想过,未来的日子里我将与他的生活发生交集。

        夏季结束,帖木儿王取道纳希切万,进犯谷儿只,这一场战争以帖木儿王活捉并迫降谷儿只国王巴格剌五世告终。接着,帖木儿王又顺利完成对亚美尼亚全境的征服,并从梵湖城出发,开始进军法儿思(即设拉子)等地,希望一举消灭在这里进行统治的穆筛飞王朝。

        战争至此进行得顺风顺水。没想到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迫使帖木儿王不得不带着法儿思最精巧的工匠回到撒马尔罕,集中精力对付趁帝国兵力空虚袭扰帝国疆界的金帐汗国脱克汗。

        脱克汗出生在金帐汗国,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人。回历七七七年(约1376年),脱克在父亲被杀后只身逃到撒马尔罕,投奔了帖木儿王。帖木儿王原本正希望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以成为他遥控金帐汗国的傀儡,因此,帖木儿王相当热情地接待了落魄的脱克,视他如子侄,甚至借给他军队让他去消灭仇敌。脱克虽然年轻、刚毅,但他好像没有太多的战争经验,他不止一次挥霍了帖木儿王的军队,一事无成。虽然如此,帖木儿王仍然没有放弃脱克,五年后,命运开始垂青脱克,帮助他战胜了他最重要的敌人马麦,成为金帐汗国的主人。

        脱克登临汗位。他对帖木儿王的忠诚只持续了一年,一年后,他凭借巩固的汗位同帖木儿王分庭抗礼。帖木儿王第二次征服波斯的战争,就是因为脱克在背后搞鬼而不得不提前结束征战,返回撒马尔罕。

        脱克在帖木儿王返回后,经过了几场小的战役,知趣地撤走了。为了犒赏有功将臣,帖木儿王决定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

        沙奈、阿亚都在受邀之列,他们满心欢喜地带上了我。

        阿亚一如既往地管教我。我不愿意跟阿亚一起乘车,沙奈便把我抱下来,放在他的马鞍前面。

        今天的沙奈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他骑着一匹体型高大威武的大宛马,换上了阿亚亲自为他缝制的青缎长袍。青缎长袍的袍领上照例用金丝线绣着一朵玫瑰、一朵百合,当然有时还有别的花样,手工极其精细。他的头上则戴着一顶高筒尖帽,帽前缀有宝石,帽上插着一枝鲜艳的翠蓝色鸟羽。沙奈所穿这种服饰的样式,最初为大王后图玛创制,后确定为帝国礼服。

        我觉得沙奈风度过人,不由真心赞美:“您今天真漂亮。”

        “是吗?”沙奈用力一夹马肚,这是他表示得意的一个惯常动作。随后,他用胡须蹭蹭我的脸,笑眯眯地说道:“你也很不错呀,金星塞西娅。”

        是的,我知道,当然错不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一身装束,完全认同沙奈的评价。我想,别人也一定会认为我今天格外精神,因为我穿着阿亚特意为我缝制的红色蒙古袍,鲜艳的袍服上,衣襟和衣角都绣着骏马和云朵的图案。

        我的脚上穿着一双深蓝色的尖头新毛靴,长长的靴筒上,绣着两只振翅欲飞的金鹰。我的头上戴着一顶尖方边的蒙古帽,帽子是漂亮的粉红色,衬着我黑色的眼睛和粉嫩的皮肤。

        我的长相随阿亚,既不精致也不漂亮,但是我的皮肤像沙奈,白皙细腻,足以弥补我相貌上的不足。而且,尤其让我振奋的是,我的一身打扮完全像一个察合台人,我一直为自己是一个察合台人而感到骄傲。

        我又想到了坐在马车里、不时探出头来吆喝我的阿亚。她今天的穿着倒很随意,也许她的全部心思都花费在奈和我身上了,对自己,她反而不是那么用心。

        看来沙奈才是最了解阿亚的人,他总告诉我,对阿亚而言,我和沙奈永远比她本人重要得多。

        说也奇怪,这竟是我小小的心灵,开始感受到阿亚的好。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我们来到了帖木儿王那座举世无双的宫帐前。这里聚集着很多人,男女老少都按顺序排好队,等候负责礼仪的官员将我们依次引入宫帐。

        沙奈、阿亚和我很快被允许进入宫帐。可见帖木儿王对他的老朋友和救命恩人,有着非比常人的礼遇。

        我得承认,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一种梦寐以求的场面,它的豪华与隆重带给我的震撼是其后任何一次宴会都无法比拟的。乃至一个世纪之后,当我重新回忆起这次宴会的场面时,心头仍会翻滚着一股温暖、激动的浪潮。

        我不会忘记,在金色丝绦环绕的宫帐中,那优雅的挂毯,那精美的餐桌,那无与伦比的中国瓷器。

        当然,还有威风凛凛的帖木儿王和他身份高贵的夫人们和儿子们。

        帖木儿王与大王后图玛居中并肩而坐,两个人都神采奕奕。当最后一批客人进入宫帐时,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宣布酒宴开始。

        帖木儿王与大王后举杯,第一杯他们要与大家共饮。

        众人起立,恭祝王与王后身体安康。

        悠扬的音乐响起,帖木儿王和大王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位侍酒少年以白绸遮面,趋前添满大王后的酒杯。正要给帖木儿王斟酒,帖木儿王摆手制止了他。他吩咐少年把酒壶交给他,由他亲自在银盏中斟酒,依次赐饮。他走下王座,这样,少年只需跟着他,不要让酒壶空了即可。

        出人意料也在意料之中的是,他第一个来到沙奈面前,将第一杯酒赐给了随他出生入死整整二十年的沙奈。

        沙奈显然没想到自己会受到帖木儿这样的礼遇,一时激动得满脸通红。我坐在阿亚的怀里,好奇地看着他。我想他此时一定因为满怀感激而热泪盈眶了吧?不过,无论他的心情如何,接受君王赐盏的一套礼仪是不能有所疏忽的。只见他从座位上站起身,右膝向前一屈,双手接过银盏,然后起身,向后倒退一步,重新屈下右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毕,沙奈站起身,右膝向前,单膝跪下,再起身,再跪下,连跪三次,方将银盏捧还帖木儿王。帖木儿王接过银盏,一边重新斟酒,一边笑问:“你觉得,这酒比当年阿亚给我们偷来的果酒口感如何?”

        “当然入口醇厚绵柔多了。阿亚偷的酒,酸得像山楂汁一样。”

        “可是,那一次的果酒却令我终生难忘。以后,我恐怕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那种味道了。”

        沙奈感动地望着帖木儿王:“原来,您都还记得。”

        “怎么可能忘了呢?那可是我一生最值得怀念的时光。这第二杯酒,我要敬给我的救命恩人了。”

        他说着,来到阿亚面前。阿亚一惊,放下我,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与沙奈相比,阿亚倒是显得从容许多,也不需要那么多繁琐的礼节。

        “王。”

        “阿亚,做了外祖母,你的暴脾气好像改了不少。沙奈真是命苦,受了你这么多年的气。”

        阿亚笑了,破天荒地没有还嘴。

        接下来的一杯,帖木儿王依然递给阿亚。他说,这一杯酒是赐给不在人世的筛海的,他请筛海的女儿阿亚代饮。

        我惊讶地发现,阿亚的眼眶一下红了。

        帖木儿王这一轮赐饮,用去的时间很长。我贪婪于面前的珍馐美味,只顾将各种过去没有尝过的菜肴果品塞进嘴里。我的食量从小就大,我还喝了不少果酒,当阿亚开始阻止我时,我已经昏昏欲睡了。

        帖木儿王终于回到他的王座上。我倚在阿亚的怀里,费力地看着帖木儿王和图玛大王后,不知何时,我的眼睛合上了。直到我被一声怒吼惊醒。

        帖木儿王像一头发怒的雄狮,用力地挥动着他粗壮的手臂:“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他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醉意蒙眬的眼睛里闪射出摄人心魄的光芒。

        “我不会放过你们的。脱克,速来漫!”他继续咬牙切齿地吼道,“五天后,出征花剌子模!这一次,我不血洗玉龙杰赤誓不为人!”

        他的吼声久久回荡在宫帐之中,仿佛几个巨雷在我们的头顶炸响。当他愤怒的声音消失,整个宫帐陷入一种奇特的沉静。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虽然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可就在那时,我的身上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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