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脱克汗派来侍卫,破天荒地在召见公主时要我也一起参加。他突如其来的好心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公主却一点不感到意外,我甚至看到她的脸上掠过一抹喜色。
比这更大的惊喜是,我们在脱克汗的大帐里见到了沙哈鲁和努里丁。
沙哈鲁比我们刚被关起来的时候消瘦了许多,脸颊和眼窝陷了下去,眼眶也有些发黑。我想象得到,这段日子,他是怎样为欧乙拉公主牵肠挂肚,怎样寝食难安。
当然,在他惦念的人中我也算一个。不管怎么说,我们在公主的身边一起长大,相互怀着深深的情谊。
公主在走向脱克汗专门为她设立的座位前,看了沙哈鲁和努里丁一眼。她关切的目光与沙哈鲁忧虑的目光相接,他们什么都没说,相视已经把他们要说的话告诉了彼此。
脱克汗看到公主,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显然,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欧乙拉,请坐。”
他居然将公主直呼为“欧乙拉”!我注意到沙哈鲁的眉头一下拧了起来,眼神有些不耐烦。如果不是公主在坐下来的同时扭过头向他微微一笑,他甚至可能没有耐心再听脱克汗废话。
脱克汗根本没去注意沙哈鲁的愤怒,他的眼睛里只有公主。“欧乙拉,真遗憾。”他注视着公主,一字一顿地说。他的话让我莫名其妙。
对于他的莫名其妙,公主温柔地做了回应:“大汗,这段日,我们一直都在交谈,我衷心地希望您能考虑我对您说过的话,早日结束这场战争。做一位好君主,治理好您的汗国。”
“我也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并不是我所能左右的,有些事情……于我而言只能顺情势而动。我已与帖木儿王签订和约,他撤回撒马尔罕,我释放你们。”
“我知道,你们会信守对彼此的诺言。”
“不过,欧乙拉……”
“什么?”
“你一定要回去吗?你一样可以把金帐汗国当成你自己的家。”
“我早就没有家了。现在,哪里有孩子们,哪里就是我的家。”
“欧乙拉!”
“大汗,您不要再劝我了。我的心愿仅仅如此。”
“好吧,欧乙拉,这一次我尊重你的心愿,放你走。但如果下一次,对,下一次,如果你还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会把它当成长生天的旨意,我一定不会再放你走。你明白吗?”
“我明白。”
“欧乙拉,我不会忘记你的。”
“谢谢您。”
脱克汗挥挥手,示意酒宴开始。侍女们鱼贯而入,在我们面前摆上烤熟的羊肉、两种咧巴、奶油、酒和水果,乐师们奏响了乐曲。一切都仿照帖木儿王的宴会规格和程序进行,不同的是,这样丰盛的宴会只为我们几个人而设,别的人脱克汗谁也没请。脱克汗还记着为公主准备了马奶酒,他先敬公主。
公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脱克汗又敬沙哈鲁,沙哈鲁没有任何表示。
“沙哈鲁,你不想对我说些什么吗?自从进了我的汗帐,你似乎变成了哑巴。你是怕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合适,激怒我吧?”脱克汗并不介意沙哈鲁的无礼,他举着酒杯,对沙哈鲁冷嘲热讽。
沙哈鲁对他怒目而视。“是的。”片刻,他一字一顿地回答。
“可是,对于我的盛情,你总得喝一杯才对。”
“我从不喝小人敬的酒!”
脱克汗将酒杯摔到沙哈鲁面前,酒液溅了沙哈鲁一脸,汗帐中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沙哈鲁,我劝你还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沙哈鲁冷笑一声,不屑作答。
“看样子,你在我的金帐汗国还没有待够。既然如此,我就留你多住些日子。”
“大汗。”公主吃惊地叫道。
“欧乙拉,这是我跟沙哈鲁之间的事情,你不要管。”
“大汗请息怒,沙哈鲁还是个孩子。”
“孩子?我想,如果不是他跟着他父亲来打这一场仗,他该娶妻生子了吧?不,我记错了,沙哈鲁应该是成过一次亲的,虽然那时他只是个傻乎乎的小男孩,虽然嫁给他的女孩不久后就过世了,我还是应该把他视作男人。”
“大汗,请您宽恕沙哈鲁。我知道,他不是故意要对您无礼的……”
沙哈鲁粗声粗气地打断了公主的话:“公主,不要求他。他只不过是我父亲错养的一条毒蛇。”
这个比喻彻底激怒了脱克汗,他用力一拍桌子,喝道:“来人哪!”
侍从应声而入。公主站了起来。
“把这个小杂种给我拖出去绞死!哼,我要把他的首级送回撒马尔罕,让帖木儿王来找我报仇吧,我和帖木儿王之间早晚有这么一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侍从上前抓住了沙哈鲁的膀臂,沙哈鲁的反抗无济于事。
“大汗!沙哈鲁!”眼看着沙哈鲁就要被侍从押出汗帐,公主的脸上突然失去血色,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随即倒在脱克汗的怀中。
“欧乙拉!”这是脱克汗发出的惊呼声。
“公主!公主!”我和沙哈鲁同时叫了起来,我们的声音里充满了同样的惊慌,同样的悲伤。沙哈鲁想要甩开侍从的手,但没有成功。
其实,头痛病突然发作对公主来说是老毛病了,但我和沙哈鲁都没见过她像这次一样发作得如此吓人。
脱克汗的怀中紧紧抱着公主,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公主慢慢苏醒过来,尽管她的脸色依然苍白如雪,她却顾不得这些,只是声息微弱地哀求脱克汗:“大汗,我求您了。求您了!”
脱克汗明白她的意思,做了个要侍从们放开沙哈鲁的手势。沙哈鲁向回走了几步,又在原地站住了。他痛苦地注视着欧乙拉公主,公主虚弱的样子让他的头脑彻底冷静下来。
脱克汗命侍从赶紧去请金帐汗国最有名的大夫来,公主温柔阻止了他。我给公主吃下一粒药丸,过了一阵,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丝血色。我总随身装着可以为她治疗头疼病的药丸,我听她说过,药丸是西藏的一个喇嘛为她配制的,很管用,她离开西藏时,喇嘛将药方给了她。药丸的颜色鲜红,像一粒粒红色的宝石。我能感受到脱克汗对公主的担忧,他将公主抱到他在汗帐中自己那张铺着华贵床罩的雕花木床上,然后吩咐侍女撤下酒席。
也许是因为脱克汗在公主身边的缘故,沙哈鲁始终没再走过来。
脱克汗示意所有的人都去汗帐外等候,我不肯离开公主,他让我留下了。
“欧乙拉,你好些了吗?”他将公主的双手握在胸前,关切地问。
公主告诉脱克汗,自己这是老毛病了。在她逃亡的过程中,生过一场大病,病好后就落下了这个难缠的病根。没事的时候像个好人一样,但病一旦发作起来就会头疼欲裂,她看过许多大夫吃过许多药都不管用,唯一的办法就是吃上一丸藏药,然后再好好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真的吗?”脱克汗仍然不放心。
“真的,我好多了。”
“欧乙拉,你这个样子,不如就在我这里多待几天吧。”
“不碍事的,明天一定得上路。”
“你真的连跟我多待一天都不愿意吗?”
“不是的,大汗。我懂得您的好意,不过,我确实放心不下沙哈鲁。他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他不懂得掌握分寸。大汗,沙哈鲁是我照顾的,为了您和他父亲的和约,我希望早一点把他带回撒马尔罕。”
“欧乙拉,我……”
“大汗,请您明天一定送我们走。”
脱克汗犹豫片刻。虽然有点勉强,他还是点了点头。
欧乙拉公主向他温柔地笑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脱克汗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我甚至听到他在心里说着这样一句话:欧乙拉,多么遗憾,我与你今生无缘,但愿来生能与你相依相伴。
在我的印象中,脱克汗是个残忍的、反复无常的君主,唯独在公主面前,他却成了一个善良体贴和满怀柔情的好男人,这是多么强烈的反差啊。
傍晚,公主恢复了一些精神,坚持带我回到我们住了十多天的小帐,说要收拾一下东西。我知道,她拖着病体离开只是因为她不想在汗帐过夜,如果她留在汗帐,即使有我守候在她的身边,仍然会为她的清白蒙上阴影。她并非特别在意自己的名誉,可她不能不在意沙哈鲁的感受。
担忧与快乐交织着,我很晚才终于沉沉睡去。在梦中,我看到太阳又一次升起,欧乙拉公主、沙哈鲁、努里丁和我,终于踏上了归程……
当我醒来时,我的梦境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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