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举征服里海沿岸诸省后,我们回到了撒马尔罕。
帖木儿王决定要为沙哈鲁娶亲。这既是为了庆祝胜利,也是为了奖赏沙哈鲁在战场上的勇无敌、百战百胜。
听沙奈说,帖木儿王在一次战斗中遇到了他的劲敌。这是一位年轻的王子,英勇果敢,无惧死亡,他不仅杀掉了帖木儿王的两名贴身侍卫,还挥舞着宝剑向帖木儿王冲来。当时,帖木儿王诧异不已,在这危险的时刻,又是沙哈鲁及时出现在他父王的面前。身手敏捷的沙哈鲁一边用长枪挡住了进攻的王子,一边将长枪送入这位年轻人的胸膛。然后,他用宝剑割下年轻王子的头颅,掷在他父王的马下。胜利在那之后变得唾手可得,帖木儿王对沙哈鲁说,我要奖赏你。于是,在我们回到撒马尔罕之后,帖木儿王决意兑现他的诺言。
我常常有种感觉,纵然帖木儿王终其一生对大王后图玛极尽垂爱,但欧乙拉公主或许才是他真正心往系之的女人吧,只是由于信仰不同,另外,可能也是由于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尊重,他不能对公主有所表示。他对待公主的态度,充满了温柔和克制,这时他的举止风范,再没有一点雄视天下的霸气。
欧乙拉公主却是仙女。她永远那么平静,难以琢磨,她赞赏帖木儿王努力要成为第二个成吉思汗的野心,竭尽所能帮助他和大王后教育他们的儿子沙哈鲁,但她无论对帖木儿王还是对任何人都决无所求。她一定将自己的心丢弃在了遥远的东方,那里曾有她的母亲、父兄和国家,她带到西察合台汗国的只不过是一具躯壳。然而,这却是一具温暖的躯壳,她给了我,给了沙哈鲁,给了很多很多人最温暖的庇护。
当沙哈鲁逐渐长成一个英俊少年时,他越来越温文尔雅,他依恋欧乙拉公主甚于依恋他的母后,或者,他的依恋有别于晚辈对长辈、学生对老师。公主其实只比他年长七岁,二十三岁女人成熟与美丽的风姿摇曳在他的视野里,令他面对她时的眩动终其一生挥之不去。从某一天开始他疯狂地写诗,我趁他不注意时偷看过几首,他的诗都是写给他正狂热暗恋着的某个女子的,他没有指明他所暗恋的女子是谁,但他在字里行间流露的痴情和悲伤让我对他充满同情。我把他的诗悄悄背给公主听,公主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她只叮嘱我,这件事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
公主对沙哈鲁的关心一如既往,不多一点,也不少一点,似乎沙哈鲁还是那个需要她照顾的少不更事的孩子,她的智慧恰恰在于,她必须打开沙哈鲁的心结,可她做得悄无声息。
不久,帖木儿王有了中意的人选。女孩出身贵族家庭,家世好,人也端庄秀丽。相亲的那一天,大王后特意邀请公主帮她做个参谋,公主欣然应允。公主和大王后都相中了女孩的人品,于是,这门亲事顺理成章做成了。婚期定下后,大王后和公主留女孩和她的母亲一起吃了顿饭,女孩和她的母亲告辞时,大王后送给亲家两坛上好的马奶酒,两匹色彩艳丽的中国丝绸,公主则送给女孩一整套既贵重又别致的首饰,有项链、项坠、耳环、手镯、戒指,在集市上,你绝对找不到可与之相比的式样,因为它们全都出自我精心的设计。
女孩与她的母亲受宠若惊,欢喜离去。
大王后请公主将这个好消息转告给沙哈鲁,公主笑着答应了。
回到住处,公主径直来到书房。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公主敲了敲门,我从门缝里看到沙哈鲁急急忙忙藏起了一样东西,我想,他一定又在写诗了。
沙哈鲁迎住公主,脸上涌上些许红晕。
公主没有像往常一样坐下来查问沙哈鲁的功课,她站在沙哈鲁的面前,用双手轻轻地捧住了他的脸。
她久久注视着沙哈鲁。在她温柔的注视下,沙哈鲁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可是,他不躲避,他太需要这样的感觉,公主的手如同触摸在他的心上。
沙哈鲁的个头早已经长得比公主还高了。公主稍稍抬起身体,在他的额头上亲吻了一下。
“沙哈鲁,我的孩子,你长大了。”她的声音满含疼惜。
沙哈鲁没有说话。他无法开口,如果他开口,一定会暴露他真实的内心。
公主继续说道,抚爱的语气里稍稍多了一些感慨:“过些时候,等你成了亲,你就完全是个大人了。”
刹那间,沙哈鲁脸上的红晕褪去了许多。他抬起眼帘,与公主四目相对。我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神不像是一个男孩,而像一个情人。
他动了动,挣脱了公主的手。
“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倏然变冷。
“今天,我和你母后为你相了一门亲事。真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家世、人品、年龄、容貌、体态,哪一样都跟你很般配,她一定能做一个好妻子。”
“是么?”沙哈鲁粗鲁地问。
“你母后也很喜爱她。相信我们的眼力,她会让你幸福的。”
“是么?”依然是毫无礼貌的反问。我和沙哈鲁一起在公主身边待了整整三年,他从来没用过这样的态度对待公主。我不明白他心中的痛,我只知道,他这样对公主说话让我很不舒服。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了。
“想让我离开?”
“不,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那不一样。”
“一样的,孩子。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另一个母亲。”
“别叫我孩子!你太年轻了,年轻得连做我姐姐的资格都没有。记住,你只是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女人而已,你自己尚且需要保护。我真奇怪,为什么你偏偏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呢?”
“我很安全,你的父王、母后给了我最好的保护。”
“见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怎样,我想告诉你,沙哈鲁,我爱你。”
“爱我?你爱的方式没有心,我不需要!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你的爱!你走吧,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沙哈鲁脸色苍白,眼睛通红,他表现出来的粗野和无礼与我多年来熟悉的他判若两人。
公主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说了一句:“好的,孩子”。
遵从沙哈鲁的意愿,公主拉着我的手,悄然离开了书房。她在我身后轻轻地带上门,房门关闭的瞬间,我听到书房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一定是沙哈鲁将什么东西砸在了桌子上。
第二天,沙哈鲁回到了王宫他父母的身边。
他走时什么也没有带,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我看到他把自己写的诗稿都烧掉了,不过有一张没有完全烧尽,上面留下这样几句话:
是谁,将真爱埋葬却无言无语?
燃烧的情终会将冰冷的心烧成灰烬。
从此后,我只用随风飞舞的孤寂爱我的国家。
尽管内心很勉强,沙哈鲁终究没有违背父母和公主的意愿,在两个月后与那个女孩成亲了。一天,他带着几个人来到欧琳堡,要取走他一直在读的书籍和他用惯的一些日常用具。
他先派了几个随身侍从求见公主,向公主禀明他的意思。公主一面让索度和齐尔卡斯带着几个侍从们去取东西,一面吩咐我准备沙哈鲁爱喝的蜂蜜茶。奇怪的是大家忙乱了好一阵儿沙哈鲁却一直没进来,公主心里诧异,来到门外,只见沙哈鲁依然端坐于马背之上。
“沙哈鲁,你怎么不进来?”公主疼爱地问。
沙哈鲁无言地瞟了公主一眼,一副表情倨傲、眼神冰冷的样子,好像他从来不认识公主一样。
公主并不介意,走过来轻抚着他牵着马缰的手:“下来吧。回家了,喝碗蜂蜜茶再走,你最喜欢的。”
有那么一会儿,沙哈鲁如同蜡烛遇到了火苗,几乎就要融化。恰恰这时,我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蜂蜜茶。
沙哈鲁的表情顿时变了。“我现在不喜欢喝了。”他说。
“不喜欢什么?”我问。
“蜂蜜茶。”
“为什么?”
“我忘了它的味道。”
“你还忘了什么?”
“一切。”
我将蜂蜜茶倒在了地上,我以为我不会原谅他的无情,永远不会。
侍从们将书和沙哈鲁要的其他东西放在一个大箱子里抬了出来。我回到卧室,取了一张软弓和一支用杨木削成的短箭藏在怀里。这是我亲手做的弓和箭,它们不会射死人,不过,被它们射中的滋味足以让人终生难忘。
沙哈鲁到底不肯下马,与他的侍从们一起离去了。公主目送着他远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我到马厩去牵了一匹马,从侧门偷偷溜走,跟上了沙哈鲁。到了街上,我听到沙哈鲁吩咐侍从们先把东西送回去,他独自一人向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他径直来到城下的一片树林中。树林中有一条小溪,小时候,公主常带我和沙哈鲁来这里玩耍,我们喜欢在小溪里蹚过来蹚过去,将清清的溪水弄浑。
沙哈鲁在小溪边跳下马背,脱了靴子走进小溪。我看着他,将箭瞄准了他的后背。我离他很近,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跟来,所以没有一点防范。
突然,沙哈鲁将整个身体都扑在冰凉的溪水里,他的肩头剧烈地抽动着,我听到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一声深沉的呜咽。
接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他一生的眼泪都在这里流尽。
他的哭声,是真正的男人的恸哭。
我的手臂垂了下去,泪水从我的脸上滚落。我终于懂了,原来,有一种爱像仇恨一样刻骨铭心。原来,冷漠也是爱的一种方式,只因为爱到不敢将自己烧成灰烬,背负爱的人只能远远走开。
原来,这就是沙哈鲁所怀有的明知不会修成正果的爱。
我悄然离去。我清楚,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曲解沙哈鲁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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