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哈鲁的小妃主先来看望公主了,她对待公主的态度比相亲的时候多了几分拘谨和羞怯,公主对她的喜爱却一如既往。她拉着小妃主的手问长问短,说到沙哈鲁时,小妃主的眼圈红了,跟着,眼泪掉了下来。
也难怪,小妃主与沙哈鲁成亲一年多了,却一直没有怀孕,这在王室绝对是一件关乎名誉与地位的大事,她的心里怎么能不着急不担忧呢?她这次鼓足勇气来探望公主,大概也是想让公主帮她出个主意吧。
我给小妃主和欧乙拉公主送上茶点后便回到了里面的房间。我知道,有我在场,小妃主一定有许多话不方便对公主说,不过在里间,她们的对话仍隐隐约约地传入到我的耳朵里。让我吃惊的是,小妃主哭着对公主说,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沙哈鲁对她很体贴,却一直不肯同她圆房。
我那时虽然十四岁了,但对于男女之事还是一知半解,也不确切地明白“圆房”究竟是什么意思。可这件事显然让公主忧虑起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对小妃主说,这样不行,不能这样。
小妃主问,该怎么办?
公主略一沉思,反问,沙哈鲁有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小妃主回答,没有,我先进城了,想来看看您。沙哈鲁前些时候捕到一头狮子,明天他要把狮子亲自献给帖木儿王。
原来,沙哈鲁捕到的狮子,以及装在金玉鞘中的寒冰短刀,就是帖木儿王赠送给中国皇帝的私人礼物。
公主劝慰小妃主说,明天,沙哈鲁回来后,我会找个时间请他过来。到时候,让我帮你劝劝他好吗?
小妃主求之不得。
公主与小妃主又聊了一会儿别的事情,小妃主告辞的时候,心情显然轻松了不少,公主总会给别人带来希望。
第二天,我和公主在帖木儿王的宫帐见到了沙哈鲁。帖木儿王要在这里款待王公将臣和他们的家眷。
一转眼,我们已经有很久不曾见到沙哈鲁了,他成亲后即被派到波斯北部驻守。现在,重新站在我们面前的沙哈鲁既英俊又魁梧。他的个头比离开我们时长高了足有一个拳头,肩膀也变得宽大厚实了许多。近两年的时光,他已经完成了从一个男孩到一个男人的转变。
只是,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他看到我,亲热地拥抱了我。
欧乙拉公主向他走来。
他隔着我的肩膀看到公主,笑容顿时僵在他的脸上。他搂着我的手臂变得僵硬了,结实的肌肉也随之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
他拥抱我,是因为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公主,他需要我做他的掩护。
我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无意中看到他扑在溪水里号啕大哭,无意中看透他痛苦无助的内心时。事实上,唯独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公主说起过,他深沉的痛苦不可能不打动我,我愿意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哪怕这个秘密比我能够承受的还要沉重。
“沙哈鲁。”公主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沙哈鲁一向是公主钟爱的孩子,对于她思念的孩子,她温柔如水。
沙哈鲁,求求你,你不可以失态,不可以面对宫廷中无数双眼睛失态。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
沙哈鲁好像听到了我的祈祷,他松开我,向公主微微一笑。
“您好。”他说。然后他挽住小妃主的手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在避开了所有人——除了我——注视的瞬间,眼眶红了一下。
还是无法忘,还是不能忘!
可怜的沙哈鲁!
即将担任使团副使的阿依莱按照帖木儿王的吩咐,宣布宴会开始。
众人起立,祝福帖木儿王和大王后身体安康。
脸上系着白绸的仆从鱼贯而入,将用巨盘盛着的马肉、羊肉、牛肉和装在坛子里的葡萄酒、马奶酒、果酒摆放在帖木儿王、大王后图玛以及所有参加宴会的宾客和他们的家眷面前。除了欧乙拉公主之外,女眷们全都穿着礼服,脸上画着浓重的彩妆,她们中有的因为妆画得太厚,看起来就像脸上戴了一副石膏面具。这是一种宫廷时尚,她们必须如此。
与她们相比,穿着一身素净衣衫,脸上略施粉黛的公主越发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丽。但这种特权只属于公主,帖木儿王明确规定,任何人都不许穿与公主一样的衣服出现在盛大的宴会上。
猎狮英雄今天坐在了三哥米兰沙的上首位置。帖木儿王一生只有四个儿子,遗憾的是,他的长子只罕杰尔在很年轻的时候即殁于战场,半年前,帖木儿王在第三次出兵征伐波斯时又失去了他的次子奥美,现在他膝下只剩米兰沙和沙哈鲁。沙哈鲁是帖木儿王最小的儿子,年龄整整比米兰沙小十岁。
只罕杰尔原本是帝国的储君,只罕杰尔死后,帖木儿王并不打算让奥美或者米兰沙或者沙哈鲁继承他的王位,他确定了只罕杰尔的长子,他的爱孙莎勒坛为新的王位继承人。他的这种安排为他身后带来许多不确定因素,不过,在他活着时,他的儿孙以及王公将臣慑于他的威严,都不敢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公主坐在右侧上首,恰好与沙哈鲁的位置相对。
沙哈鲁笑容满面,唯独一次也不去看欧乙拉公主。对于公主慈爱的注视,他故作不见。可是,如果公主同别人说话或者接受敬酒,他的手臂就会变得僵直,嘴唇的肌肉就会抽紧。是的,他的确没有用眼睛去看他思念已久的公主,他只是把注视着公主的目光放在了心里。
在分别的两年中,他与公主四年相处的种种,必定已在他内心深处滤过百遍千回,他未尝不想忘记不想重新开始,然而,除非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公主,否则,他的所有决心都抵不过公主的轻轻一瞥。
这该如何是好啊,沙哈鲁?
难道,连时间也不能帮助他除却爱的记忆?沙哈鲁真是个傻瓜!这个傻瓜让我心生怜爱。是的,我真心地怜爱着他,不仅因为他与我一起长大,还因为他始终在为他的爱情受苦。
酒过三巡,帖木儿王照例要为他的将臣和女眷赐酒,他从沙哈鲁开始,当他来到公主面前时,他已经有了七分醉意。
欧乙拉公主平素不太饮酒,不过,她的酒量很好,帖木儿王换了金杯为她斟满了一杯马奶酒,她接过来,施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帖木儿王又为她斟满一杯,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依旧喝了。
帖木儿王的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他眷恋迷离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公主如同玉石一样光洁的脸上。
公主安然地承受了。
帖木儿王将金杯放在托盘中,转身正要离去,脚下不知怎么踉跄了一下,公主伸手扶住了他。
“小心。”她温柔地叮咛。
帖木儿王向她笑了一下。
阿依莱上前,将帖木儿王扶回到御座上。沙哈鲁放在几案上的右手不知不觉地捏成了一个拳头。他的目光不再从公主的脸上离开,他黑黑的眸子亮得吓人,那里面闪动着嫉妒的光芒。
其实,岂止他的父亲,任何男人走近公主,都会引起他强烈的嫉妒。在爱情面前,他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
我不愿意看着他如此煎熬,打定主意要帮他,尽管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做。
参加完宴会回来,公主的脸色有些发暗发黄,她说不舒服,服了一粒药丸,早早睡了。公主一直有头痛的毛病,她服的药丸是用罂粟叶、蜂蜜、核桃粉以及其他一些藏药、中药配制成的,对治疗她的头疼病很有效果,但公主平素用得很有节制,只要不是头疼得非常厉害,她一般都不会吃。
可能因为公主不舒服的缘故,这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我断断续续地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天快亮的时候,我梦到公主死了,哭着醒过来。这时我听到公主轻微的呻吟声,我急忙跑到她的身边,只见公主面色紫胀,额头、鼻尖上都渗出大滴的汗珠,她回答不出我的问话,我吓得抱住她大哭起来。
侍女们都进来了,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想起去找索度。我跑出去,使劲敲开了索度的门。不大一会儿,索度和齐尔卡斯披着衣服跟我进了卧室。公主的病来得如此突然,他们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慌乱。索度一面派人去请以前给公主看过病的一位大夫,一面派人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帖木儿王。
大夫闻讯很快来了,接着,帖木儿王派来的御医也赶到了,他们一起给公主做了诊断,又一起开出了药方。通过他们见面时对彼此的称呼和谈话,我了解到御医年少时做过大夫的弟子,难怪他会对大夫如此敬重。
帖木儿王和图玛大王后都赶来看望公主了,小妃主也来了,最该来的人沙哈鲁却没有出现。公主的病多亏大夫和御医诊断准确,下药及时,服过药后已无大碍。只是公主的身体尚且虚弱,一直都在昏睡当中。
揪心的一天在忙乱中过去,不知不觉夜幕深沉。大夫和御医又来给公主做了诊断,他们的表情证实,公主的病情有了好转的迹象,所有的人在放心的同时蓦觉疲惫不堪。索度吩咐大家各自回房休息,他只让我一个人留下来照看公主。我没有一点睡意,我坐在公主身边,这时,沙哈鲁一头热汗地闯了进来。
小妃主临告辞的时候对我说,沙哈鲁白天并不在城中。他一定刚刚回城,刚刚得知公主生病的消息,看他的样子,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令他完全乱了方寸。
我对他说:“公主好多了。”说完,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一脸。
沙哈鲁全身颤抖着,一步一挪地走到公主身边。
他俯视着公主苍白的脸。然后,他跪下来,伸出两只手臂环抱住公主,将脸紧紧贴在公主柔软的胸前,像孩子一样呢喃:“公主,你不可以有事。如果你死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他反复说着“不原谅”,到最后,他的呢喃变成了压抑的悲泣。
公主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又疲倦地合上了。她拉拉沙哈鲁的头发,她的手指没有一点力气。沙哈鲁感受到她的动作,一下直起了身体。
“欧乙拉。”他脱口唤道。他终于唤出了这个让他生死难忘的名字。
“沙哈鲁。”公主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可她睁不开眼睛,“是你吗?”
“是我,是我。”沙哈鲁将她的手捧在面前热烈地亲吻着,他近乎乞求,“欧乙拉,让我留下来吧。”
公主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沙哈鲁,你能来真好。”
“你感觉怎么样了?”
“我没事,你别担心。”
“可是,你差一点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我一直心神不定,总觉得你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从外面拼命赶了回来,我必须见到你才可以安心。我怕见到你,你知道我怕见到你,可我太担心你,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与我对你的思念相比,我的自怨自艾算得了什么!欧乙拉,欧乙拉,你说,你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你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他终于说不下去了,胸腔里迸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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