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晚间,张德辉等人在赵家客栈后院收拾好行装,回到客栈中时,却已不见了薛蟠的踪影。张德辉询问店里的账房,账房诡秘一笑道:“那位大爷可会找乐子,大概是去藏春苑了吧,那儿的姑娘们个个美若天仙啊!离此地倒是不远,您老要不要也去瞧瞧?”
张德辉摇头苦笑,心知薛蟠一向习惯眠花卧柳,这次出行一路之上却还算规矩,想是因为柳湘莲之事,暂时收敛了些,已属难能。如今来到康河县城,乃是这一带有名的富庶繁华之地,难免又动了心思。以薛蟠的脾气,此时有谁敢去寻他?好在既然知道了他的去处,众人也都不以为念,各自安歇。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德辉毕竟年龄大了,睡不沉,早早便起来。他放心不下薛蟠,在客栈里略略一转,才知薛蟠昨夜竟一直没回来。张德辉不禁有些着急,忙到楼下把那小厮王三叫起来,王三开了房门,睡眼惺忪道:“这么一大早,张老有什么事?”
张德辉道:“大爷一夜未回,怕又生出事端,你现在快去外面找找。再者,咱们今日动身,若再晚便耽误行程了。”
王三笑道:“大爷在外面风流快活,怎会回这冷清的客栈过夜。想必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张老何必多虑。”
张德辉不听王三之言,只催他快去。王三只好略一收拾,出门去寻薛蟠。
王三走后,张德辉仍心神不宁,过了大半个时辰,还不见王三回来。张德辉在房里等得坐立不安,又下楼来到店堂中,正打算自己出门去看看,忽见王三从外面气喘吁吁跑了进来,险些与张德辉撞个满怀。
只听王三气急败坏道:“大事不好了,公子因为杀人被官府抓了,现在县衙里押着,正要开审呢。”
张德辉惊得目瞪口呆。原来王三到了街上,以为薛蟠必定还在藏春苑,向行人问明了路径,径直寻去。到了藏春苑,只见大门兀自紧闭,王三敲了半天门,才有一条大汉出来。
王三陪着笑说明来意,那大汉听说是京城来的客人,满脸怒色道:“这厮昨晚早就被赶走了,你如今还来问他作甚!”
说着愤愤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再也不理王三,返身回到院中,重重关上大门,只剩下王三自己在门外不知所措,不明白那大汉为何发怒。
没在藏春苑找到薛蟠,王三觉得事情不妙。他正急匆匆赶回赵家客栈,却发觉街上不少人三五成群向着县城北面而去,边走边议论纷纷。
王三好奇,拉住身边一位行人询问,那人斜眼看他道:“看你模样也是外地人,怎的还不知道么?昨夜四更,一个京城来的商客在那边的荒宅内杀死名女子,已被官府抓获,如今知县大人正要开早衙审案哩。”
王三慌了神,薛蟠到现在还不见踪影,莫非……正想仔细问个究竟,那人嫌他啰嗦,早不耐烦地往前走了。街上一众好事的闲人吵吵嚷嚷奔县衙而去,王三尾随着走过几条街道,来到康河县城的知县衙门。
知县大人虽尚未升堂,衙门口早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几名横眉怒目的衙役手持长棍挡在人群前面,呼喝着让众人各自站好位置,不得乱推乱挤,大声喧哗。
人群中不时有人探问案子的详情,一个身材臃肿、看上去像是肉肆屠户的胖子似乎颇知道些内情:“我听更夫老张说,这事就是他昨夜巡街时发现的,险些将他吓死。看情形似是酒后乱性,怒而杀人,可怜那女子的头被生生砍去,只剩下具无头尸体……”
旁边有人插嘴道:“只听说凶手是京城来的商客,不知到底是何等样人?”
那胖子洋洋得意道:“听老张说,那人年纪甚轻,看上去似是出身富庶之家的公子哥,大概要到南方做生意,在康河县停留几日,谁料想竟在这里惹上了人命官司。”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王三在一旁却已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耽搁,飞奔跑回赵家客栈报信。
张德辉等人听了王三的话,直吓得半日方醒过神来,张德辉气急败坏道:“你若是听错了,犯案的原是别人,仔细大家撕了你的嘴!”
王三苦着脸道:“我若弄错了,那敢情好……”
薛蟠的乳父老苍头道:“按王三所说,的确似是咱家大爷,不过总得眼见为实,咱们还是先去衙门看个究竟,再作计较。”
众人正都没主意,听了他这话,纷纷点头称是。
还没等他们动身,只听得客栈门口一阵混乱,随即就见两名衙役凶神恶煞般闯进客栈来。为首的那人站在店堂中央,打量着屋内的众人,右手手握腰刀刀柄,作势欲拔出,厉声喝道:“你等谁是跟随人犯薛蟠从京城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张德辉战战兢兢上前道:“薛蟠正是我家主人,我们一起从京城来,途经此地,公爷有何差遣?”
衙役冷笑道:“莫非你是明知故问?你家主人惹上了人命官司,现在知县大人正在开堂审案,你们先出两人跟我到衙门去听审,其余人等在这里等候发落,不得擅自外出。”
到此时,众人已无计可施,略一商议,张德辉和王三先去知县衙门,其余人留在客栈里。两名衙役也各自安排,一人留在赵家客栈看住众人,另一人领着张德辉和王三奔县衙而去。
到了县衙,只见一大群人聚集在衙门口,人人屏息注目堂上。衙役排开人群,让张德辉和王三进到里面,又令他二人在堂下站好,肃静听审。张德辉走得气喘吁吁,好一会儿方定下神来,抬头看见公堂上有一人跪在那里,垂头丧气,衣衫不整,正是薛蟠。
大堂正中案桌后坐着的正是康河县的知县,大约四十多岁年纪,头戴红缨暖帽,身穿刺绣官袍,此时但见他面沉如水,用力一拍惊堂木,说道:“薛蟠,你既然说自己是本分生意人,不曾伤害人命,那么你昨夜到底都去过哪些地方,为何又会醉倒在那废弃的宅院里,快一一从实讲来。”
薛蟠抬起头,脸上一片懵懂的神色,说道:“小人委实弄不明白究竟怎么回事,昨夜我离开客栈以后,先去了一所行院,喝了会儿酒。谁料其后却与鸨母争吵起来,我只得离开了那里,本想赶回客栈,途中却遇到一名女子。”
“那女子究竟是谁?”知县打断薛蟠的话,喝问道。
“回禀老爷,我也不知那女子究竟姓甚名谁,只是前天在青雾山风云观见过一面,昨夜我先遇到的是她的丫鬟。据那丫鬟说,她家小姐初见之下,便对我有意,分别以后甚是挂念,不料竟在此遇见,便欲领我去见小姐。我那时已有几分醉意,不该动了歪心杂念,便随她来到一处宅院。那丫鬟偷偷引我进门,一路上提醒我切勿高声言语,以免惊动他人。最后我们到了花园的凉亭里,前天所见那女子已等在那里,见了我又惊又喜,便命丫鬟摆上酒菜,陪我饮酒聊天。她说自己乃富家之女,平时父母管束极严,不得自由,与我结识乃是天意……”
知县皱眉道:“听你所言,极为荒谬,不合情理,若你与那女子仅一面之识,她怎会贸然与你私约?纵使她当真如此淫逸,又怎敢与你在家中见面?你事先不知道那是一所废弃的宅院么?”
此时堂下看审的众人也一阵议论,皆觉薛蟠所言不可信。张德辉与王三站在人群中,只觉周身不自在,似有芒刺在背。
堂上薛蟠依然嘴硬道:“老爷明察,我初来乍到这康河县,怎知那是谁家宅院?至于那女子之事,我当时喝多了酒,头昏脑胀,根本没去想事情是否有何蹊跷。”
知县冷哼了一声,指点薛蟠道:“你所言不尽不实,可见乃是本性狡诈之徒。好吧,本官暂且不与你计较这些,现在你且说说本案最关键之处,你为何杀害那女子?又将她的头颅藏到了哪里?”
薛蟠一听此言,登时怒从心头起,若依他平素脾气,早就恶言相向了,只是从柳湘莲那儿吃了个大亏之后,毕竟收敛了许多。又想这会子人地生疏,若一味逞强,难免要吃眼前亏,方强压愤懑,辩道:“老爷高高在上,岂能随意厚诬他人?昨晚我与那女子饮酒谈笑,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头晕目眩,醉倒在地,此后发生了什么便一无所知。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在睡梦中被人晃醒,几个衙役不由分说,便将我锁住,径直送到衙门的大牢里。我既不知那女子究竟是谁,更不知她被何人所杀,牵涉进这人命官司,实在冤枉!”
薛蟠话音甫落,堂下看审的人们议论纷纷。张德辉身边有人连连摇头道:“此人所说,简直如同白日梦呓,让人难以置信,尸体就在他身边,若说与他并无干系,他毫不知情,岂不荒唐!”
周围的人皆点头称是。张德辉不停擦拭额头的汗水,心中暗暗叫苦。
知县大人连连拍打惊堂木,喝令旁观众人维持肃静,不得喧哗,这会子衙门的师爷匆匆从内衙走出,到桌案后与知县附耳低语了几句。知县点点头,又重重一拍惊堂木,喝道:“薛蟠,你妄图以谎话来欺瞒本官,实属痴心妄想,现在已有证人指证于你,本官看你还有何话说。传证人王氏上堂!”
一个浓妆艳抹的四十多岁妇人挤出人群,到堂上跪下:“贱妇人便是那藏春苑行院的院主王氏,天大的冤情,还求知县大人做主伸冤。”说完抽抽嗒嗒哭泣起来。
知县问薛蟠道:“你可认识此人?”
薛蟠转头看看王氏,点头道:“认识,昨晚在藏春苑见过,适才小人说过,昨夜去过一家行院,便是藏春苑。”
知县又问王氏:“你究竟有何天大冤情,细细讲来。”
王氏慢慢止住抽泣,擦擦眼泪答道:“今天早晨,听说县城里发生了人命案,衙门正在审案,最初我也没在意,左右无事便来看看热闹。到了这里,才知那宅院里发现了具女尸,头被砍去,好生凄惨。这时我忽然想起,昨夜行院里的姑娘春桃出去陪客人,按理说今早应已返回,却至今未归,难道出了意外?这可怕的想法一出现,便死死缠住了我,让我坐立不安,便央求衙门里的官差让我看看尸体。谁知正是怕什么来什么,虽然尸体没有了头,但从那身衣服,那罗裙,我一眼就看出正是春桃,她死得好惨啊!这春桃在行院里是首屈一指的姑娘,色艺双绝,从十四岁来到行院里,为了调教她我费了多少心血,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如今却……”
知县不耐烦地打断王氏的啰嗦,问道:“单从尸体身上的衣物,你能肯定那便是春桃,不会出错?须知别人也可能穿着同样的衣物。”
王氏道:“老爷,这个绝不会错,我们行院里姑娘们的衣物,都是京城里流行的式样,本地罕有。再者每位姑娘的衣物式样也有所不同,昨夜春桃便是穿着这身衣服出门,行院里其他人也可以作证。”
堂下看审的百姓一片哗然,都道原来是藏春苑的姑娘,看来刚才薛蟠所说果然是弥天大谎。
知县又连敲惊堂木,让众人肃静,转头问王氏:“昨夜春桃是随这薛蟠出去的么?你把昨夜的情形仔细说来。”
王氏稳稳心神,说道:“昨夜薛蟠来到藏春苑,喝了几杯酒,滋事吵闹,听说春桃色艺出众,便要让春桃陪他。我们好言相劝,说春桃有其他客人走不开,他便不依,最后只好把这厮赶出门去。到了快三更天的时候,春桃来找我,说有客人相约,要在外面过夜,这种事自然常有,因此我没在意,也没有多问。谁知客人竟是薛蟠,他又来搅事,这也罢了,却为何丧心病狂将春桃害死,想是因春桃不顺他意……如花似玉的人儿如今身首两处,好不凄惨!”说着又抽噎起来。
跪在旁边的薛蟠听王氏如此说,哪里肯依,登时叫起冤来。知县喝令他不得喧哗吵闹,否则皮肉受苦,薛蟠这才稍稍安分。
知县思忖片刻,又问王氏:“既然薛蟠先在你院里闹了一场,春桃也不明他底细,却贸然随他外出过夜,这岂非有悖常理?你竟对此不管不问,莫非其中另有隐情,还不从实讲来。”
王氏慌忙道:“老爷明察,贱妇人万万不敢欺瞒老爷,只因这春桃是院里的红人,平时我不好拘管过严,她自有个别相熟的客人,有时独自出去应酬,从来没什么差池,故也甚是放心。刚才我问院里看门的是谁来接的春桃,他说天黑没看清楚,那人又遮遮掩掩的,只觉有些眼生。当时以为是相熟的客人派来的家仆,故不曾多想,谁知薛蟠从中弄鬼,定是他派人接走春桃。依贱妇人想来,大约春桃开始也不疑有他,等醒悟过来早被挟制,那春桃性子甚急,争执中这厮竟一怒下了毒手……如今只望老爷为我们伸冤做主。”
知县听了王氏的述说,手捻胡须微微颔首,让王氏暂时站到一旁,又命人传那废弃宅院的看管上堂。片刻后就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颤巍巍来到公堂上,纳头便拜。知县见那老仆人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便温言问道:“你休要慌张,且说说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老仆人战战兢兢道:“回老爷话,昨夜二更天左右,老朽正在宅院门房里坐着瞌睡,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因为时辰太晚,本来不想开门,但那人边敲门边说他是衙门里的差官,有要事,老朽不敢怠慢,这才打开门。”
知县闻言大怒:“此人竟敢假冒官府差役,实在胆大妄为,归案后本县定要严办。接下去他又有何举动?”
老仆人道:“老爷容禀,打开门后,却见门口空无一人,老朽深感诧异,便出门去察看。谁料刚到门外,有一条大汉从旁扑上来,捂住嘴把我拖进院里,又关上大门,老朽年迈体衰,哪有半分还手之力?那人行动麻利,一言未发便用绳子将我捆住,又用布堵上嘴,把我关进门房。这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老朽便一概不知了,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衙门的几位官爷来到,将老朽救了出来。”
知县指点着跪在一旁的薛蟠说道:“你且看看,昨夜是否便是此人袭击于你?”
老仆人看了一眼薛蟠,摇头道:“老爷,昨夜那人用布蒙住了脸面,如今我实在是无法辨识。”
知县闻言点头,挥手让老仆人退下。他转头问身边的师爷:“仵作可曾验完了尸体?”
师爷答道:“早已验完,正在堂下等候回话。”
“好,传仵作上堂回话。”
衙里的仵作快步走上公堂,向知县大人躬身施礼道:“启禀老爷,卑职验尸已完毕,死者系一年轻女子,头已被人用利刃砍下,凶手可谓十分残忍。今日清早,卑职先去了那所宅院,从现场情形来看,最初有一点让卑职很不解,按理说,利刃断头,现场应有大量血迹,然而在那里并没有看到很多血迹,让人猜疑。后经过卑职细心检验,尸体的颈部下方有一道淤痕,似被人用手掐过,结合上面所说的疑点,卑职这才弄清楚其中缘由。”
仵作此言一出,公堂上下人人瞪大了眼睛,桌案之后的知县也不禁身体前倾,忙问道:“你究竟发现了什么?快快讲来。”
仵作答道:“卑职可以断定,被害的女子并非因利刃断头而死,而是被凶犯用力掐住脖子,导致窒息死亡,因此尸体的脖颈上会存在淤痕。过了些时候,凶犯才又砍断她的头颅。正是由于人已死多时,血流停滞,现场才没有留下大量血迹。”
知县闻言长吁了一口气,用手轻拍桌案,连连点头道:“好,你勘验得甚是仔细,推断得也很有道理,这的确是本案的一个关键之处。”
说罢又夸奖仵作几句,让他暂且退下歇息。仵作面露喜色,领命退到堂下。
知县又问师爷道:“你领人到现场勘察,还发现有何情况,可曾找到凶器和受害者的头颅?”
师爷把现场的情形详细述说一番,又回禀道:“老爷,我们在庭院假山旁的水池里捞上来一把刀,那刀并不长,却十分锋锐,看去像是屠夫卖肉用的屠刀,定是凶器无疑,大概是那厮偷来的,这就呈上来给老爷验看。至于受害者的头颅如今尚未找到,我看庭院中的那道活水直通到院墙外的康河,若是凶犯将头颅扔到邻近院墙的水道里,便有可能已经被冲到墙外的河水中,河水甚是湍急,恐怕难以寻觅。”
公堂下看审的众人听到此处,都面露不忍之色,纷纷把鄙夷愤恨的目光投向薛蟠。张德辉与王三站在人群中,浑身直冒冷汗,头也不敢抬起,生怕被人认出是薛蟠的同伴。桌案后的知县又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薛蟠,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你还不认罪么?”
薛蟠虽然平素蛮横霸道,向有“呆霸王”之称,但毕竟一向养尊处优,悠闲度日,如今到了公堂上,不明不白惹上人命官司,难免也头昏脑胀乱了方寸,大声喊冤:“老爷如何能贸然便断定我是凶犯?老爷请想,即便我支使人把春桃从藏春苑骗走,也只是寻寻快活,如何会下手杀害她?又怎会留在当地,等着衙役前来捉拿?”
知县微微冷笑道:“薛蟠,到了此时你还不死心,兀自强词夺理……我若不与你一一解说清楚,料你不会心服。依我推断,你昨夜被藏春苑的人赶走以后,显然心生怨恨,又垂涎春桃的美色,便叫人前去约春桃外出。春桃在外面本有相熟的客人,一时大意,误以为是他人相约,等知道弄错时已被这人挟持,威逼利诱,难以脱身,这一点从藏春苑王氏的供词中可以推论出。而你事先已经了解到这一带有处废弃的宅院,便与你那手下人约好,自己提前去那里等候。途中你经过肉肆,屠户们那时尚未收摊,你灵机一动,趁人不备偷了把刀,这一点以后若向屠户盘查,想必不难证实。”
“你偷窃刀的本意,自然并非蓄谋杀人,而是想以此恐吓春桃,让她服服帖帖。等到了那所宅院,你假说是官府的差役,骗老仆人开了门,又将他捆绑起来,那老仆人年迈无力,这事容易得很。你来到宅院的亭阁中,摆上准备好的酒菜,等候手下人把春桃带来,一切在你看来都很顺利。然而接下去的事情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那手下人把春桃骗来以后,你便把他打发走,自寻乐子,大概开始时春桃尚虚与委蛇,陪着你吃了会儿酒。等到你欲行奸淫之事,春桃竟不依从,与你撕扯起来,拿刀相威胁也不顶用。此时春桃又大声叫喊,你全未料到一名青楼女子却如此难缠,怕引来旁人,慌乱之中便用力掐住她的脖子,酒劲上涌,如何控制得住自己的气力?等到最后松开手,才发现春桃已经声息全无。”
“正如我刚才所说,你本意并不想杀人,没料到却惹上了这等祸端,自然乱了手脚。眼看着尸体摆在那儿,如何处理,一不做,二不休,你便先用刀砍去了尸体的头颅,把头颅扔到了庭院的水道中,又随手把刀丢在水池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万一官府发现了尸体,也难以确定死者的身份,破不了案。其后,你本想尽快把那无头尸体找个地方掩埋,但来回折腾了半夜,疲惫不堪,便想在小亭里略略歇息。”
“大凡醉酒之人都知道,若是一股劲直撑下来,倒还能维持清醒,若一放松,酒劲上涌,根本抵挡不住。昨晚你先在藏春苑喝了不少酒,后来又在那宅院里饮酒多时,早已不胜酒力,坐下稍一歇息,很快便沉沉睡去。若非更夫发现这起命案,本来在你醒转后,或许尚有余暇掩埋尸体,逃之夭夭。但正所谓天理昭彰,天命难违,最终还是被当场擒获。”
“薛蟠,这便是你昨夜行凶杀人的全部经过,环环相扣,已然十分清楚,人证物证俱在,难道你还能抵赖么?”
知县这一番话说来条分缕析,振振有辞,直听得薛蟠目瞪口呆,一时难以应对。堂下看审的百姓忍不住叫起好来,称赞知县大人断得明白,果然是青天大老爷,张德辉只听身边有人说道:“正所谓‘衙门清赛五湖水,断事明如秋夜月’。老爷断案,当真称得上明镜高悬,奸佞难逃。”众人点头称是。
薛蟠此时方醒过神来,忙大声喊冤,知县怒道:“事实俱在,你若还不招供,便有大刑伺候。”
两旁衙役连连敲击手中的棍棒,以示威吓之意。
薛蟠哪里肯服,仍然叫嚷:“我本无罪,如何招认,老爷岂能冤枉我!”
知县气得用手不停拍击桌案,喝令重打。两名衙役如狼似虎般冲上来,将薛蟠按倒在地,抡起板子便打。
薛蟠自从上次被柳湘莲痛打,至今心有余悸,不想今日又受这等苦楚。初时还嘴硬大骂“昏官”,待打了十几下,便一声也出不得,堪堪打到二十板子,只见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情形已经昏厥过去。
之前知县见薛蟠甚是蛮横,倒没料到他如此不经打,便转头与师爷商议几句,然后对堂下众人说道:“此案系人命重案,经本官审断,目前已水落石出,案犯薛蟠奸淫不成,逞性杀人,实属罪不可恕。来人呐,先将凶犯薛蟠押入大牢,待其认罪招供,再依律处置。”
说罢一拍惊堂木,喝声“退堂”,径自退回内衙。堂上的衙役开始驱散看审的人群,人们边走边不停议论,显然这起命案给一向平静的康河县城带来了莫大震动,会成为百姓们长久的谈资。
张德辉和王三愣愣地站在空荡荡的衙门大堂口,看着几名衙役将兀自未醒的薛蟠拖了出去,想跟上察看却又不敢。正在踌躇之时,那名带他们来县衙的衙役走到近前,厉声喝道:“老爷适才说了,尔等之中定有人与案犯薛蟠沆瀣一气,助他为恶,因此命将尔等先行押回客栈看管,不准外出,随时等候传问!”
等张德辉、王三回到赵家客栈,将知县审案的情形向众人说明,人人均是愁眉紧锁。这天大的祸事骤然降临,事先竟未有半点端倪,大家面面相觑,神情紧张,看起来心中都存有难解的疑窦:莫非薛蟠当真犯下如此重案?以他一贯的脾气行事,酒醉之后做下这等事情并非没有可能。
过了好一会,张德辉打破沉重的气氛说道:“依我看来,事情既已到了这步境地,最要紧的是应尽快通知家里,派人前来搭救大爷。咱们这些人做不了主,再拖下去就更加不可收拾了。”
听了这话,众人皆点头称是,薛蟠的乳父那老苍头却指了指门外:“现在还有衙役看管,不让离开,这个还须计较。”
张德辉叹气道:“为今之计,只能用钱打点。咱们带的银子不多,可先到县衙的师爷那里疏通关节,这样就能尽快遣人回去报信,也让大爷在牢里少受些苦。”
当下计议已定,张德辉等人凑齐了身边所带的银子,先拿出三十两给那门口看管的衙役,然后又随那衙役到县衙见到了师爷。正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师爷到手了二百两白花花的银子,满口答应在知县大人面前多多美言,不过他又说此系杀人重案,薛蟠当场被捉,证据确凿,若想从此案中脱身,薛蟠家人还须加紧赶到此地处理打点,到时他可向知县老爷引见。
张德辉忙到牢里看望薛蟠,薛蟠因挨了板子,正斜躺在那里,口中不住呻吟叫唤,一见张德辉之面,顿时涕泪交加,张德辉见状,也难免落泪。说起案发那晚的情形,薛蟠赌咒发誓一切便如他在公堂上所言,决无虚假,实在不知事情因何演变至此。张德辉只好温言安抚,让他不必焦虑,脱身之日定然不远,又拿出带来的上佳伤药给他敷上。好在大把银子既然已经花下,牢头的态度自然前倨后恭,对薛蟠甚是照顾。
等回到客栈,张德辉运笔如飞写了封长信,将此事源源本本交代清楚,又叫来王三,让他回京城送信。那王三也知事情紧急,一刻不敢耽搁,骑上快马绝尘而去。
且说荣府大观园内,这日早晨宝玉信步走到潇湘馆,刚敲了两下门,见紫鹃开门迎了出来,笑道:“这么早,我想除了二爷也不会有旁人。姑娘昨晚上有点咳嗽,快天亮了才睡着,现在还没醒呢。”
宝玉忙关切问道:“不碍事么?”
紫鹃道:“倒没啥要紧的,适才我见姑娘还睡着呢。”
宝玉这才松了口气,道:“那就让她多睡会儿吧,等会儿我再来。”
说完让紫鹃赶紧进去照看。离了潇湘馆,宝玉想左右无事,便又到蘅芜苑去看宝钗。到了蘅芜苑,只见莺儿急急迎了出来,说道:“二爷来了,不巧,姑娘不在呢。”
宝玉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找谁都见不着,这么一大早,你们家姑娘到哪去了?”
莺儿却有些吞吞吐吐:“家里有事……姑娘回梨香院去了。”
宝玉见她这模样,便知另有内情,又问:“到底有什么事情,竟然连我也要瞒着么?”
莺儿见四外无人,把宝玉让进院子里,这才低声道:“二爷,出大事了,今儿一早,随我们家大爷到南边去的王三骑着快马回来,说大爷在外头惹上了人命官司,现在正押在衙门的大牢里,恐怕要偿命哩!”
宝玉听了这话,不禁大惊失色,心想薛蟠走了不过十多天,如何会惹下这等祸事。又问了莺儿几句,见她也不知道详细情形,便急匆匆离开大观园,直奔梨香院而去。
一进梨香院大门,便见院里的人皆神色慌张,一名小厮见宝玉来了,忙引他来到正屋。宝玉进了屋,见薛姨妈、宝钗、香菱等人都在这里,正围坐着相对而泣。
薛姨妈见了宝玉,哭着道:“好孩子,你看这可怎生是好,干脆我赶过去,跟那不争气的死在一处算了!”
宝玉忙上前轻声安慰。宝钗此时反平静下来,止住啜泣,劝她母亲道:“既然事情已到此地步,哭也无用,还是及早想办法,若拖下去,更难相救。”
薛姨妈听了宝钗所说,方止住哭泣,忙着要去找王夫人商量。出门前嘱咐宝玉道:“除了咱们底细人,即便在府里,这事先别告诉其他人,不要再生枝节。”
宝玉答应了,终究是不放心,便和宝钗一起,跟随薛姨妈往王夫人的住处去。宝钗把张德辉来信中的内容详细给宝玉说了,宝玉听了若有所思,眼看已到了王夫人所住正室东边的几间耳房,欲言又止。
王夫人恰好在家,见薛姨妈等这么多人一同前来,还有些纳闷,等听薛姨妈说清事情的原委,也大吃一惊,连连道:“这却从何说起,不是说到南边做生意么,怎么出了这等事!”
薛姨妈抹泪道:“若是蝌儿在这儿,还好些,让他赶紧去一趟,偏偏他过些时日才能来,我现在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
王夫人安慰道:“你且别着急,我这就求老爷派人前往。”
说着便命人去请贾政。贾政正在书房与几位清客闲聊,听说有要事相商,连忙过来问个究竟。宝玉一见他父亲到了,登时如坐针毡,想站起来溜走却又不敢,只得低头坐在那里不作声。
贾政倒没留意宝玉,落座之后,听王夫人大致说了事情的经过,甚感骇异,又看了张德辉写的信,不禁紧皱眉头道:“这件事棘手得很,证据俱在,难有翻案的余地,若依那知县当堂所判,定然凶多吉少。”
他本想数落薛蟠一番,见薛姨妈坐在那里不停掉泪,方勉强忍住。众人看他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谁也不敢多话。贾政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前几日北静王世荣刚刚推荐一人到贾府门下,此人名叫许世生,河北人氏,博学多闻,而且才思敏捷,洞察世事,议论时往往见人所未见。虽只到了几日,清客们无不折服,贾政与他谈过数次,也甚为钦佩,如今何不请他过来商议一下?念及此处,贾政命小厮速去请许世生过来。
过了一会儿,小厮报说许世生到了,王夫人、薛姨妈等一干女眷避到别的屋子,自去商议不提。宝玉本来也想跟随王夫人等离开,偏偏贾政抬眼看见了他,呵斥道:“你往哪里去,整日游手好闲,留在这里听听先生们的议论有何不好!”
宝玉听他父亲如此说,只得又坐了下来。此时许世生走进屋来,先向贾政躬身施礼,贾政欠身让座,许世生刚要坐下,转眼看到宝玉,笑道:“原来二世兄也在这里。”
宝玉忙起身招呼,他与许世生初次谋面,见此人三十多岁年纪,面色微黑,颌下几绺长须,容貌端正,举手投足自有风范,不由得先存几分心服。
贾政便依张德辉信中所言经过,把薛蟠之事详细对许世生说了,问他对此有何见解。许世生听得甚是认真,关键之处又多问了几句,末了才道:“依小可之见,此事仍有迷惑未解之处。老世翁想必也已看出,那知县的推断虽然看似环环相扣,言之成理,难以辩驳,但仍有一些未曾落实之处,比如被害者的首级仍未找到,另外,凶器也尚未找到,若果然是柄屠刀,那么这柄屠刀究竟原属哪个屠户,理应查证清楚……”
宝玉忍不住道:“先生所言甚是,我适才也想到此节,再者,以薛大哥的酒量,若当真杀了人,如何竟会醉倒在当地,不知逃避,这也难以理解。”
贾政在一旁喝道:“谁问你来,又来多话!”
说罢,转头对许世生道:“你所说虽有道理,然薛蟠在尸体旁当场被捉,单凭这一点,他就难以脱身啊!”
许世生点头道:“确实如此,那知县的推论正是以此为根基。其实,方才二世兄说的也对,薛世兄的醉酒不免让人猜疑。不过,除了刚才已经说到的这些疑点,我以为,在知县的整个推论中,还有一个关键之处存有漏洞,难以自圆其说。”
贾政忙道:“先生快快讲来。”
宝玉闻言也屏息静听。许世生道:“老爷请想,若薛世兄当真杀了那藏春苑的妓女春桃,知县的推论确为实情,那么,薛世兄必有一位帮手在侧,他自己当然不能回藏春苑去找春桃,因为才被鸨母赶了出去。就是这帮手把春桃从藏春苑骗出,又将她挟持到了那所废弃的宅院。接下去发生了什么呢?谁都没有亲眼看到,只有推测。确凿无疑的事实是,快四更天的时候,更夫发现那所宅子的大门半开半掩,起了疑心,进去查看,便发现了昏睡的薛世兄,还有那具无头女尸。”
贾政面色凝重,说道:“不错,这些皆是张德辉信中所提及之案情。”
许世生道:“老爷,别忘了那扇大门,它为什么会半开半掩呢?既然众人皆知这是所废弃的宅院,那扇半开着的大门无疑会使夜间巡查之人产生怀疑,进而前去查看。为何作案者在其他方面考虑周密,却在这件事上犯下如此失误?若此案当真系薛世兄和他的帮手所为,怎会如此粗心?”
贾政闻听,不禁松了口气,点头道:“先生所言,果然有见地,然则这件案子并非薛蟠所为了?”
许世生道:“晚生认为,此案案情尚有未曾明了之处,现在难以骤然判断。那康河县知县的推论初听来虽言之成理,然若不能解释刚才所说的疑点,终究还似空中楼阁,立不住脚。”
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又道:“如能到康河县去一趟,察看那案发之地,想必对弄明白真相大有裨益,老爷若信得过,我愿前往。”
贾政喜道:“先生若愿去,那再好不过了,我就让琏儿与先生一同前去,此事紧急,现下便收拾行装,明日便可动身。”说完便命人去唤贾琏。
宝玉见了,心痒难耐,鼓足勇气道:“老爷,我也想跟去看看。昔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惟有如此方能增长见识,增进学业。”
贾政听了,本欲呵斥宝玉,转念却想,他所说不无道理,出去历练一番,胜过整日在家无所事事,况且多人陪伴同行,亦无甚风险。正在沉吟间,旁边的许世生察颜观色,劝道:“二世兄虽年幼,然天资聪颖,若想前去,其实倒是好事,又有琏二爷同行,绝不会有何闪失,老爷尽可放心。”
贾政又想了想,方道:“让你出去吃些苦倒不是坏事,省得在家总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出门后一切须听从安排,不得擅自做主。再者,此事不要告诉你祖母,只说出去游玩,八九日便回来……我记起来了,康河县境内有座风云观,素有名胜之称,同咱们家还有些渊源。”
宝玉听说让他一起出门,喜不自胜,满口应承。这会贾琏赶了过来,贾政便把此事交代给他。
许世生在旁道:“老爷,若没有其他吩咐,我便退下去收拾收拾,明日跟随两位世兄启程。”
贾政应允,见许世生走了,又叮嘱贾琏,到官府打点关节之事,不须由许世生出面,毕竟他是外人,未免有不方便之处,但此人才智超群,见识不凡,在查证案情方面要多多倚重,贾琏会意。
外面薛姨妈正与王夫人、宝钗等闲聊,听说贾政派贾琏等人前往,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忙去薛家各铺面上筹集银两。王夫人得知宝玉也要一起去,本来甚是不放心,但想有贾琏、许世生等照看,料亦无妨,便对宝玉一再叮嘱,又安排李贵、焙茗跟随服侍。因随行不便,且不过几天工夫,因此大丫鬟中只有麝月同行,袭人等留在家中。众人连忙收拾行装,难免一阵忙乱,在此不必详述。
单说宝玉从王夫人那里回来,想到明日便可出门远行,甚为高兴,忽又想起黛玉,便忙去潇湘馆看望,见黛玉正与紫鹃闲聊。宝玉见她心情甚佳,看来身体无碍,方松了口气,便把明日要出门之事告诉黛玉,怕她多心,只说是出去游学,十日以内便可回来。
黛玉听了,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看来你大有长进了。”
宝玉也笑道:“我非那等禄蠹,谈何志在四方,妹妹又在取笑我了。你在家好生将养身体,这一路上我若遇到什么好玩之事,回来再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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