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得快死了,时间的刻度在我这里变了形——我觉得车已经开了好久,和我六岁那年去首都看父母时一样久……这当然是暗示,在八岁时我的父母已经死了。他们是政治犯——这罪行至今在我心中都是无比崇高的:我会选择离开祖父去首都,在当时看来,似乎是认为自己也将成为一名政治犯,微笑着被抬枪的胆怯者们光荣处决。
这个论点当然是有现成例子的:我在留言里写下了很多绝情的字句,那篇歪歪扭扭的离家宣言将我的祖父给当场气死了,甚至还来不及订立遗嘱——作为唯一的法定继承人,我这个谋杀者顺理成章地接收了他的全部财产。
我数着,从一开始,一直到九十九。我数得不能再慢了。谁都知道,孩子就是那样子——看上去虔诚坚定,随时准备对伟大存在派来的救援者显露出傲慢和不屑,借以表达自己维护正义的决心;心中却暗暗祈祷,打算等到适当时候,就毫无条件地对现实妥协……当然,这并不代表我就看轻了孩子们的毅力——可惜,那种力量终归和成年人们所看重的不同:它的周期性太过明显,耗散得又实在太快。只有一点,最关键的——妥协往往需要一个过得去的借口:这就是那场赌博!噢,请原谅我在这里表达得唠叨,在我的童年时光里,这实在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关口。甚至,说它改变了我的一生,也毫不为过——这次事件的每一组片断:祖父的死、登上火车、在那一站下车、路灯下的赌博……其中的每一个微小细节都促成了今天的这个“我”。我反复强调那时候的感触,因为此刻的我依旧对另外的可能性感到兴奋莫名:那时候究竟来了一个怎样的人呢?或许是严肃的中年人、悠闲的乞丐,要么是年纪相仿的女孩、推着婴儿车的母亲,甚或两个到小城镇里碰运气的诱拐犯……这许多诱人的选择、缤纷多彩的未来,至少——如果我搭上了六小时前的上一趟车的话,就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搭错车的我,却只能迎来一个无聊透顶的结局:
我依旧是站在正义这边的。
世界沉下在湖中央
即使到今天,我也依旧想不通这件事——或许是记忆告诉了我错误的答案,有人经过——甚至喊了我——我也畏缩不前、转身逃开;又或许我当时并没有叫得太大声,而那些路灯实际上也并不存在,以致附近没人注意到我。反正,如果我现在再去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事情,夜巡的警察肯定会将我给铐起来,某位神经衰弱的臃肿主妇或许还会赏我几个种着蔫郁金香的花盆,作为我在此无意间为童年所为撒谎的惩罚。
哈!谁想得到呢——我一生的传奇就是在这时拉开了序幕。
我就站在小车站外的第三盏路灯下面,街上没有一个人。离开古怪的列车,孩子倔强的好胜心又膨胀起来——这是自己跟自己的较量,八岁孩子的世界还有大半是童话。保有英雄主义道德的我、犬儒的我……我曾经坚信,哪怕片刻的脆弱犹疑都会被藏在某处的伟大存在一览无余。为了安抚懦弱的那个我——或者说,为了安抚八岁孩子心中的伟大存在,我和自己打了个赌:我就坐在路灯下面,坐在那儿数数。
没有一个人看见我,即使我从九十开始喊叫,也没有谁理会我。我为那决定命运的“九十九”叫破了嗓子,却连肯定有人看守的车站里也没走出一个人来。
——《临棂集》,千禧年的无名诗人
可惜这还不是最滑稽的事情:我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并没有马上回去领取那份能够一次买下好几艘游轮的高昂稿费(那至今也是我所写过最贵的文章)。赌气的孩子扒上了一辆运货的火车,从大湖边上的故乡出发,开始向着南方前进。
旅行的方向是写在了宣言上的——因为我原本就不打算被人遗忘。我甚至还暗示我要去帝国的首都:我在信的末尾画了一位披着天蓝色斗篷的骑士,他拿着一柄长矛,矛首刺向一只火龙。可能我画得太糟糕,以致让这幅画成为了不解之谜——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没人在意我画了些什么。这也是令已经藏在煤车里的我最为担心的一件事情。
故事也自这里开始
然后是夜晚的森林
现在想起来,那辆慢腾腾的火车大概只开了不到四个小时,而且确实是在向南方行进的。八岁的我忽略了一个常识:火车并不是走直线到目的地。我在生锈的车厢之间穿梭,连滚带爬地躲过值班乘务员们的电筒光,逃出了火车站。
无论如何,至少在这里的叙述中,这场赌博的结果是唯一的——我数到九十九,没有人来;我又等了一小会儿,还是没有人来……于是,为了兑现我向伟大存在许下的承诺,我只好再次背起我的小帆布包,漫无目标地将我那并不情愿的流浪生涯延续下去。
首先是湖面的倒影
但现在表述言论的是我:这个事实对于我们目前的论题而言,显然十分关键。在我八岁那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离家出走时——那时我就已经明白:阅读别人留下的文字是很不公平的,因为这剥夺了阅读者们当场反驳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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