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先生到来的第一天,必定会将车停在村子里,徒步前往木屋。他停车的地方只能是宿屋后面三个车位的停车场——我让宿屋主人以当晚林区会下暴雨为借口,请他留宿一夜:这部分是容许失败的,因为枪管部分只是加强戏剧震撼力的一个小特效而已;实际上,如果让宿屋主人在后天留他过夜,当晚偷换枪管,然后尽可能拖住他,给老猎人挪出足够时间去射杀棕熊并且清理现场,当然也是可以的。但这样就显得太仓促,缺乏应对不确定因素的弹性。
以上是同老猎人和宿屋主人商量时所用的借口。实际上,我还有一个不想说出的理由:按照计划,四年前的2月29日前后,我是无需离开村子的——这样,如果我亲自去他的房间偷换枪管,就能再见他一面:虽然六年前,也就是02年他托人购买新猎枪时,我曾有机会通过枪械商人的关系和他碰面。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使时刻关注着那个残缺家庭里的一切消息,失去一切的我,当时也没有勇气……
那一天他听从劝告,留了下来。宿屋主人在为他准备的晚饭里下了药。面对一个不会被惊醒的人,我就有足够的勇气了。
在那一年的2月29日,是我们分别八年之后的再次相会。我将猎枪盒里的枪管更换掉之后,打开了卧床边的落地灯,灯罩侧过来,光线全打在他的脸上——我记得,和报纸电视上接受采访时的照片不同,他明显变得苍老了。我俯下身,对他说了一些话,但现在已全忘光了。唯一确定的是,那晚之后,过去的他就在我的记忆中完全定格,较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与那逐渐模糊的美好时光彻底割裂,不再有值得难过的事情了……
那年的2月底到3月中,我几乎都待在我的办公室里,足不出户。木匠经常过来询问有关教义改动和地狱召唤的细节,铁匠则陶醉于制作巧妙兽笼的成就感当中。老猎人没有捕到合适的小熊,便托城里马戏团的领班弄到了一头大小刚刚好的第三代笼养熊:他说这家伙虽然一看就知道不是野生的——但如果是死熊,就很难留意了。我同意他的主张,付钱买下了这头熊(老猎人执意要自己出,但实际上,他并没有足够的钱)。书记官帮我筹备了运送的事情,并以最低廉的价格从邻村收购了一套二手换气扇、蓄电池和抽气泵。
这些准备工作,都在作家先生悠闲打猎的那大半个月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其间也没发生什么意外事情:作为一位业余的好手,他打了两只长着蝴蝶翅膀般掌角的驼鹿,一只正在咬食红头松鸡的长尾巴狼獾,一只走神的狐狸和一堆慵懒的野兔——这是一位替我进行侦查的年轻猎人告诉我的。他对猎获感到心满意足:在约定好的日子,宿屋主人按照他的要求,让一个农夫牵了两匹运输马去木屋。回来后,他将驼鹿肉和野兔分给了村里,狐狸和狼獾留下皮,并请“猎狐犬”帮他将两个驼鹿头处理成简易标本,以便回去之后再找专人处理。这一切做完之后,他就开车离开了村子。
兽笼恰好在他离开的隔天后完工,木屋的改造工作也同时开始。
兽笼造好的当天,我和“末日天国”的全部成员一道,将木屋里的简易壁炉和木床从窗口搬运出来——这些会放到宿屋里暂时寄存。笼子制作得很完美,搬运和安装上完全没有遇到困难。笼后的圆孔接上长钢皮管子,由窗户伸出来,和改造过的抽气泵与盛装排泄物的带盖汽油桶相连。排气扇用粗塑料管和原本附属于壁炉的铁皮烟囱连接起来,再接上蓄电池进行测试,一切正常。
我那在城里寄住了一周的小熊也被运过来——因为是人工饲养来用作表演的熊,它的脾气十分好,而且样子可爱,惹人怜爱。我们将它转移到专门为它打造的宫殿里,它对新环境并不埋怨,还显得很开心。
棕熊的体重随年龄增长。初生熊只有不到一公斤重,但在走向成年期的短短几年里,熊的身体会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眼前的例子就是:两岁多时被送进小屋,那时它才刚刚断奶,四个男人合力,将他从窗子弄进屋内并没遇到多大困难;而到后天他生命终结时,四肢摊开应该能占满半个房子,拆开窗子,二十个壮汉都不见得能将他抬出去——这件事是老猎人下手,他特地将一柄老猎枪改成了能用那个枪管的制式:不过还好,等到他在假装检查作家先生的枪管、实际是将四年前我亲手调包的那个从未用过的枪管换回之后,这柄枪还是可以使用的:设法同去处理熊尸的书记官、木匠还有农夫们会尽力协助他的。
四年前,作家先生离开之后,我们就开始精心饲养这只没有放风时间的可怜家伙——几个年轻猎人定期将猎获交给老猎人,他在每周二和周五将收集起来的食物一次送去,并且帮熊灌满饮用水,打开抽气泵和排风扇换气,更换蓄电池组(换下来的一套由他带回来,在宿屋充电)。为了更好地收集排泄物,铁匠效仿熊胆工厂中抽取熊胆的装置,专门打制了一个撮箕形的收集器,一端用六根可调节的皮带绑牢在熊身上,另一端和抽气泵相连。这样,每次收集器集聚起的排泄物,开一次气泵便可以清理干净,省了猎人不少麻烦。
我本来是打算和老猎人轮换负责棕熊饲养的,但他执意要一个人来。他说女人很容易对宠物产生感情,到处死时难免会伤心;而他从来就是猎熊人,无论饲养这东西多少年也不会在该来的时候心慈手软。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只好同意。
老人后天的戏份很重——他对外宣称要去搬修筑花园栅栏的铁料,宿屋主人会给他提供两匹马。他牵着负有原本属于小屋的木床和简易壁炉的马来到木屋,取出储物柜中的蜡烛和两三根火柴,再将他的老朋友给放出来。然后,爬几级楼梯,向下瞄准。他将熊最爱吃的肥冻鹅放在杉木书桌上,靠近窗的位置,这头故意被饿了三天的可怜家伙,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奔过去。
就在这时,猎人会给熊一个小暗示——很可能是吹口哨——接着,熊转头的瞬间,他就会扣动扳机,将这头喂养了四年的庞大宠物亲手射杀。
为了制造“猎人从很远处开枪”的假象,他使用的子弹是自制的——弹头针对作家先生的猎枪型号做了改动;火药只填上不到四分之一,其余用锯末代替:这意味着只在极近距离上才有杀伤力,如果是面对野生棕熊,根本就不可能和它对抗。
跟下来,他走下去,绕过熊尸,将笼子拆掉。就在今天和明天,另两位猎人会提前去做好准备:今天过去的认真清理掉排泄物,并且给小屋长时间换气;明天“猎狐犬”会再检查是否有排泄物,尽量保持笼内干净,并再次给小屋换气。他走的时候会将蓄电池、汽油桶、抽气泵及其它和原本小屋无关的东西全部转移,并在屋内留下老猎人改装过的枪和子弹,为后天“老猎人出门时并未带枪”这条线索提供铺垫。
笼子拆掉之后,将我事先用小屋速写本上撕下的纸画好、裁好并折叠好的七张符咒纸按照我吩咐的顺序一一放入固定兽笼脚用的七个浅木洞之中:为了节省时间,也避免在熊尸身上留下不必要的痕迹,纸上已预先滴好了之前从他家猎犬身上抽取的血液。就算拿那些纸条去做法医检测,熊血和狗血均是种属相近的动物血,做环状沉淀反应的结果也基本相同(注:考证参《法医鉴定实用全书》1310-1313页),只要不做进一步的区分检测,没有人会去在意两者之间的微小差别。
火柴用随身的糙牛皮划着,点燃蜡烛,再用热蜡将木洞封好,并将溢出的蜡用小铲和亚麻布抚平:我是按照两根条形蜡烛的体积之和来限定那七个固定用的嵌入口尺寸的,连略微溢出的量都已考虑到。为防意外情况,我还请老猎人多带了两条一样尺寸的白石蜡蜡烛——其实我原本更倾向于使用黑色蜡烛,但作家先生的小屋里存有各种各样的物资。依据我的木匠徒弟从《西弗·罗洁艾尔天使之魔书》波兰手抄本中的查证:
召唤仪式所用之一切素材、于符合仪式要求的前提下,皆以就近取得者为佳,如此则更利于自然与黑暗魔力之联结。
为了确保漫长又繁复的“地狱召唤仪式”的效果,我接受了这项建议——虽然召唤仪式实际根据我的需要做了较大的改动,但在细节上却依旧是严格遵照古老召唤法术的守则。“末日天国”的所有成员都对这次仪式的成功抱着很大的期待,老猎人和宿屋主人虽没明说,也想看看一整套仪式完成后会有怎样的效果。
这些都做完后,从屋外用兽笼底部的大块部件(上面有方便手握的十字横梁)猛击朝向东边的那扇窗户,将它击碎,做出好像是棕熊侵入的假象。再次进入小屋,将熊尸上散落的玻璃碎片和木屑清理一下,熊头和熊后脚也要摆放成好像是刚从窗外爬进来时的状态,顺便将预告函放进熊嘴里。最后将兽笼打包捆好,弹壳和没来得及吃的冻肥鹅诱饵也小心回收,然后锁门离开。
用过的猎枪,将枪管卸下,其余部分藏在半路的小补给点——另一个猎人隔天会顺路过去回收的。
2月29日,作家先生到达木屋之后,发现这令人倍感意外的布景,必定得折回宿屋过夜。第二天,在发现熊的体积过大,无法不改变房屋结构就将尸体运出来之后,木匠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场了。
这位重要角色有相当多的机会单独待在木屋里,无论是将窗口改造成运熊通道,还是在大家忙着处理熊尸时进屋去修理木窗和其它可能的损坏——我原定的计划是,在老猎人从熊嘴里“发现”预告函,并且招呼作家先生过去看时,木匠便可以挖出床底处的那张符咒纸:其它位置的——特别是靠近门的那个显眼位置埋下的符咒,鉴于可能到来的人员并不能全数确定(比如那个贪财又糊涂的村长,就很有可能随书记官一同过来;前来帮忙的农夫,为了不至于过分显眼,也不能全是“末日天国”的成员——否则,这样的刻意很可能会招来其他村民和村长的怀疑),非但不能破坏它们,反而还要让木匠留意一下:如果填充的蜡出现了少许损毁,务必尽快修整一番。因为在熊尸搬出之后,损坏的地方又一一得到修复,木屋内就不再显得杂乱无章——木洞口的封蜡被破坏,可能会变得相当刺眼。
还好,老猎人可以见机行事,将“发现预告函”同“质疑(偷换)枪管”这两个情节衔接起来,给木匠做这些事情提供充裕的时间。
关于预告函的内容、限定的日期:我很想知道他看了后会怎么想——这正是他的想像所刻画的世界,一切等同于他的愿望。虚构的死人复活,来拆穿现实中的谎言,这是否能够一举击穿他的自我催眠呢?又或者,他还真认为有这么一位“费城小姐”死而复生——那就意味着,之后的预告函都是有必要的了。
事实上,作家先生看到那些文字时的心情如何,我也并不会太过在意:我的目的仅有一个,就是让他在指定的日子回到这里——这是使他的优势耗散,我的优势积累的唯一方式。
在这一带的村落中恰好流传着一个关于“熊魔”的传说,书记官或者农夫可以在发现“棕熊不可能进入”和“熊嘴中的神秘留言”这两点事实时稍微煽动一下现场的气氛,应该会让作家先生更为好奇。在一切铺垫都顺利完成之后,木匠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以一个低调又渊博的黑魔法研究者的身份,主动向那个充满疑惑的家伙提出纯粹以满足对神秘事件好奇心为目的的协助意向——在这种心生恐惧,又孤立无援的时候,很少会有人拒绝他的好意的。
好了,这就算是第一幕的阶段性总结了。旅途实在是太过无聊,连写日记都变成一件饶有趣味的事情,不知不觉就一字不停地写了快20页了。我已经感到手酸了,车厢颠簸,字也写得不好看,那么就在这里结束吧。
即使那家伙对故乡的秘术抱持彻底不信的态度,人类的理性也总会在特定场合无可避免地为非理性所渗透。为了久未见面的她,我已将整个计划化作了一场仪式——如果现在有一位神明可以祷告的话,我祈求这全知全能的存在,能让我在再见到她的那天,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吧。
这可比目前一切具体的计划都要难得多了呢!
(一页撕掉的日记)
这就是那个村子,居住在这里的村民们,应该是悄悄热爱着巫法的吧?
他们肯定是,就算不是,他们也应当是。
演出需要的演员们,对他们的唯一要求就是准确地诠释角色,他们的真实身份如何、真实想法如何,一点都不重要——导演应该将演员们看成是他希望他们成为的人,并且也以此来调配自己的想法。在舞台剧上演之前,我就已经清楚:因为我也是演出的一份子,是最主要的演员之一。关于我的背景设定、心理活动、角色安排,都务必以使演出顺利进行为前提。具体说来便是:我是一位来自布达佩斯的女巫后裔,来到一个在猎巫运动中由亡命巫师们建成的村落里,期待得到并未忘却古老传统的村民们的协助,帮我完成一个庞大的计划。这个计划对愿意合作的村民们的好处是:首先,我愿意根据演出的要求支付经过多年在城市的辛苦底层工作中积攒下来的钱财——这并非决定性的、能让演员们尽力演出这部大型剧目的条件;最主要的一点是,我可以凭借我的家族所掌握的、我曾被迫学习过的、那些系统化和专精的巫术知识,来协助这些身处异国的、因为消息闭塞而缺乏某些关键资料的巫师后人们,让他们耗尽毕生精力钻研的巫术课题,尤其是——关于亡灵、召唤、魔法阵与仪式这些我的家族曾经引以为傲的方向——能够在我、和我所提供的珍贵文献的帮助之下得意完善。这是我打算施行报复的名作家先生所不能提供的,尽管他也是一个业务的黑魔法研究者。
我现在当然清楚,这其中有些是真实的,有些则是虚假的,少数甚至和事实是完全相反。但到四年之后,我还会这样想么?就像他的离去,不也是通过某种虚假的经历来伪装自己,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么?
生命中消失的两个重要的人,我相信其中一个已经死了:那位崭露头角的作家,看看关于他的访谈吧!他就像是占据了我曾经深爱的那个人的躯壳——那只从虚构的文字之中催生的妖灵,在创造它时谁曾想到,那些在放肆的想像中经历过太多次的事情,竟会将真实取代了呢?
就是这样单凭想像来催眠和取代,相信我也可以,每个人都可以,因为世界本就是意志作用下的产物。为了生命中那些关乎自我的崇高要求,记忆里世界曾经的模样也都可以经由努力来逐渐改变。到时候,无关紧要的真实被遗忘了,我就只会对所有与我要做的事相关的假设坚信不疑。关于这场筹备漫长的演出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另一个重要的人。她的世界尚未真正形成,也就谈不上被人改变。
我在意他怎样在她口中提到我,但他很可能至今什么都没提:就像他对媒体提及自己时笑着坦诚的那段:“我憎恶婚姻,也讨厌孩子”。我恨这样的一个角色,相信他的女儿也不会喜欢他,那无情的爱人的躯壳——那也是我心爱的孩子啊!
现在我只要她回来,我想她想得快要疯了。我知道,她一定也在想我——我可怜的女儿,她的脑海中缺乏一个真正母亲的形象:她肯定跟那妖灵附体的作家先生提到过这个,但他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最可恶的是,因为这从隐瞒到发现的过程长达七年,即使他只是在物质上尽力满足女儿的一切要求,实际却对她缺乏足够的关心——就算这样也无法改变抚养关系的既成事实。我为此专门咨询过律师:相比一个看起来不算尽职的父亲,尤其是——在物质上能够完全满足、在精神上能够基本满足子女需要的情况下——也总比一个突然出现的母亲在法律上占据更大的优势。
如果现状就如此维持下去,就算我能够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去拜访那曾经抛弃了我的人,请求他让我和女儿团聚:且不提这听上去有多么不可能,甚至就是主动让他来嘲笑我的幼稚;如果只是按照法律上的程序,他也可以参考律师的建议,以我多年来的失职和有可能“诱拐女儿”为借口,向法院申请暂时取消本应属于我的探视权:因为他在“和女儿单独相处抚育照料女儿的时间”这点上积累有绝对的优势,就算这期间他做得并不算好,只要没有太过明显的过失,借助合适的法庭举证,他的要求多半也会顺利达成。
如果就这样在争取一项极为有限的权力上虚耗时间,反而会让他提高警惕:即使是做做样子,也会在法庭的眼皮底下将对待女儿的行为不着痕迹地粉饰到令法律满意的程度。我的律师告诉我,这样的争夺探视权及抚养权官司,因为情况复杂,往往旷日持久。想想看,要是我和她唯一能够经常相见的地点,竟是在毫无感情可言的法庭上,那会给她留下一个怎样的印象呢?一个自私、凶狠、容易激动甚至癫狂的陌生女人?事情真向着这个方向发展的话,就算有幸打赢了官司,女儿对我的成见已经播下,要改变又谈何容易呢?
因此这样简单地交战并不明智。不过,若是为目的先做些铺垫,收到的效果就会完全不同了。
律师提到与母方改变抚养关系有关的条文是:
1,与子女共同生活的一方,因客观原因所限(如伤残疾病、经济严重困难等),无力继续抚养子女;
2,与子女共同生活的一方,不尽抚养义务、或有虐待子女行为,或者其与子女共同生活对子女身心健康确有不利影响的;
3,年满十二周岁以上未成年子女,有权自愿选择有抚养能力的某一方;
4,其它可被法庭接受的正当理由。
根据实例来分析,可供我利用的优势及可能能够创造的条件是:
1,母亲在抚养权官司上具有先天优势;
2,能够让目前的抚养方陷入经济困难、舆论窘境,或者罹患精神疾病;
3,能够让孩子在十二周岁后,在法庭上主动请愿,愿与母亲共同生活;
4,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能够出具抚养方对子女不尽责的多项证据。
除了以上第一点外,其它的三点便是这场演出真正想要达到的目的。
按照作家先生的职业要求,只要能让他被这场精心策划的演出束缚住就可以了:我会在剧本中安排大量诡诘有趣的情节,让他对剧情的发展投注极大的关注;至于台本背景的设定,务必要将唯一的观众压迫到崩溃的边缘——作为角色安排中最重要的布达佩斯女人,我会选择一些很有意思的传闻,比如吸血伯爵夫人,以及传闻颇多的教宗和禁忌巫术、神秘法阵之间的关系等等。为求了解到他在观赏剧目后的感受,以对剧情安排及时作出合理调整,务必要安插一位最专业的演员在他身边。这位演员所担任的角色职业,最好是同每一幕场景后需要进行的善后工作密切相关——因为每一幕的演出,或多或少都会对木屋造成破坏,这个职业安排为木匠便是最为理想;但他不能太过完美和精明,知道太多他不应知道的事情。虽然可以将这位演员安插到某个巫术团体之中,但他最好是平庸之辈:只有给人这种印象才容易建立信任。因此还需要一个性格上咄咄逼人,却又对细节无所不知之人:他最好被设置成一个并无企图心,只是对争论本身感兴趣的学究式隐者,可以提供信息,但不会招来怀疑。剩下的主要配角们,需要给人以乡村民众特有的淳朴感觉:一个技艺精湛、年龄偏大的猎人是很好的选择,他最好还要有几个孩子,这样就更值得信赖些。一位宿屋经营者,外冷内热的母亲形象应该不错,她的女儿可以和我的女儿年龄相仿:这样,如果女儿有可能来剧场玩耍,也可以让她多一个玩伴——我希望让她看到这些安排,因此,应该可以在剧本草稿中安排些有可能完成这项要求的场景。
还需要一个冒失的年轻人,和一两个稳重又守信的人,他们可以在需要特定人数的场景中凑数,还可以充当某些重要机关的开启者、某些敏感话题的引出者,以及某些重要线索及不在场证明的提供者:这样就可以保证重要角色们、当然还有我这个导演的安全。一群愿意为钱效力、不会有丝毫抱怨的穷苦村民也是必要的——这些人可以是村子里原来就有的村民,只是要经过适当的筛选和培训,以求达到最佳的出场效果。
没有问题,因为这些村民本来就在这里——这幕戏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了:就像作家先生建造小屋的计划、以及他前往荒猎狩猎寻求心灵安慰的经历,也没有他以为的(至少是在访谈中提到的)那么年代久远。就像我也并非真的努力寻找了七年、努力工作了七年一样。我现在很清楚:但那是现在,几年以后事情就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或许现在的才是我的臆想也说不定——因为两种假设都安排了矛盾:这些都是篡改命运带来的惩罚。
那么就是“或许”。
或许这里的一切在他初次造访村子时便已经准备好,一切的人物都已安排就绪:长达八年的跨度,足以让他在剧本正式上演时,对那群演员们的身份深信不疑——至多以为他们不过是被短暂收买,并且误认为出高价可以换得信任。
或许作家先生儿时并没有那段被他的读者们称道的传奇经历,但他却谋杀了他的祖父——因为他是一个自消息封锁的国度逃离到那个大城市的、一个背井离乡的作家,他过去曾做过的事,在那里并没有一个证人。这就正适合他来随意篡改:他欺骗了数不尽的人,也包括他自己和我。
或许是他向我读了那首他创作出的五行诗,因为我对它印象深刻,便当作是我对他念过的了:那些在诗中描写过的、在他曾讲述的故事中显得活灵活现的动物们,原本就只是出自捏造;而捏造的本型,正是在他内心里关于自己过去经历与潜在性格的评断!
或许他自己就是棕熊、毒蛇、狐狸和乌鸦——这些动物让人想到哪些形容词呢?残暴、恶毒、狡猾、冷酷:他自己在潜意识中也这样评判了自己么?现在他将自己伪装为感受真实、书写真实的伟大人物,骨子里却是一只完完全全的妖灵。
或许在多年之前就不曾有过一个我印象中认为是“值得怀念的他”,那些要么是出于我渴望达成的愿望、要么是出自妖灵的精心伪装;或许是我打算杀死我的祖父,我叛逃了我的祖国,也是我继承了一大笔变卖的遗产:而他只是引用修改了我的故事,就套用到了自己身上。那笔遗产或许是在他背叛了我之后才意外得到,这也恰好就成为了导演这出庞大剧本的经费来源。
对“或许”进行合理的安排,可以出现无穷无尽又合情合理的背景假设——这件毫无难度的事情对于剧本的撰写并不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意义:我的动机是唯一的,就是夺回我的女儿。想想看,这五幕的情景剧是多么的让人期待啊——在开始的三幕中,作家先生因为着迷于村子中发生的不可思议魔法以及每次留下的似是而非线索,逐渐沉迷于对魔书和史料的考证之中,对女儿和工作都不闻不问。这样的戏目和随之而来的研究行为带来的恶果,首先是迫害了他的精神,让他从一个以合理性、逻辑、科学占据主导的时代被迫回到崇尚神秘、妄想和精神狂欢的妖巫纪年。这样的打击无疑是严重的:根据我对他的了解,至少是会令他感到混乱,并且会为了捍卫原先的世界观而独自耗费时间——他是一个不擅于请求其他人帮助的、性格稍有些孤傲的人,这就会导致他在独立调查之中,稍许尝试请人帮忙却遭遇挫折之后,便陷入到孤独的、单凭个人寻找解决之道的牛角尖中去。书稿违约、专栏停写,而且回复编辑的态度也不可能会好,甚至干脆就对这些事情不予理睬了:律师整理了一些因为写作出版合同违约而被要求支付高额罚金的例子。如果出版社和杂志社同他签立了类似的、在通常情况下不可能违背的条约,而他却因为这场演出而违约,并且得罪光了合作者们,并让出版方蒙受损失——这样的话,只要相关的索赔官司陆续打起来,就可以让争夺抚养权官司的条件2得到满足。
至于抚养权官司本身,因为牵涉到作家先生不承认自己曾有家庭及子女这项事实,以及捏造自己过去经历的欺骗行为,一旦开庭受审,受到媒体关注,加之他已预先得罪了出版界,也必同时引来舆论对他进行道义上的谴责,这也同时达成了条件2。
这持续一整年的仪式所挑选的日期,自然也是经过了精心安排:每年的二月底是高年级学生接受家庭访问的时间,那位粗心的父亲为了完成每四年一次的祭典,肯定会将四年后的这件事给忽略掉。趁着他去村子消磨时光,我正好能够和女儿会面。我会预先买通孩子的保姆:那并不需要支出太多。然后,我将代替那会令孩子感到尴尬的佣人,协助她完成一次出色的家庭访问,给她和她的老师留下最好的印象。
取得孩子的信任是这一幕中最重要的事情:对此我无法作出判断,因为我完全不敢去想像那个场景。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当我推开了某扇门,看到离别多年的女儿就坐在我面前玩耍时,肯定没有办法止住泪水。我不知道那时我还能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但我相信,只要她看到我,就会知道我是谁了——表达母爱的真诚是无从伪装的,她看到我就一定会记起我来;就算不会,在相处的那几天里,我也会努力让孩子喜欢上我。这一步里千万不能因为过分的激动而丧失理智:记住,千万不要将孩子搂得太紧,那样会吓到她的!
虽然在疲累的作家先生回来之前我就得动身离开,但只要寓所里有人肯接受我的雇佣,我和女儿就能在漫长的休演期里通过频繁的书信联系加深感情,距离并不是决定性的问题。
6月27日,女儿的生日——预告函上的时间当然不能定得相同,那样难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导演需要预先将约定的时间提前或延后两到三日,以旅途必需的天数作为缓冲。第二幕开演之际,正是这位先生的求胜心理最为膨胀的时候,因此务必得给他最沉重的打击:这样才能像抽饵诱鱼那样,牢牢地锁定猎物。
8月底到9月初,是孩子们的暑假中理应过得最愉快的一段时间。经过第二幕的挫败,作家先生将处于极不安定状态:在这期间他或许谁都不信任,甚至会将村民们都锁起来。虽然剧情并不一定会向这个方向发展,但第三幕最好设计成只需一个人操控即可的机关组合——我猜孩子也会喜欢看她那位平时都摆出满脸严肃表情的作家父亲狼狈的样子。
另外,在这个季节里,或许还可以完成一场附加的剧目:这只是一个最初的设想,具体还需要在剧本草稿里再做详细的策划。最好能让他在这一年里唯一气温较高的时节去一个寒冷的地方;另外,也可以考虑“压缩时间的咒语”——这或许可以借鉴一些现有的、关于魔界地理的文献。如果找不到,就主动捏造一些:最关键的,是让他在八、九月份的热度中感受到不寒而栗的恐惧,从而彻底放弃对剧目的过分审视跟挑剔,安心等待第四幕开演时间的到来。
为了让借用的历史人物显得更为逼真,或许我还需要额外准备一具巴托里夫人的干尸蜡像——在书写第三幕的时候我想到了这些:或许可以安排一个招魂仪式和与之对应的驱魔会。只要设置得合理,任何一个人同“理智”紧紧拴在一起的思考防线,都可以被轻易击溃。
如果一切顺利,因为第三幕带来的一连串刺激,会让这位可怜的观众觉察出对抗导演和剧本纯粹是自不量力——在如此的情况之下,他或许会感到悲观和懈怠,以逆来顺受的姿态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因为之前太过关注于演出,这期间有很多长期积累下来的麻烦需要他来处理,不少在顺境中掩藏得很好的矛盾均将在这一季度展现:这是件很好的事,可以帮助他稍许摆脱那只生存在幻想中的妖灵。他或许也会试着在亲情中寻找慰藉,因此我需要预先跟女儿商量好,让她故意不要搭理他——虽然这在孩子的眼里看去,可能会有些残酷。我大概会用类似“这只是在和爸爸玩游戏”这样的、罗伯托·贝尼尼(Roberto Benigni)式童话的借口来说服她。对于一个刚过十三岁生日的小大人,这招如果用得好,是会十分管用的。第四幕和第五幕就得收尾了,整体上大概不会再有多大的起伏波动。这部分将会是比较平淡的过渡,最终的结局当然还是要有意料之外的转折。我会学习戈达尔(Godard)大师的手法,用一个画面上极为平淡、甚至单调的转折来结尾——我可能会递上一张要求前往法院出庭的邀请函。当然,并不是由我来书写,而是打印出来的、格式千篇一律的公文。相信那位喜欢卖弄文字的作家先生,在获悉事情真相时是没有耐心去阅读太繁复累赘的句式的;况且——由来自法院的传单来告诉他这整场大型演出的真实目的——本来和场景并无关联的社会机器,突然就俯身下来展现了片刻它的冷漠,全世界的机器螺丝们好像都在嘲笑他。如此的讽刺在收篇中带来的效果,自然也是十分美妙的。
在这一整年里和女儿的亲近,通过毫无保留的关心来和她融洽交流,让她那因为母亲位置的长年空缺和忙碌父亲的不尽职导致的孤立、空虚、担忧、恐惧——让这些寄住在她心中、悄然生长着的可怕恶魔被彻底地驱逐出去。我希望她能够通过在一年时间中发生的一切,看我们各自的努力都用在了哪个方向上。选择和我共同生活当然好,但无论怎样,也都是属于她自己的选择:我尊重她。
以上说明了关于抚养权官司的另外两个条件如何满足。
这所有的五幕表演,就像那首曾在他耳边念过的五行诗一般,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我像一个占星术士那样给出了以上的臆测:但又并非模棱两可的预言。那些演员们的忙碌、场景的诡异和他脸上的惊诧,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便纷纷在我脑中浮现。我曾听说一个人能够看到未来是将死的征兆,这句话我现在能够大致了解:或许那所指的并非身体的凋亡,而是灵魂的叛离。想着那位背弃过去的作家先生,再联想到将要在随后的几年里逐渐从虚构画面中浮出的、那个并不存在的我,我就觉得这个自我时日无多:好像疯子在知道自己将疯之前、对现实世界还存着无限的怀念一般。
在我还认得清事实长什么模样时,该记录的都已经记下。在这样不停书写时给自我印象带来的最深的一点感触即是:人的记忆就好比日记本上写满字的纸,撕掉了或者改动了的话——因为这个本子是和过去唯一的联系,也就等于是改变了自己的过去。如此则发生过的事情并不唯一,向前向后看去都有无限的可能,却只有“现在”将人紧紧束缚起来。我怎能确定“我深爱自己女儿”这件事并非是出自我的捏造呢?就像作家先生也不可能了解他那在记忆中尚存的模糊爱意究竟是曾给予过我、还是其它虚构的人物,甚或本就不存在——我们放纵了自己的回忆,却不经意地在不确定的氛围之中失去了更多:这就是虚无的本质。
我害怕了。为了不让稍后写下的某些文字在无意间切断我同目前自以为确定的真实之间的紧密联系,我得搁笔了。我似乎觉得在遥远过去还有些冷冰冰的回忆还有待唤醒,它们或许是真的,也或许只是最近的虚构。
人是很容易就会在虚构中迷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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