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隆龙还真在上海的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几个殷家过去的老佣人。其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是殷太太早先贴身的杂使女佣,已经年近七旬;另一个,是殷家姐妹的乳母。
开始时,她们摆出一副决心为过去的东家“守口如瓶”的面孔。孙隆龙照样是以他那惯用的杀手锏:金钱、物质,很快就摇撼了这脆弱的道义力量——
一个和气慷慨的北方小伙子,先是热心地帮助人家把菜篮子提回家,以后就是主动把那呛虾、醉蟹、糟田螺、青鱼、圆鱼、大黄鱼……总之,无论多腥、多臭、味儿多怪,只要听说是上海百姓的至爱,他都一个劲儿地上赶着送进家门……
到头来,不过就是想跟老阿姨们聊聊天,扯扯过去东家的闲话。
殷达和的太太岳凤莲结婚后,好多年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无奈殷先生在娶亲之前,与老岳父发过毒誓:永不纳妾讨小。夫妇俩人的膝下,也确实冷清了很久。
但是,太太突然有了身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亲戚朋友中好事的女眷们,也有上门借着慰问之名,跑来确认虚实的。那时,笑吟吟的岳凤莲也当众嚷嚷:想喝大街上卖的酸梅汤啦,要吃弄堂小菜带辣味的豆瓣肘子啦……
不久后,太太说是为了保胎,多补进时新蔬菜和活鱼,回到无锡乡下的外婆家去小住。半年后,被殷先生从乡下接回上海时,怀里果然抱着粉嫩粉嫩的一对千金!
大的起名“婉圆”,小的起名“婉方”。太太和先生,自然都把她们宝贝得掌上明珠一般。
应该说,岳凤莲曾经是个好母亲。她不惜花钱为婉圆买了外国的大钢琴,给婉方重金请来金发碧眼的洋人舞蹈老师,学的就是那种“用大脚拇指尖尖立在地板上的舞”。还为了她,在院子里加盖了一间带大镜子和木把手的房子,让她在里面,“自己瞧着自己的人影,跷腿、转圈圈呢”!
但是,也有让人感到蹊跷、费解的地方,那就是两个女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渐渐不再像小不点儿的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了——
记得是她们六、七岁那年,有一次,婉方想摸摸婉圆的钢琴,一向性格温厚的小姐姐婉圆,却故意猛地关上了琴盖,夹肿了婉方的手指头。为此,婉方也绝对不再允许小姐姐婉圆,走进她练习跳舞的大房子里去了……
两个孩子都开始在父母面前争宠,相互间增加了许多斤斤计较、磕磕碰碰的事情。殷家一家四口在外人面前,却向来表现得亲密无间。
兴许,正是因为夫人的娘家过去在上海滩名声不太光彩,现在的体面,也就格外的至关重要了。
家业由过门女婿殷先生继承以后,历尽艰辛才逐步摆脱了历史的阴影,成为社会名流和正大光明的民族实业家。棉纱、布匹的加工、印染和出口生意,殷家都是做得实实在在的。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殷氏夫妇当然重视家族的在外名声,大事小事都要做好表面文章。
她们的乳母提起往事时还说,太太其实连一天的奶,也没有给两个女儿吃过。说是没有奶水,还就真的一滴也没有!
最让乳母费解的还有一件小事,就是女孩子们都是在十三岁时来了例假。两个小姐因为还不懂事,都吓得哭起来。作为母亲的殷夫人,却在乳母向她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突然表现出了一个母亲不可理喻的厌恶态度!
做母亲的,不但不为女儿的成长感到欣喜,也不去对女儿进行安慰和教导,而是打发乳母为她们“买些要用的东西”,就从此不再过问一句……
隆龙还是第一次听女人闲谈女人身上“特有的东西”,生怕那老乳母看见自己偷偷臊红了的耳朵……
老佣人说,殷家在姐姐婉圆出走以后不久,日子也还算平静。从老爷太太到下人们,都认为大小姐是耍小性子,过一阵子自己就会回家。
不知道为什么,大小姐并没有回来,家里的老仆佣们也纷纷提出辞工离去……当问到“这是为什么”的时候,孙隆龙得到的回答,竟是十分荒唐的:
殷府大宅里开始闹鬼啦!害怕。待不住了。
当孙隆龙追问:那“鬼”是怎么个闹法呢?回答得也很含糊:
婉圆已经出走快一年了,有一次,老爷、太太是去了太湖别墅休养,好几天都不在家。半夜深更的,就从没有开灯的大客厅里,传出了钢琴声?!
佣人曾经问过婉方,晚上听到什么没有?婉方就生气,一口咬定是下人们瞎编的“迷信故事”。如果谁敢在老爷太太跟前也这么“造谣生事”,就扣掉谁的薪水。
谁都知道,婉方是不会弹钢琴的,那流水一般的美妙琴音,只属于从小学琴的婉圆……
还有,不止一次花匠“起夜”时,看到过一个白色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在靠近后院围墙的夹竹桃树下徘徊……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花匠说,出现过那个白色人影徘徊的后围墙,有一小片夹竹桃树,花朵无缘无故地开放得异常硕大而鲜艳,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下人们就越说越怕,越传越神,自己把自己吓得,相继辞去了殷家酬劳丰厚的工作……
老佣人说,也有“往好里变的事情”,就是自幼一向性格泼辣也相当霸道的婉方,结婚以后舞不跳了,却迷上了画画。性格比从前文静、安分了许多。对下人呢,也尽力去模仿她姐姐那几分委婉、随和。
“可是……”老佣人似有些堵在嗓子眼的话,最终还是没有被孙隆龙掏出来。
老佣人倒是在孙隆龙的追问下,说出了婉圆失踪时的情景:
那些日子,全家上下都在为婉方的婚事,按照太太的吩咐忙里忙外。出事的当天,太太和老爷为了安排婉方的婚礼会场,坐车到国际饭店去了。
到了傍晚,天色阴沉沉的,好像还掉了几滴雨点。
记得婉圆当时像是刚刚哭过。她说:不要去吵醒了婉方,她这几天忙婚事累了,现在还睡着。等她自己醒了,再把这封信交给她。不要等我回来吃晚饭了……
婉圆穿了一件平时常用的米黄色风衣,打着一把草绿色的布雨伞,就这么走出了大门,到今天也没有回来……
到了晚上快八点,佣人轻轻推门去婉方屋子里看了一眼,那孩子穿着她最喜欢的粉红色丝睡裙,果然是睡得一动不动。缀满了珠子和镂空花边的豪华婚礼服,就挂在床边的架子上。佣人便把婉圆留下的信,放在门口的地毯上了。
一直到晚上快一点钟,婉方才披头散发地跑下楼来,迷迷糊糊地说,我姐姐怎么就……走了呢?
那会儿,我们下人也都回屋睡下,或者收工回了自己的家。就是一个留在大屋子值更的老女佣郭老妈子,劝婉方明天再说。因为老爷太太也辛苦了一天,都睡下了。
婉方就让那郭老妈子陪自己到餐厅去,随便弄了点儿东西垫垫肚子。郭老妈子后来回忆说,当时婉方挺体贴,让她也一块儿喝了杯加糖的牛奶,然后就上楼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第二天早上,当婉方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出现在父母和所有下人面前时,已经穿上了那件华贵的白裙子——那是专门在上海法国人开的洋服店订做的婚纱。拖着落地的大裙摆,蒙着一块半透明的头纱,她有点儿羞答答地直低头——
“婉方小姐好看得就跟仙女下凡似的!老爷当时喜欢得呀,眼泪都流出来了……”
当老乳母回忆起婉方做新娘时的模样,掩饰不住满怀的悲哀:“可惜啊,她唯一的亲姐妹婉圆,不在家了。”
婉方和姑爷郑宏令举行了婚礼后,家里一天也没有住。他们在国际饭店开了最贵的总统套房,第二天上午,就在许多朋友的欢送下,直接乘船到巴黎和伦敦去新婚旅游。
“啧啧,还是出生在有钱人家好啊!”
——老乳母充满感叹地告诉孙隆龙,这豪华邮轮的船票,是老爷在婚礼上当众送给女儿、女婿的礼物,价钱可贵得“足够穷人一家子过上好几年哩”!
三个多月以后,一对新人才回到上海来。婉方呢,长胖了不少,烫了一头欧罗巴最时新的发型,“大圈圈卷得跟菊花瓣似的……人也变得比以前懂事了”。
老乳母还说,婉方叫人照原来的样子收拾婉圆的屋子,说是等她姐姐回家。她和姑爷自己在外面有一套公寓,老爷总说家里太清静,常常打电话叫他们回来住住。
只是,太太经常失口,把“婉方”叫成“婉圆”,弄得在场的人都挺不自在。
其实也难怪,她们是双胞嘛。向来每天早出晚归忙于打理公司的老爷,多少年来,叫错闺女名字的时候更多,根本都不稀罕了。在家里做了好几年的佣人,也是经常搞错她们谁是谁呢!老乳母深深地叹息道:“唉,婉圆走得无影无踪,真不知老爷、太太心里有多惦记呢。”
一晃,都四年多了……
严大浦毕竟有公职在身,对巡捕房的老朋友梁副队长,如此这般地做了一番交代,就带着对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甜蜜回忆,独自早早地回到北平。
架不住小町“胖子哥、胖子哥”地叫,只好跟头驴子似的,帮着她把一大堆花里胡哨的“洋玩意儿”,先扛回到她干妈紫姨家去。
还剩下一个“大哥”曾佐,在上海滩如同蒸发了一般,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忙活什么。小町和孙隆龙只是偶尔听说,他跟一帮都是欧美留学回来的高级白领们经常聚在一起。喝咖啡、听音乐、叙旧聊天,仿佛从来也没有这么优哉游哉……
曾佐这种人,当然不会是一盏省油的灯。他自有他进入角色的独特途径,那就是:关于那位一表人才的殷家乘龙快婿郑宏令——
此公曾经是江南闻名的丝绸商家之后,这不假。可自从民国十五年开始,杭州的老家就已经不能再为他往大洋彼岸,源源不断地输送银子了……东洋物美价廉的机织纺织品,滚滚的洪水一般,迅速地冲垮了古老丝绸之邦千百年手工业生产的基盘。
然而,郑宏令血液中祖先吃苦耐劳的血缘,使他坚持靠自己勤工俭学,完成了博士课程。同期的学子看见:他曾在波士顿市区的中餐馆端盘子、洗碗;还在大学图书馆打过“阿鲁拜托”(英语:学生临时工的发音)……
郑宏令自从获得了殷家千金的青睐,重新回到了中国幸运者的行列。
他平日里的为人处事,依旧表现得谦和、勤勉和自律。据说结婚后,在岳父当家的殷实公司,他主动要求从一般职员开始做起,身体力行地实践着美国式的自我价值观,不久便得到了上下一致的敬重。
加上与夫人殷婉方相亲相爱、比翼齐飞,更是无处不受到人们锦上添花般的好评……
“机会,是属于有准备的人的。”——郑宏令对自己最高的评价,也就是这句话。
他经常用这句话,鼓励公司里年轻的后辈们。春风得意的他,从来也没有表现出过小人得志的轻狂。谁也没有见到他在任何时候,有过任何失态的言行。
但是,郑宏令在上海有一位曾经一起赴美留学的姑表兄弟。在郑宏令准备结婚娶亲的前一天,兄弟俩喝了整整一晚上的黄酒。
郑宏令喝得酩酊大醉,显然是难得地彻底放松了身心……他一手举起一只瓷酒盅,一手托着一只瓷汤碗,又哭又笑地说了一句让他表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
“此‘碗’,非彼‘碗’也——哈哈哈……”
跟殷婉方夫妇初次见面之后,小町等待了一个星期,终于得到了郑宏令博士的电话。
说是“好不容易”说服了岳母娘,同意接受采访了。但是老太太接见这位北平女记者的地点,定在殷家的太湖别墅。
总裁夫人是个大忙人,别墅比较清静,可以回避许多求见者的打搅……老人家因为不愿意长途乘坐令人眩晕的汽车,已经先送她搭乘早上直达无锡的火车走了。
郑宏令随即问清了小町下榻的旅馆,自己再开车过来接小町一起到无锡去。目的是让她顺便在路途上,感受一番江南水乡的民情和风光。
殷婉方呢,已经在两天前就到苏州去了,她要为公司亲自选购一批苏绣制品,作为礼物送给一些外国客户。她也会在今天晚上以前,直接从苏州赶到太湖别墅去,跟大家会合。
这位修养极好的洋博士,显然还是位做事举轻若重的人物。他特地对小町说,太湖别墅有时候也需要接待一些重要的客户,常备有生活需要的一应用品。
郑宏令温和地嘱咐说:“小町记者,除了自己的化妆品之外,你连睡衣都不必带,尽可轻装简从一些……”
对郑宏令如此热忱、周全的考虑,小町感激不已。
他们驱车行驶了将近大半个白天。车窗外,烟雨蒙蒙中的江南景色,简直是北方平原无法比拟的一幅幅水墨画……
小町从始到终毫无睡意,甚至动了心思:要鼓动紫姨将来搬到江南,选一个有水的小镇安度晚年。江南的风流、江南的富足、江南的柔和、江南的精致……所有美好的意境,都因为身边这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江南主人公,更加令人心旌摇动。
这位郑宏令博士天生具有令女孩子产生好感的许多长处,从途中就餐的风味小馆子,到刻意地沿途购买当地的特产小吃,无不体现出他自然而细腻的关怀——
冒着野地清香的荠菜虾仁豆腐、素炒杏边笋……比起味道浓烈的北方菜肴,口感清淡、别有风味;麻球、姜饼、蟹壳黄、桂花酒酿圆子、擂沙团、百叶包线粉、肉骨头原汁鸡鸭血汤……简直是让人越吃越饿。
看着小町心满意足的吃相,郑博士时时会露出兄长一般善意的微笑来。
小町因此而理解了:为什么富有而美丽的殷家千金,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以身相许。比起那粗心大意的孙隆龙之流,简直就是天鹅和鸭子的反差……
旅途充满了愉快和诗情画意。小町几乎感到了丝丝的遗憾——如果这个几乎堪称完美的男人,不是殷婉方的丈夫,而属于长相一模一样的秋姗姐姐,那该多好!
至于说到自己么,肯定是配不上这一类人物的——不但长相平庸,妈妈不是还经常责备自己“没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风范”么?
这个总是神气活现的北平姑娘小町,第一次真正品尝到了……自卑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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