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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皇粮胡同十九号第二节

第二节

        曾佐在警署的候审室,见到了自己的雇主——冯雪雁。她已经被突然发生的一切和整整不眠的一夜,折磨得花容失色了。一看到乔秘书领着曾佐律师赶到了,竟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姑娘似的,抱住乔秘书就放声痛哭。惹得乔秘书也鼻涕、眼泪随之喷涌不止……

        曾佐多少也为“公主落难”而悲哀,鼻子隐隐发酸。

        他跟管事的严大浦,倒是很快就谈妥了“保释”副市长夫人回家,“随时听候警方问话”的事宜。反正,把这样一个难以伺候的事主,总留在警署脏兮兮的休息室里,谁都落得浑身不自在。

        曾佐借口说是要留下来,继续交涉和办理所需的一应手续,让乔秘书把冯雪雁接回家去……

        那天,曾佐留在市警署的工作,与严大浦的配合“空前绝后”的和谐——他们马上一起开始确认“持枪抢劫犯”的尸体、遗留品和身份的问题。奇怪的是,那犯人居然随身揣着一张足以暴露自家出处的“物证”:

        一张本市机械高等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地址、人名清清楚楚地写在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姚仲梁”。

        因为天气炎热,大浦让法医迅速做出尸检报告的同时,派部下赶快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进行查询。

        曾佐和大浦看到,那胆大包天的抢劫犯三十出头的年龄,生得相貌丑陋、皮肤粗糙。七窍流出的血,已经凝结成了紫黑色。他双目圆睁,表情惊恐。穿着一身还算体面整齐的青布短褂长裤,脚上的千层底圆口布鞋,虽然已经丢了一只,却看得出,还是崭新崭新的。

        最是令他们两人同样不可思议的,是那把从现场找到的手枪:一把崭新的比利时FN公司造袖珍手枪。这是世界首屈一指的短火器祖师爷勃朗宁,于1910年为比利时FN公司专门设计的一款袖珍型手枪。它又轻又小,可以一次弹装六发。因为性能极好,欧洲各国枪械制造厂家纷纷仿造。

        眼前的这一把,是比利时原厂家的正品。枪身上崭新的烤蓝,闪着一层幽光;里面的六发子弹全都在,卸出弹夹来,颗颗黄铜弹壳就像金子一样……

        严大浦的眼珠子差点儿都要掉出来了:“好家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种小毛贼,弄把‘撸子’打家劫舍,就很风光了。——漂亮,真漂亮!我就是在当兵的时候,见过大帅的儿子随身配着这么一把,还就见过那么唯一一次。我想它想了多少年哩……这玩意儿,就算咱兜儿里有钱,没有路子也是白搭。”

        曾佐虽没有出声,心里也在嘀咕:小小一只城狐社鼠,如何能用如此精良的武器来装备自己呢?

        根据当值巡警的案发现场报告:这把枪,当时确实是握在死者的右手掌心里。

        一个普普通通的独行盗贼,如何能够拥有这样一件不可多得的“金贵玩意儿”?深更半夜地候在人迹杳无的马路边上,还就真真地叫他给撞上了同样“金贵”的大人物——单身驾车出行的副市长夫人?

        还有一件挺蹊跷的遗留品,便是紧紧握在死者左手里的一截弯成弧形的铁丝,好像是个什么物件的提把。

        按照那信封上的地址,去确认死亡“抢劫犯”身份的巡警,很快就返回了警署。原来这住址真还不远,就在东城与西城交界地段的一条杂居小胡同里。

        开门出来的淳朴少年,一看到巡警手里拿着的那个信封,马上就承认:这是学校发给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不错,自己便是信封上写的那个收信人“姚仲梁”。

        昨晚,是他本人把这封录取通知书,亲手交给哥哥的。

        毫无疑问,这刚满十七的姚仲梁,当即就被带到了总署……少年一看到“抢劫犯人”的尸体,当即放声大哭。已经魂飞九天的这个丑陋男人,正是他的同胞哥哥——姚顶梁。

        当“持枪抢劫犯”的弟弟,抽泣着坐在严大浦面前时,油然而生的同情涌上了大浦的胸膛——

        这“抢劫犯”的小兄弟衣着简朴整洁,举止有礼而又不卑不亢。一个穷人家里,能够成长起这样一个梦想着去学习机械技术的有志少年,多么不容易呵……

        当姚仲梁停止了哭泣,开始回答探长大人的问话时,大浦还发现,这个少年,毫不掩饰自己与他那位行为并不光彩的哥哥,有着何等之深的手足之情——

        姚仲梁坦然地承认:哥哥姚顶梁,白天出卖的是修理黄包车的手艺,有时到了晚上,确会去干些“翻墙上梁、溜门撬锁”的苟且营生。父亲过世得太早,自己已经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他们的老母亲一病就是十几年……兄弟两个年龄相差十二岁呢,中间的三个姐妹,因为家里穷,出生后不久都送给了别人。

        大字不识几个的姚顶梁,多少年来就像父亲一样,把自己的兄弟拉扯成人,读书上学一天也没耽误。这个当哥的,就是捞到仨俩的不义之财,从来一个子儿也没有花在自己身上。他不酗酒、不赌博、也不逛窑子,就是为了给母亲无止无休地抓药,给兄弟买铅笔、书本和每天早上带到学校去的两个火烧……

        这一次,情形却是有些不同——姚顶梁晚上临出门以前,看着弟弟那沮丧而又含着责备的面孔,居然发了个毒誓说:

        “哥今儿个准保不是去干‘那个事儿’。把你那张机械高专的录取通知书借给我。我是要去跟个有钱有势的熟人会会面,让人家也亲眼瞧瞧。人家兴许能把咱们两年的学费先给垫上——那可是小二百块的一笔钱啊……俺兄弟从此要上大学堂,出来可就是体面人了。哥对天发誓,只要把今晚的事情办瓷实了,保证从此金盆洗手,永不再偷!”

        未曾想,这竟是哥哥姚顶梁最后的遗言。

        他出门前还特地为自己换上了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整齐裤褂和新布鞋——奔着三十去的大老爷们儿,也没给自己娶上一门媳妇。他这短短的一辈子,都在为自己小兄弟的远大前程和老母亲的浑身病痛,搏着性命……

        让严大浦格外动心的是,这个有着光明前程的少年,丝毫也没有嫌弃自己那活得“鼠窃狗偷”的委琐的兄长,而是对他充满了真诚的感激和爱意。他并没有沾染上半点儿读书人酸溜溜儿的虚荣和自私……他的证言,引起了严大浦深深的思索:

        那个已经毙命的“持枪抢劫犯”,到底是为什么在这夜深人静的马路边,突然出现在了部长夫人冯雪雁的汽车前面?

        曾佐作为市长夫人冯雪雁的出头律师,他的特定立场当然是维护和保护自己当事人的利益无疑。尽管他的内心也无法否认,在这桩看似偶然“意外”的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必然……

        正是因为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太过于“意外”了。

        今天下午,他离开警署后便直奔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他必须在警方上门索取口供之前,率先得到第一手资料。于是,冯雪雁清晰而孱弱的叙述,便声声入耳了:

        “我不过就是想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出去兜兜风儿。昨天晚上,我自己从车库里把车开出来,从一向比较僻静的胡同西口,往南开了不到两里路,突然,车灯就照到了一个人影儿。他站在路中央,开始我还以为是个醉汉。就减了车速,在离那人大约不到两丈的地方停下来。我记得,自己还摁了两下喇叭。但是那个男人还是不让路,汽车大灯的光线下我看到,他居然手里对我举着一把手枪!而且,朝我越走越近!我真的吓坏了,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么,一脚踩下了油门儿……自己确实听到了闷闷的一声响,心想——完了,伤到人了……”

        “也不知道把头埋在方向盘上呆了多久,我才定下神来。周围连一个人也没有,只好自己下车去,看到那个被撞到的人,倒在离车子不远的地方,已经没有呼吸了……真是太可怕了!怎么会让我碰上这种事情?我想总得有个交代吧,就重新启动车子往家开。到家便赶紧给警署挂了电话……”

        “后来佣人对我说,三个当值巡警赶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一点钟了。车子现在停在家里的车库,前头是撞扁了一大块,送去修修就没事儿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讲得清楚,当时的情况,我确实是被迫自卫……是不得已的啊!”

        冯雪雁的一番话,说得也可谓是合情合理。

        曾佐见她开始抑止不住发出哀哀泣泣的哭声,掏出一块工艺讲究的真丝刺绣手绢,擦拭着自己红红的鼻头儿。便也就不忍再继续“穷追猛打”,这位一向心高气胜的贵夫人已经是心力交瘁、不堪重负了。

        当日傍晚,严大浦和曾佐两人并肩走进了紫姨家,连为他们开门开了好几年的老独头,都觉得今儿个怪怪的。小町是看见他们就尖叫了一声:

        “今天是‘世界和平日’吗?快看呀,头条儿新闻——探长与讼棍肩并着肩!”

        紫姨“率领”着秋姗、小町、孙隆龙和厨娘何四妈,加上那只探头探脑的白毛小点子,十二只眼睛一起直瞪瞪地,把“探长与讼棍”给看得有点儿恼了。

        严大浦气呼呼地把短短的手臂绕到背后:“少见多怪!真是……”

        晚饭后,宾主还是照例聚在紫姨那间温馨的小牌室里。花茶和英国纸烟的芬芳混合着,弥漫在空间……

        话题自然是昨天晚上发生在副市长夫人身上的这桩“大不幸”了。即使是不大外出的紫姨,对那皇粮胡同二十五号副市长的府邸,都有着相当鲜明的印象。单从外表上看,那还真是风光体面的一个所在。首先,那是座品相方正的广亮大门。

        自前朝顺治九年以来,能建这广亮大门的,便从来都非一般平民——大院门的地面,要比胡同路面高出五步,铺设着整块上好条石的大石阶。门框根部有门枕石、抱鼓石,鼓上还刻着神气活现的小狮子。门的上轴是用联楹和门簪固定的。门簪四枚,刻成精美的四季花草。

        大门内设有影壁、屏门,檐柱上有雀替、三幅云……这显然也都是当年房屋的主人有过官品或爵位的标志。

        里面,青砖建筑围着正正方方的两进院子。门前常常停着各种花色品种的交通工具。二十五号院儿可是皇粮胡同中人缘极广的一户豪宅。

        听说,里面有个铺着红木地板的大厅,经常会举行家庭交际舞会。只要一看到哪天晚上停了小半个胡同的车子,那就是西洋室内小乐队,已经在副市长官邸里纵情演奏起“探戈”和“狐步”舞曲的时候了……

        皇粮胡同里的少男少女或激情少妇们,有时也会在二十五号院儿门口的附近,见到某一位不久前还浮在电影院布银幕上,哭笑打作、风情万种的男女电影明星:他们要么是西装革履、发蜡锃亮、明眸皓齿、潇洒翩翩;要么穿绫裹缎、卷发拥面、眉如弯月、口若红樱……个个都像是从招贴画儿上走下来的。

        就连这儿疼那儿酸、肚儿圆的求医者们,也常常会把类似激动人心的见闻话题,捎到秋姗小小的妇儿科诊所里来……

        尽管“探长与讼棍”今天是开天辟地“肩并着肩”走进了紫姨的家门,令全体人诧异得大跌眼镜。但紫姨很快就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怀里揣着各自的小九九——

        在紫姨的牌室里,听到曾佐上述一切的严大浦认为,鉴于种种不明点的存在,如果曾佐真的想把市长夫人尽快地“开脱”出来,使警方“心悦诚服”地做出“被迫自卫”的结论,最直接有效的一条,就是设法找到一位现场的目击证人。

        至于说,那把比利时FN袖珍手枪的存在,令全体牌友们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作为律师,曾佐自然是不失为当事人排忧解难的本意;而严大浦这次却是从一看到那把高级、精美的袖珍手枪开始,便对那个已经缄口无语的“持枪抢劫犯”,产生了深刻的质疑。

        他对紫姨陈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亲自审问了那个孩子,是不是见过这把手枪?可那孩子用一种特别稀罕的目光,盯着这东西好一会儿才开口反问:‘这是……是我哥的东西吗?’我见说谎的人见得多了。可看得出,死人的兄弟姚仲梁没有说谎。这玩意儿,他确实是还没有那份儿见识它的资格呢。”

        曾佐马上反问:“你能保证这把袖珍手枪,未必就不是姚顶梁以前从哪里偷来的东西吗?你也知道,他生前可是个‘几进宫’的老惯偷了。”

        严大浦这回则表现得胸有成竹:“在咱这四九城里,哪些人家有条件接触到这一类高级的自卫性武器,我们警署大致还是心里有数的。最近并没有得到谁家府上有失窃的报案嘛。再说了,你知道,这样一把比利时的原装货,值多少钱吗?黑市上,没有六、七百块,就免谈。如果早有了这件东西,姚顶梁何必还要为了他兄弟那区区二百块钱的学费,去玩儿命‘拦路持枪抢劫’呢?”

        曾佐本来还想“狡辩”说:兴许那孤陋寡闻的姚顶梁,压根儿就不知道手里这件宝贝的价值呢?可再一想,自己也觉得这个质疑本身就缺乏力度——

        一个惯偷,总是要销赃的。难道他还打听不出黑市的行情吗?!

        这回,孙隆龙也露出了几分机灵劲儿:“我今儿个听说咱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副市长夫人出了事儿,打听清楚就直奔出事现场去了一趟。各位猜猜,我都找到了什么?”

        他还真的找到了东西!仍然是归功于他那得天独厚的灵敏嗅觉:他在发现姚顶梁尸体的位置附近,又闻到一股子洋火水的味道!

        他找到一只玻璃灯罩和提把都已经不翼而飞的破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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