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医院继续接受治疗的高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和费阳女先生,也终因当场抢救措施的及时,在第二天上午就被幸运地宣告,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仍然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洋人专家含含糊糊的诊断是:根据三位患者的症状,综合他们的自述,估计他们服下的是“某种植物毒素”。
医院门外,则整日徘徊着大小报刊的新闻记者。他们不甘善罢地等待着采访时机。其中,自然是也混着那个无孔不入的小町。可他们除了仅仅听到了以上那么一点儿消息之外,只能看着那些专车或专人送来的昂贵鲜花和果篮,其中包括来自党政军高层人士与社会各界名流的慰问……
在犯人落网之前,警方一点也不敢怠慢,医院的周围和病房的门口,几乎布满了身穿警服或便衣的警员,使甚至包括直系亲属在内的所有人,无法轻易接触到高贵的受害者们。
只有严大浦,再次顺理成章地荣任了随时进入病房从事调查的特殊警方人员。可是,他在高副市长和夫人那里,简直得不到任何一点儿有用的“记忆”:
好像就是一个小服务生……长得什么样子呢,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他们十来个人,梳着一模一样的小分头儿,穿着一模一样的深红色坎肩,举止一模一样地训练有素……一只托盘上放着几只一模一样的高脚玻璃杯,里面盛着颜色一模一样的法国南方红葡萄酒。然后,说说笑笑中,他们就和周围的人,一起举起了告别的酒杯……
碰了,喝了,不一会儿就开始感到有点恶心,然后就觉得呼吸困难,接着,腹部开始一阵阵急剧的绞痛……
然而,一旦来到那位费阳女先生的病房,严大浦却再次遭逢了“奇迹”。如同这位女先生本人不久前便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奇迹”那样——
费阳的小病房里,放着月季花和一小篮新鲜的葡萄。大浦一眼就看出,这是来自十九号院儿的收获。
她同样显得很虚弱。当严大浦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垫着枕头,半卧在病床上,目光茫然地望着镶着一方天空的玻璃窗发呆……费阳在描述自己的中毒症状时,叙述基本与部长夫妇是一样的。只是她说,自己还发生了耳鸣和眼花的现象。
严大浦问她:还记得什么时候从服务生手里接过的酒杯?还记得那个小青年长的模样吗?
费阳坚称:“根本就不是那些梳着分头,穿着深红色坎肩的服务生端来的酒杯。而是一个‘穿着墨绿色连衣裙的漂亮小姐’端来的托盘。托盘上面,正好就有三只盛着法国南方红葡萄酒的高脚杯!”
严大浦当即为费阳这南辕北辙的“证言”,瞠目结舌:“这,这,是真的么?费阳先生,您不会……看错了?要么就是因为中毒,脑子也受到了一点……伤害?或是,您记错了?”
费阳沉思了片刻,然后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我看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位小姐长得很漂亮,墨绿色的裙子款式很洋气、剪裁也很合体。当时,我还以为,她也是雪雁夫人请来为舞会助兴的一位女演员呢。探长大人您别忘了,我是学美术的。我对色彩、线条、特别是人脸的轮廓特征,具有专业的敏锐性和记忆力。”
严大浦只好顺水推舟:“费先生,现在我就叫人送纸和笔来,劳您大驾,把那个漂亮小姐的模样儿,画下来行吗?”
费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么,请探长大人向我保证,我把这位最大嫌疑人的画像提供给您以后,就不要再继续为难副市长官邸里的下人们了。我可以对主起誓,我真的看见了她——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姐,穿着墨绿色的裙子……”
严大浦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好吧,我会尽力的。费先生,拜托您了——这可是桩事关人命的大案件啊!”
费阳也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啊,是桩事关人命的大案件呢……不过,感谢主,我和他们都活着。”
一旦费阳纸、笔在手,几乎就是未加思索……“唰、唰、唰”不到十分钟,一幅画技炉火纯青的铅笔素描,便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严大浦的眼前——这是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微卷的一头柔发垂肩,标准的瓜子脸上耸着高高的鼻梁,还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和一张圆圆的小嘴。
大画家费阳甚至没有忘记一个细节:女子的颈上,居然还挂着一只小西洋锁头形状的项链坠!
严大浦更加迷惑不解了:“费先生,您……您过去……见……见过这个女人吗?”
还是一个斩钉截铁的回答:“从来也没有。”
费阳仿佛是完成了一项繁重的创作。她深深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头重新靠在枕头上,又恢复刚才那迷茫的眼神儿,望着窗户重新开始发呆。不再搭理站在床边怔怔发呆的胖警官。
严大浦只好告辞走出病房。
手里那幅人像素描的美女,简直就不像是一个现实中的人物——我们中国人,难道也能生出那样一双古灵精怪般的大眼睛?活像个“二毛子”嘛!那张漂亮得近乎于夸张的面孔,不知是不是一个职业画家的脑浆子中了毒,凭空描绘出的幻觉中的形象?
大浦越发迷茫了:这个费阳的“亲眼见证”,到底是让自己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还是距离那真正的放毒犯更加遥远了?自从费阳出人意外地冒出头来,为冯雪雁的“被迫自卫”作证,严大浦就在怀疑这位仪表堂堂的女先生真正的用心了。此刻,她这第二次令人匪夷所思的“亲眼见证”,难道是孤立的?可又说明了什么呢?
上面对这桩放毒杀人未遂案的解决,催促得非常紧迫——毕竟这是建国以来,公然暗杀政府高级官员的重大事件之一。再这样下去,还了得么?这简直就是……对国家体制的挑战!
一头雾水的严大浦,只好再次去骚扰一番副市长大人和夫人了。
正巧,当他敲开了那间高级病房的门时,看到正在康复中的高副市长已经坐在病床边,深情地握着爱妻的一只手。冯雪雁含着微笑的脸庞,也开始泛起了红润……
严大浦唯唯诺诺地为自己的“打搅”道了歉,简要的重复了费阳刚才的那番讲述后,就在他们面前,展开了女画家那幅亲笔所绘的“亲眼见证”。
于是,又一个“意想不到”发生了: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副市长夫妇一看到那张人像素描,两人竟毫不掩饰地同时露出了满脸的惊恐。冯雪雁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音又高又尖,差点刺穿了严大浦的耳膜:
“胡说!她胡说——啊——”
只见她双手捂脸,一头扎进枕头,身体痉挛地缩成一团,嘴里喷出一连串语义不详的咆哮。
高子昂副市长则完全无力劝慰,因为他自己的双腿,也像大白日见到了鬼一般,无法控制地开始嗦嗦发抖,左面颊的肌肉,古怪地抽搐不止……
一个大鼻子、灰眼珠儿的老医生,率领着一男两女三名医护人员闻声夺门而入。上前不由分说地,就把严大浦往病房门外推。倒好像这个肥胖的中国警官,便是个危险的第二轮暗杀者一样……
紫町牌友俱乐部久违了的聚会,晚饭后仍然是在那间温馨的小牌室里。然而,人与人之间的气氛并不温馨。
小町同情地坐在眼圈发黑的严大浦身边,讨好地叫了他一声:“胖子哥——”
今晚,严大浦的饭量前所未有地少,就连何妈特地红烧的一条大鱼,也没有激起他的食欲。
曾佐闷声不响地摆弄着手中的纸牌,那十支出神入化的手指,其实一直在神经质地微微发抖。
孙隆龙百无聊赖地把他的海泡石烟斗,用手绢擦了又擦。
紫姨和秋姗手中的纸鹤,诞生了一只又一只……时间,就这样在无声之中流逝着。
“他们认识‘她’,我敢肯定,他们认识那个费阳画的女人。”还是孙隆龙打破了沉默。
“费话!你就没有比这更高明一点儿的见识?”小町一点也不欣赏这位冒牌福尔摩斯加上冒牌男朋友的浅薄。
“那么,‘她’——是谁呢?”秋姗声音郁郁地,就像是在自语。
“终于说到点儿上了。从明天开始,就去设法弄清楚,‘她’是谁。”
紫姨说完这句话以后,把脸转向牌室墙壁上新近挂上的那幅女童肖像,独自陷入了深远的沉思……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像:能够画出这幅作品的艺术家,与“杀人”这个字眼儿的直接联系。
秋姗说:“紫姨,我还忘了告诉您,当我开始对他们三个中毒者进行抢救的时候,高子昂和冯雪雁的生命体征,确实是发生了明显的恶化——心率过速、呼吸衰竭,还有腹肌因为剧痛而呈现的板状程度……而费阳的症状,相对就明显轻微多了,尽管她当时的面部表情,也很痛苦。”
孙隆龙也开始报告自己的发现:“他们三个人被抬走以后,我回到了……小町,你最好暂时把耳朵捂起来!我回到了那三摊呕吐物的旁边,趁人不注意时,趴在地板上去闻了闻。我事先声明,没有确切的把握啊——在副市长两口子那儿,我似乎闻到了一股子苦腥苦腥的怪味道。但是,费阳的那一摊东西,那种怪味道,好像……好像就不怎么明显了。”
小町抛给了孙隆龙一个顺眼:“这情报还有点儿价值,多少还像只福尔摩斯养出来的良种警犬。”
紫姨抱着自己那只几乎一无所长的小点儿,认真地追问:“柯南道尔真在他的书里,写到福尔摩斯养过‘良种警犬’吗?”
严大浦终于也耐不住要出声了:“可医院的化验结果证明,费阳的血液和尿液里,同样呈现出了中毒的阳性反应啊——”
秋姗毕竟是医生,无人能够反驳她这位专业人士的诠释:“问题是,中毒程度的轻、重差别。”
紫姨在牌友们的议论声中,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幅肖像作品。她也在努力回忆——自己在那天晚上的舞会上,看见了什么?
严大浦到这时,才第一次公布了一个属于警方的专业行动:副市长夫妇和费阳因为要住院接受治疗,统统换下了原来的穿戴以后,他设法偷偷地搜查了他们的每一个衣兜。当然,他尤其没有忽略费阳带在身边的那只白色的小羊皮包……
结果是,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也没有发现。
紫姨突然提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大浦,你看见费先生羊皮包里那支粗粗的钢笔了么?多么稀罕啊,就像是一位绅士用的东西。艺术家嘛,就是与众不同啊——”
大浦回答:“钢笔?看见了呀!而且我还扭开了笔帽儿,里面连一滴墨水也没有哩。紫姨,这和中毒事件有什么关联么?”
紫姨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位费阳女士。我希望你们今后的调查,能够证明她的正直和无辜。”
曾佐又发出了阴阳怪气的一句调侃:“警察的天职,总是要设法证明一个人有罪;而‘讼棍’的使命,却必须设法证明一个人的无辜。”
秋姗生气了:“曾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要设法证明冯雪雁的‘无辜’,就必须设法认定姚顶梁的‘有罪’。最终你能够予以证明的,难道不只是一方的‘无辜’么?”
曾佐目光冷冷地摔下手里的纸牌,站起来就走出了房门。那天晚上,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朋友们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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