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佩兰眼睁睁地看到了家人们无情的变化。然而最可怕的是,自己脚下“一品夫人”地位,也开始受到了挑战——
陈招娣早就领会了高子昂所流露出的“高家毕竟是要母以子贵”的心思,从一个小姨子的“亲亲热热”,逐步变异成一个小妾的“粘粘乎乎”——
每天都是她开车到市府去接回姐夫,挽着他的手臂笑嘻嘻地一起走进家门;她毫不羞怯地在全家人面前,把双手吊在高子昂的脖子上,要这要那、撒娇承欢……
她那一双特别抢眼的红色高跟鞋,加上十根永远不忘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很快就成为皇粮胡同的一道风景,成为家喻户晓的一只“上海狐狸精”。
陈招娣还是一只并不太挑食的狐狸——除了在家跟姐夫的明来暗往有目共睹,在外跟一个声名狼藉的地头蛇张九的风流勾搭,几乎也是桩公开的秘密。做母亲的陈太太也不是没有听到风言风语,暗地里用小恩小惠,撬开几张下人的嘴;陈佩兰也转弯抹角地调查过,结果都是查无人证。
当下人的才不傻呢!他们也知道,太太要比小姨子厚道得多,可眼看着小姨子的日渐得宠、日渐张狂,但凡想留在这二十五号院儿继续谋生计的,谁不会先为自己留下必要的“余地”?
因为男主人的突然辞世,二十五号院儿里,霎时愁云惨雾伴随着刀光剑影了——
陈招娣摊牌了:“我早说是说,晚说也是说,阿爹、姆妈,还有阿姐,我肚皮里装的,可是姐夫的小人!这个家,今后也得有我们母子的份!”
陈家姊妹的父亲已经看到,高子昂走了,不会有人在乎这个忘恩负义、不知廉耻的小女儿。借着酒力,他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这个正值年富力强的男人手重得很,打得陈招娣身子转了一个圈儿,踉踉跄跄地趴在地上。顿时口鼻出血、嚎啕大哭。陈家母亲一看丈夫动了前所未有的肝火,也慌了。毕竟她是个做过母亲的女人:
“现在可打不得她啊,肚子里的小人,都快五个月唼!你这么狠打,要出人命呀!”
“死绝了才干净!老天把个妖怪,托生到我陈家来,我前世做了什么孽?!好好的日子也不能多过两天……”
陈佩兰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她默默地摘下别在卷发上的一朵小白毛线花,走出了客厅……
也许这个家,本来就不属于我们陈家这种人。祖母过去不是说过“命里只合三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么?
在双目无光的老人身边,似乎还留着一缕人间温暖,尽管这是一个旁人看来可有可无的存在……
陈佩兰早就预料到了,陈招娣的这几句话,的确是早早晚晚都要被她说出口的。早在两个月前,她就在准备着、等待着妹妹的这句话。
全家上下十来口,是人都看得见,妹子和自己丈夫之间异常的亲昵。没有方法能够证明,招娣肚子里的小人,不是高子昂的种子。那么,自己还能够为维护最起码的尊严,做些什么呢?!
在高氏夫妇去年因为植物中毒住院的时候,她对这位言语亲切、随和的副市长产生过同情。
他的那位出身高贵、才貌双全的夫人冯雪雁,无时无刻都要把自己与生俱来的优越,压在这个留洋书生的头顶上。陈佩兰值班时,甚至亲耳听见那位全城名闻遐迩的民国元老千金,对唯唯诺诺的副市长大人,尖刻地说出了任何男人也难以接受的话,哪怕这个男人即无地位也没文化——
“……里的歌唱得好哩,‘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高子昂你听着,我爸爸既然能让你当上这个副市长,也就能像轰一只苍蝇一样,重新把你赶走!”
这就是冯雪雁因之飞扬跋扈,也因之粉身碎骨的个人原因。
一个女人嫁了男人,就应该忘记娘家高高的门楣。大户出身的小姐,往往不懂这个“低眉顺眼就是占便宜”的浅显道理。当时,陈佩兰在心里还为自己的“前任”,这样来总结婚姻失败经验教训呢!
高子昂果然没有失言,在冯雪雁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书便失去踪影后不久,便把自己以至娘家,都接进了皇粮胡同气派非凡的二十五号院儿。
对于陈家来说,这是个他们当初就是做梦也没有任何想象依据的大宅门——两进的青砖大院子,回廊连接着大小五十多个房间;光是厕所,就有五个。好几间主人使用的房子,屋里铺着厚重的羊毛地毯,他们这一家人甚至说不出这些地毯的质地……
后院还有那么大一座玻璃暖房,高副市长说,那里面的花草、盆景,就值好几千块大洋——奇花异草的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它们的经济价值,就让人喉头发热……
冯雪雁留下了那么富丽的生活环境和方式,曾令陈家人激动了整整一个星期。一对老人一间间屋子地参观,一件件家具的抚摸,嘴里还一边用上海话“老好的呀——老漂亮呀……”地喃喃感慨不休。拉腔拉调、反反复复,副市长府上所有北方籍贯的下人,因此都学会了这两句“吴侬软语”。
崭新的生活,是需要从“零”开始适应的。下人们对着新夫人和她娘家的一家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伺候,怎么应对了。他们认为酱油白开水泡米饭“老好吃的”,就逼着所有下人都得跟着吃。主仆区别无非是精米与糙米之分……单单这一桩,简直就烦透了人!
陈招娣她妈,把人家冯雪雁留下的无数高级衣装礼服,都拿出来进行一番惨不忍睹的修改后,不伦不类地招摇上身。这一类所作所为,连高子昂一度都感到不堪忍受。不得不责成陈佩兰,“让你妈行为自重一些”……
关于他们那数不清的“砢碜事儿”,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传遍了整个皇粮胡同……
陈佩兰无奈地想,要怨,都怨自己的娘家人没有教养、没有德行!难道,自己对家人骨肉付出的全部苦心,下场竟然是自己将要落得鸡飞蛋打、无处安身吗?
男人的心,小孩的脸。真正没有想到的是,高子昂这么快就把枕头,搬到妹妹的床上去了。自己的爱与寄托,在如此短暂的瞬间,便烟飞火灭——也可见当年冯雪雁的那一番无力回天之苦了!
凭良心说,高子昂并非就是一只喂不饱的狼。他祖籍徽南一个小镇,三代单传。尽管年轻时留过洋,算得上是个新派人物,亦同样渴望膝下子裔繁衍,仍不失他这么个中国男人渗透在骨子里的天常伦理。
在成亲的三个月之后,陈佩兰已经就明显地感觉到了高子昂的急躁……这种急躁,也许是他跟冯雪雁那场毫无结果的婚姻所遗留下来的;也许还包括他曾经背着夫人,去幽会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也同样没有得到一个“男人的证明”。
事实上,那个曾经为他割腕自杀的欧亚混血女孩,后来被确认发生了与自己同样的精神错觉,就是秋姗大夫说的“假象妊娠”。只不过,那个叫“梦荷儿”的女艺员,是因为即将担任一部影片的主角,她高度惧怕怀孕,产生了诸如“停经”等种种生理症状;而自己恰恰相反,则是过度地渴望怀孕了……
眼看着高子昂从急躁化作愤怒和……自卑。自卑,当然就更容易导致他的“无所作为”。可偏偏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向即将绝望的高子昂,证明了一个男人的“质量和力量”。
那么,自己将向何处去呢?
如果当年能够甘心于屈尊的家庭地位,凭着自己的长相和性情,好几个身份非高既贵的住院病人,早在几年前就让自己过上衣食无忧的姨太太生活。陈佩兰生来对个人尊严的追求,只有那么一点点,并不过分的那么一点点,如今也遭到了彻底的挫折。
只有身边这位再也看不到肮脏与背叛的祖母,总是这样默默无言、一动不动地倾听着自己失去了希望的倾诉,如同一尊保留着体温的泥塑……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发生了——老祖母伸出一只苍白枯槁的手,轻轻抚摸着陈佩兰的脊背:
“大孙女,可怜你娘走得早啊……难为你对后娘和她生的弟妹,如此有情有义了……”
陈佩兰为之一惊——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难怪小的时候,母亲总是在对自己说:你是大姐,你就应该少吃一口,多干一点唼!你是大姐,你就应该照顾长辈、谦让弟妹唼!你是大姐,你就应该……
于是,自己渐渐养成了一个“大姐”应有的心态,包括自己刚刚开始改变命运,马上就把“升天的福气”,分给了娘家的每一只“鸡犬”。
祖母突然在这个时刻,决定把历史的真相,告诉这个曾经竭尽全力而身心俱裂的大孙女——
“……那年,你还不到一岁。你一直跟奶奶盖一床被睡觉。你可乖了,不像他们两个,从来也不尿炕……你就像你亲娘一样心善、会疼人。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家,谁的都不是,是我大孙女一个人的家!观音菩萨看得清清楚楚的,你的爹妈、弟妹,如果不晓得知恩图报,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啊——”
也许就在那个时刻,在陈佩兰的心里,一根陈旧的琴弦,被祖母出手这么轻轻一拨,崩断了……
严大浦还是要例行对高子昂的家人,继续进行传问。今天,警署刑侦队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满脸不屑的青年。
“喂,你叫陈小宝?”
回答是更加不屑的一瞥。这个上海出身的男孩子,生着一张比一般北平男孩子细腻、白皙的面孔,微弯的眉毛和鲜艳的嘴唇,长得活像那两个美人姐姐。竟让严大浦心底冒出一个无比恶毒的评价——
“红唇皓齿的,天生一个做面首的坯子。”
“说说吧,那天,在你姐夫突然倒下的时候,你在电影院门前,都看见了什么?”
回答还是那么不屑的一瞥。
严大浦出其不意地在那“红唇皓齿”上击下一拳。陈小宝的椅子仰面翻过去……
绝就绝在,严大浦这一拳可以连人带椅子都击翻,就是不见一丁点儿血迹。陈小宝怎么和张九之流的地痞流氓比手画脚地学恶,离跟严大浦这样的民国“大内”耍傲,他还太嫩了!
陈小宝仰面躺在地板上,捂着嘴巴呜呜地哭起来。从裤兜里掉出了一把连掏都来不及的折叠水果刀。
“好小子,还敢藏着家伙来见官呀!小赤佬,你他妈的神气个屁!听着,这四九城里的黑道大哥、二叔……官爷我见得多了!今儿个不想开腔是吧?那就在我们这儿蹲一宿也不赖。来人,把这胆大包天的上海瘪三给我押下去!罪名——非法携带枪械刀具,蓄意袭警……未遂,人赃俱获!”
“别、别……我再也不敢了!探长大人您就饶了小的这一回,我把知道的事儿,通通告诉大人您呐……”
严大浦听着陈小宝,一口本地的油腔滑调,已经学得八九不离十,差点儿又笑出声来。这孩子显然不笨,这么短的时间就把自己调教得像个北平小混混了。
一个大个子刑警弯腰,把陈小宝活像抓小鸡似的,从地板上提溜儿到椅子上,供探长大人接着问话:
“这就对了!做人嘛,干嘛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呢?说吧,都看见了什么事儿?”
陈小宝却又表现得不知所云了:“其实……我也没看见什么……好像就是有个小偷儿,突然抢走了姐夫挂在前衣襟上的……金药盒子……”
严大浦眼睛一亮,故意追问:“我怎么听说,是块怀表呢?”
“也许是块怀表吧……我也没看清楚。”
“别这么含含糊糊的,小子!到底是怀表,还是药盒子?”
“八成是……是个像怀表一样的药盒子。我真的没看清楚啊,探长大爷——”
“那我问你,为什么你姐夫‘也许’会把个小药盒子挂在身上?他得了什么说犯就犯的毛病,非要随时吃药不可?”
“就是,对——啊!您老说得对!俩月前,戎大夫被我大姐请到家里来喝茶,他就……”
“戎大夫?就是不久前搬到你们隔壁二十六号来的戎冀戎大夫吗?”
“对对对,就是那个戎大夫。听说人家可是北平一流大医院的主治大夫呢!他给我姐夫又听心跳,又摸肚子的,问得可详细呢。后来……”
“后来戎大夫还跟你姐夫说了什么?”
“后来我没细听,净是些挺专门的词儿,什么‘早搏’、什么‘不全’的。您知道,我大姐出嫁前,就是戎大夫他们医院的护士。好像我大姐忒担心,可还一个劲儿地安慰我姐夫‘不要紧’,‘有特效药’……姐夫打那儿以后,每天几次按时吃药,还特地把怀表换成了一个小金药盒子,经常挂在身上。”
“有多久了?”
“快两个月吧。听说戎大夫过去就给我姐夫看过病,他们早认识。戎大夫搬到皇粮胡同不久,就到我们家来串门了……”
“你还有没说的事儿!对不对?”
陈小宝的脸有点儿泛白了——他真正不敢说出口的,的确不是跟什么大夫什么病有关的一切。他不敢说的是,哪路的贼子出手抢走了那个金药盒子——其实他看见了,也认出来了……
“是不是怕有谁会因为你软蛋、松包儿,把实情告诉了警察,以后做了你?”
陈小宝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儿。
严大浦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小宝,想必你也有难言之隐,今儿就先聊到这儿吧。只是劝你尽早跟着你爹娘、奶奶和二姐,回上海去吧。这北平城多少老权新贵、三教九流、十八山头的,真不是外来人好混的地界儿。金盆洗手,别再跟着张九那种人……”
就在提到“张九”这个名字的时候,陈小宝脸上迅速掠过了一片惊恐,并没有逃过严大浦那双职业警探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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