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胁顺三再次在佛龛前合了合掌。
在客厅尽头的佛龛上,摆放着一位身穿海军军装肩戴参谋肩章的海军军人的遗像。那是一名消瘦脸庞上写满严肃的佐官——大贯诚志郎中佐。照片是他升任联合舰队司令部的战务参谋的时候照的。牌位上就照他的俗名写着大贯诚志郎居士。这很符合他的风格,他毫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妻子真理子也在大贯的遗像前合了合掌。大贯诚志郎中佐的老家在东京的武野藏。家里只有大贯年迈的母亲一个人生活。拘谨的佛室里,飘出来淡淡的青烟。大贯的母亲站在山胁他们的后面说:“山胁先生,还麻烦您特意到来。真是过意不去。”
老太太的身体紧紧地缩在一起,她的脸暗淡无光,双颊上长满了褐斑,头上还剩下几缕白发。据说今年已是七十岁的高龄,不过,口齿却很清楚。
“你亲自过来上香,诚志郎一定很开心,他平日里总说山胁一家就像是自己的亲弟妹一样。”
说着说着,老太太的头就低下了,一直低到额头都快要触到地板上了。老太太平日里一直躺着,今天是因为山胁他们来,才勉强起来。山胁听大贯的妹妹说,老太太自己一个人过,所以才决定一定要来看看的,并且带了一些平时很难见到的干面和羊羹来做祭品。山胁对她说:“我们平日里都是承蒙中佐的照顾。我还有我妻子都是把他当成父兄来敬仰的。本来是应该早点儿过来的。但是只能等到妻子她产后恢复之后才能来。”
山胁出席了刚才在横须贺举办的法事。因为是在横须贺的寺庙里举办的,山胁以大贯的义弟的身份当的丧主。大贯的妻子在他们结婚的第六个年头,因病去世,没留下一子半女,亲戚也很少。出席法事的大部分都是海军的军人。
法事是山胁一个人出席的。当时真理子刚刚生完孩子,不能外出。
现在孩子已经满月,所以真理子一定要来他的老家拜访。刚刚出生的婴儿在佛间的角落里睡着了。
三年前,山胁和真理子结婚的时候,大贯中佐是代真理子的父亲来完成了父亲该做的事。在礼堂里,是大贯牵着真理子的手,走完了那段通往婚姻殿堂的路。真理子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那美国人的母亲也早在美国的华盛顿去世了。哥哥是海军航空队的战斗机飞行员,在日美开战一年前,受命将零式战机空运往德国,到柏林之后,就再也没回来。因为战争局势扩大,回日本已经很难了,所以他就去了柏林的海军武官事务所工作。出席真理子婚礼的人,除去一些不太熟悉的远亲外,几乎是没有什么人了。
大贯真诚祝福自己的婚姻。山胁还记着当时大贯对他说:“好好待她。这个年代,对于有家室的男人来说,并不是个好年代。所以你要好好对真理子。”
也许,对真理子而言,她早已把大贯当成自己的父亲了。山胁知道,那之后,真理子经常和大贯通信。并且,海军省人事局贴出大贯战死告示的时候,真理子哭了。
山胁和真理子从佛龛前退下来,大贯的母亲看着婴儿说道:“女孩子真是叫人羡慕,不用去打仗。”
山胁也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女儿。他给女儿起的名字叫纯子。等到纯子长大了,成人了,那时候战争怎么说也得结束了。那时候,国家将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现在真是想象不出来。让女子组成部队,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大贯中佐如果知道,他们生下来的是女孩的话,又会作何感想呢?
大贯中佐战死是在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五日。他是在菲律宾东北海域进行的海战中殉职的。当时,大贯作为第三航空战队的参谋,乘坐的是航空母舰·瑞鹤号。那个月的十七日,美军开始登陆菲律宾的莱特岛。以太平洋为踏板来进攻的美军,终于对菲律宾下手了。其实大本营很久之前就预测到在菲律宾会有一场大战,所以当时他们立即启动捷号作战计划,发动了陆海军作战部队。也就是比岛决战。大本营将这次比岛决战看成挽回战局最后的机会。如果这次输了,被美军夺走了菲律宾,剩下的办法只能是在冲绳或是本土来迎击他们的登陆部队了。其实早在马里亚纳海沟大战之前,海军就像是念经一样期待着无论如何也要赢一次。特别是在马里亚纳海沟大战惨败以后,这一期待就变得更加强烈。如果再败一次的话,后面可能就是永无止境的深渊了。实际上,对于下次大战将会决定整个战争的走向这件事,虽然是没人说出来,但早已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捷号作战便是海军赌上全部家底的一次重大战役。
大贯中佐乘坐的瑞鹤号战舰,是小泽治三郎中将统帅的第三航空战舰的旗舰,和其他的千岁、千代田等航空母舰一起,都是吸引美军眼球的诱饵。作战的重点是歼灭登陆莱特岛的美军,而担任这一任务的是栗田健男中将统帅的第二舰队。为了能让栗田舰队顺利攻进莱特岛,小泽舰队则作为诱饵拖住美军的机动部队,防止他们的增援。飞机只有一百零八架,不到应到位数量的一半,并且飞行员也没训练熟练。
就这样,二十五日小泽舰队和美军的机动部队交上了火。小泽舰队在美军机动部队舰截机的攻击下灵活应战,在持续进行了五六次的空袭中,舰艇接连负伤,不幸沉没,其中包括大贯大佐乘坐的瑞鹤号在内,四艘航空母舰、一艘巡洋舰、两艘驱逐舰,都葬身于菲律宾海域的海底。
大贯牺牲时的情况并不清楚,只有小泽中将在瑞鹤沉没之际转移到大淀号巡洋舰上了,而当时身为参谋的大贯中佐并没有到大淀号上去。据说瑞鹤爆炸在熊熊烈焰之中,大贯已经受了伤。不管怎么说,当航空母舰瑞鹤号在太平洋上摆出一个巨大的旋涡下沉到海底的时候,作为海军军人的大贯那刚正不阿、清欲寡欢的生命也就此结束了。
小泽舰队出色地完成了他们诱饵的任务,在他们拖住美军的机动部队的时候,栗田舰队却在莱特湾近在眼前的时候掉头。湾内的八十多艘美军登陆舰,在最后关头被救起。大本营当然是没有能力消灭掉意在登陆菲律宾的美军。
事实上是帝国海军在这次的菲律宾战役中惨败了。其实,在这次比岛大战的高潮时期,第一航空舰队司令长官大西龙治郎中将曾命令特别攻击部队全力以赴发动自杀式攻击,那天是十月二十一日。
塞班岛已经失陷,大本营所设定的国防圈已经被攻破。本来靠捷号作战重新设定的新的国防圈也被突破。剩下的就只有日本、中国满洲和中国大陆围成的国防核心圈了。美军的冲绳登陆、本土登陆,已成为现实的问题了。其实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山胁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中午,考虑到大贯母亲的身体,现在是得告辞了。山胁站起来,穿上外套,把装孩子用的布口袋套在头上。介于现在的状况,根本找不到婴儿车,真理子就用帆布缝了个像是袋子样的大包。等夫妇二人一同外出的时候,山胁就把这个大袋子套在脖子上,把孩子放在肚子的位置上抱着。真理子把孩子抱起来,放进口袋里。山胁调整了口袋的位置,用一块毛巾盖在孩子上面。真理子也把装尿布和奶瓶的包袱拿起来。大贯的母亲把山胁他们送到玄关口,问道:“山胁先生,我想偷偷地问你件事。您既然在海军省工作,肯定是清楚的。”
“偷偷地?”
“日本,是不是就这样输了?”
山胁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说:“嗯,是的,绝对赢不了了。这局势今后也很难挽回了。”
“接下来就会是在本土的决战了吗?”
“除非是能早日达成议和。”
“这样啊。”大贯母亲的脸上表情凝重,“东条先生辞职的时候,还有人说战争就有可能结束了。看来小矶先生和米内先生也还是想把战争继续进行下去呀。”
其实这同样也是山胁的疑问。虽说当时山胁是直接从米内大臣那里得到指示,协助高木少将进行结束战争的研究,但是现在山胁丝毫没从米内身上看到有准备结束战争的影子。高木和山胁已经将他们的研究结果以口头的形式传达给米内和井上了,但是还没有看到内阁有想要结束战争的意思。
“现在终战、讲和这些都是禁忌语,大家只喜欢听那些气势威严的好话。”
“这次的战争里,总是说决战、决战的。决战的意思是,如果输了,战争和国家就都完了呀,所以说,现在看来,菲律宾的战役根本不能算是决战吧。”
“确实如此。大本营把这次在菲律宾的战役称为是决战,我估计也是这么个意思。”
“难道我们国家的命运已经被定下来了吗?”
自己宣称的决战都输了的话,理论上讲是如此。山胁说了句违心的话:“还并不清楚,就算是战败,日本也不一定就灭亡了。”
“那么所谓的决战就是谎话了?”
“但是确实是场非常重要的战役。”
“比岛战争后为什么还要进行本土决战呢?决战不就是最后的一场战争的意思吗?莱特岛海战的时候,联合舰队的司令长官就亲临日吉台了。难不成这次的战役也是这种程度的战斗?如果这场战争即将把国家毁于一旦,联合舰队的司令长官就不用说了,就算天子也站到联合舰队的战舰上去,战争也不会有什么好转了。”
“大本营说是决战,估计是想鼓舞士兵的士气。”
“真的是这样吗?”大贯的母亲摇了摇头,“以前儿子是军人的时候,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还会觉得是。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再相信军队和政界的那些权势了。我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发自内心地去接受他们说的那些话。”
说着说着,大贯母亲就坐在了玄关旁,她已是颤颤巍巍,山胁赶紧扶住大贯的母亲。果然像听说的那样,大贯母亲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平时的生活都是靠邻居们的照应,其实也马上就到了该进医院的年龄了。
“多保重。”山胁说,“我们先回去了,您就送到这里吧!”
“嗯。”大贯母亲坐在玄关的门槛上,“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们亲自跑这么一趟。”
她一直在施礼,直到山胁关上了玄关的门。
出了门,山胁又一次体验到武野藏的寒冷,他怕风吹到孩子的脸,便把毛巾往上拽了拽。这里是北多磨郡武藏野町的尽头了。
以中央线三鹰站和五日市街道围城的区域为中心,组成了整个町的形状。这里有很多的工厂,周围新建的小住房鳞次栉比,后面是面积很大的农田,也有木造的农家住宅映入眼帘。
大贯的老家本是农家,但是现在在那间很老的房子里,只剩下很少的菜园地了。位于五日市街道的大贯的老家周围现在已全是住宅了。在它后方约五十米的地方,是中岛飞机的武藏野工厂,工厂周围都被围墙围了起来。
从这儿到三鹰车站大约有十五分钟的距离。山胁看了一眼四周,便朝车站的方向走去。真理子边走边问山胁:“这场战争看起来真是没有要结束的样子。不止大贯母亲一个人说,女人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悄悄地说这个话题。”
山胁回答说:“表面上看来是没有。陆军是准备堵上一切进行本土决战了。若是在本土决战的话,倒是也有地理优势,而且不用担心补给的问题。所有的国民也都会成为战斗力。他们是这样打算的。”
“海军呢?”
“就算是想战也没有战斗力了。能行的话,也就是些许的航空战。”
“这样说来,战争还是要持续啊。明明知道不能再进行了,已经输了……”
“结束这场战争的理由,并不在胜负。这本来就是场不正义的战争,不应该开始。既然不是正义的战争,那么就该早点儿结束。”
“非正义的战争……这样形容的话,那些在战争中丧失亲人的家属,肯定会有人不高兴的。比如大贯中佐的母亲。”
“就算这样,这场战争依然是非正义的。”
“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呢。”真理子又重复起这个相同的问题,“即使是进行本土决战,迟早有一天也是得结束的。战争是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说要玉石俱焚的人,是认真的吗?”
“考虑到会成为别人的隶属国的话,大概是认真的吧。就像是日本占领朝鲜和中国一样,日本也同样怕同盟国军占领日本吧!”
“他们不会这样做吧?”
“不,或多或少会的。担负着民族大义都是门面话,他们毕竟是军队,和传教士是不一样的。但是,从程度上来讲,和从一开始就无视国际法发动战争的军队,还是有些不同的。”
“什么意思?”
“在对英美宣战的诏书里,去掉了带有遵守《国际法》意思的那一节。那可是在先前的日俄战争以及其他的大战里下发的诏书里,明确写入的内容。也就是说这次的战争实际上是公开宣称了无视《国际法》。只是,现在没有说出口罢了。”
真理子看着山胁,好像很吃惊,说道:“亲爱的,你现在怎么突然变得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了。你怎么了?你之前不是说,只喜欢聊音乐和戏剧,不喜欢政治和战争的吗?”
“是吗?”山胁看着真理子,“就算是这样,战争还是战争啊。如果我变了的话,战争就是唯一的原因。”
“战争的什么改变了你呢?”
山胁稍微考虑了一会儿说:“我们喜欢和小伙伴在广场上玩。但是小伙伴里,突然有个孩子变得粗鲁起来,对其他伙伴很不礼貌。广场就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好玩了。于是,我就找上几个合得来的伙伴,到另外的广场上去玩。可是在那里又发生了相同的事情。我就又移到别的广场上去。就这样,总是找自己合得来的伙伴,自己玩得高兴的广场,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没地方可去了。移到哪儿也都是一样的了。我不能只是换广场了,我必须要清清楚楚地对那个孩子王说声不,必须把孩子王赶出广场。”
“你这个比喻很好懂的。”
“我只是海军省的文官。我虽然讨厌军人,但是在这个世上,军队的存在是很必要的。文官就不用去上战场,而且还能比普通的市民过得更舒适些。但是,从现在开始,已经再也没有能容得下自己的广场了。我开始明白了,像我这样的只知道轻松地玩闹的男人是很难生存下去了,我不能再只是为自己寻找容身之处,应该说出自己该说的话,做自己应该做的事。这些,我渐渐懂了。”
真理子很惊讶地看着山胁。山胁说:“你是不是很讨厌这样的我?”
“不,”真理子摇摇头,“我喜欢那个兴致勃勃谈音乐谈戏剧的你,也喜欢认真严肃地说政治和战争的你。”
突然,喧嚣的警笛声响了。山胁停住了脚步。
火灾?
好像在武藏野市的市街道的各个地方都安设了报警器。估计是消防署或是公务所安置的吧。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山胁抱在怀里孩子哭了起来。
路上的行人也都停住脚步,不安地四处张望着。不是火灾。因为根本看不见烟和火势。但是报警器却没有停止,并且声音越来越多了。中岛飞机的工厂内,突然发出更加大的声音。
空袭!
在场的人好像也是在同一瞬间反应过来了。行人开始跑起来。就像是水槽里的矢竹群一样开始摇晃。经过人家的门口里,戴着防空头巾的男男女女忙乱地蹿出来。
人们开始叫起来。
“空袭啦!空袭啦!”
可能是消防团的人,一个绑着裹腿的男人跑到了路上来。在道路那头的消防署嘹望楼上,人头攒动。拿着望远镜朝南面的天空望着。
今年从夏天开始,在九州和日本西部就频繁地有爆炸机前来轰炸。当时还想着这样的话,东京的空袭也快了。现在终于来了。
真理子紧紧地抓住山胁的手腕。
“亲爱的。”
“去公务所或是学校!”山胁说,“那里肯定是有防空洞!”
那个巡查的人跑过来,开始训斥起来。
“快点儿!到防空洞去!快去防空洞那避难!全体避难!全体避难!”
山胁问那个巡查人员:“防空洞在哪边?我们不是本地人!”
“这前边!”那个巡查人员,用手指着道路的前方,“那有学校,快去那里!”山胁他们便朝巡查指的方向跑去。路上的人流大都是一个方向的。大概是有一百米,两人拼命地跑着。这其中,避难的人数渐渐地少了起来。大概是住在附近的人们都跑到自家的防空洞去了吧。或是跑到熟人家里了。山胁他们只能到市民公用的防空洞避难。
山胁边跑边想在柏林的话,只要空袭警报响了,人们一定会就跑到大楼里,然后进入地下室去。因为他们那儿的建筑都是石头建成的。直袭炸弹穿不透,可以暂时保命。但是,日本的话,大多是木质建筑,带地下室的建筑也不多,遭到空袭的话肯定是不能和柏林比了,所以在这里就会是一件很惨痛的事情。
在学校的校园里,有个半地下的防空洞。建的像是孩子的游乐场似的,隆起了个浑圆的土堆。人口处的门是用铁路的枕木建造的。有两个退伍军人模样的,站在门口引导市民。
山胁和真理子一起,跳进那个顶棚很低的防空洞。里面已经进去了四五十个人的样子。洞里挂着一个电灯泡,再往里去很黑了。
山胁让真理子坐在地上,把孩子递给她,说:“我马上回来,你待在这里别动。”
真理子吃惊地仰起头。“回来?你要去哪儿?”
“大贯中佐母亲那里。”
“可是……”
“中岛飞机就在她家的后面。这里发生空袭的话,目标肯定是那片区域。”
“可是……”
“没事的。”山胁摆出一副很镇静的样子说,“我在柏林经历过英国空军的空袭。五分钟之内应该是没事的。我要把她接来避难。”
“亲爱的……”
“我说了没事的。”
山胁没敢看真理子的眼睛,他跳出了防空洞。
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的身影了。只有那个可能是消防团或是警方团的有任务的男的,还显眼地站在那里。他慌张地大喊大叫着。
当然也情有可原。这是东京的市民,第一次经历空袭。根本没有经验。十七年前,东京曾经有过一次空袭,那时是十六架B25轰炸机,但是那次更多地是前来示威的。这次如果是真正的空袭的话,那么可以说这是东京首次经历的空袭了。
山胁将外套的下摆挽起来,拼命地跑。那些卡车、两轮推车就那样扔在大街上,还有好几辆自行车躺在路边。刺骨的寒风在没有人烟的街上肆虐,吹起漫天的尘土。
警笛好像是故意挑衅人们情感极限似的,一直响个不停。现在已经能感到那声音里掺杂着爆炸的声音,一种低沉、有利的闷响。如果现在抬头看见轰炸机的话,估计自己就没有力气再走了。现在必须冷静,不能胡思乱想。不管了,要一口气跑到底。
到了大贯中佐的家,山胁拉开了玄关的拉门。他跳过门槛,差点儿跌倒。重新站好后,就大喊:“母亲,在吗?”
山胁也没脱鞋,直接冲进客厅。大贯的母亲正端坐在佛龛的前面,双手合掌,拿着佛珠。回过头正好和山胁对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母亲!”
山胁跑到她的身边。大贯的母亲呆住了一样。说:“山胁先生……”
“空袭了,赶快去避难!”
“我就在这儿吧,不跑了,也跑不动了……”
“不行!”
山胁走过去,一把把她扶起。他没想到,大贯母亲的身体,轻得出乎意料,感觉就和刚才他抱的那个孩子差不多。
山胁弯下腰,不由分说地把她背了起来。
大贯的母亲说:“……诚志郎的排位和遗像。”
山胁伸手抓起排位递给她,自己拿着遗像,插进外套的口袋里。
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到那个防空洞还得花费一些时间。
山胁背着大贯的母亲,向防空洞那边奔去。附近已经传来炸裂的声音了。是在背后的中岛飞机的机场内吗?空袭已经开始了,还是发射的高射炮?
必须离开这里,必须离中岛飞机场远远的。从一万米的高空扔下的炸弹,二三百米的误差也不是不可能。必须到这附近的防空洞去。现在来说,那个学校的防空洞就是能保证最低安全限度的地方。
山胁背着大贯的母亲,在路上拼命地跑。那个巡查看到后朝他跑来。
“你干什么的,不是告诉你学校了吗!”
“我知道。”山胁边跑边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我说了我知道了。”
学校的防空洞已经把门关上了。山胁把大贯的母亲放下,然后用拳头狠狠地敲门。
“开门!开门!”
门马上就从里面打开了。那个退伍军人伸出手,把山胁和大贯的母亲拉了进去。在山胁的身后,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接踵而来的是大地的震动。山胁终于松了口气。爆炸了,炸弹爆炸了。
大地的震动一直持续着。就像是定音鼓响着一样,一直不停。从防空洞的顶上,土屑纷纷落了下来。电灯的亮度突然变暗了。
“亲爱的……”是真理子的声音,她的声音纤弱,有些颤抖,“来这边。”
真理子在山胁的正后面。山胁弯着腰,转了个身。真理子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山胁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让她坐下,自己也坐下了。真理子把身体靠过来,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奶味。自生完孩子以来,就一直有这个味道。
爆炸声更加激烈了。山胁用手紧紧地揽着真理子和大贯的母亲。真理子怀里抱的孩子身上的温暖,透过衣服传到自己的胸口上。
大约两个小时后,防空洞的门打开了。爆炸声和大地震动也消失了。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也不用担心第二轮空袭了。警防团做出了可以出来的手势。在那里避难的人们也都深深地松了口气,走到了校园里。
山胁和真理子、大贯母亲一起出来一看,街上的人流方向和刚才是截然相反的。看样子好像都是要回家或是回工厂。也有很多人呆站在那儿,朝中岛飞机工厂的方向张望着。工厂里只是冒出很多烟,并没有着火。估计是他们已经迅速地熄灭了吧。
工厂的附近到底有没有受到损害,站在这里根本看不出来。但是,从刚才在防空洞内感受到的轰炸的力度来看,轰炸肯定不止限于工厂内部。
山胁问站在身旁的那个退伍军人模样的人。
“有哪些东西被毁了?”
那个男人,转过头来看着山胁,说:“现在还不清楚。但是看样子工厂是被毁得不轻。”
“轰炸的规模有多大?”
“不知道。但是广播里说,有几十架B29。”
中佐的老家那怎么样了?大贯母亲还能不能再回去呢?
他突然想到,就算中岛飞机场没被完全破坏掉,大贯母亲是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空袭肯定是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的。
山胁看着真理子。真理子正在那儿发呆。她好像是再次受到了震撼,没有想到战争就在身边,而且离得这么近,触手可及。
真理子感觉到山胁在看自己,就回过神来。他看着山胁的脸,轻轻地笑起来。
“怎么了?”山胁问道。真理子的额头上、双颊上都满是土屑。
“你鼻子上有灰呢。”
“你也是。”
“看来今后是必须得时刻戴着防爆头巾了。”
“你去避避吧!”山胁把刚才在防空洞时想的事说了出来,“在秩父市我有亲戚在那儿,你先去躲躲吧。”
“我要留在你身边。”
“……你要为纯子想想。”
“我就要待在你身边,待在你这个有着丰富的空袭经验的人身边,是最安全的。”
“别胡说了,说不定从在开始,东京每天都会是这样。”
“我相信你的工作。我就不相信军队和政府会愚蠢到这个地步。战争迟早会结束的。”
山胁赶紧看了看周围。站在旁边的人肯定是听到真理子的话了,但是却没有人投来责难的眼光。
“这件事必须好好跟你谈谈。”
“我不会改变我的心意的。”
“就算离婚,我也要把你送走。”
“说什么呢……”
“把纯子给我抱着。”
山胁从真理子手里接过纯子。孩子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闭着眼睛,小嘴一动一动的。山胁用双手把孩子抱在怀里。
真理子用手帕擦了擦山胁的双颊和鼻子。
“刚才,你跑出防空洞的时候。我想你要是不回来了,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那现在原谅我好吗?”
“下次不准了。”
真理子突然踮起脚尖,在山胁的脸上亲了一下。山胁慌忙地看了看周围。
正好和一个带着防空头巾的少女对视了。刚才亲吻的那一幕肯定是被她看见了。少女好像是在看没看见过的动物一样,盯着山胁看。山胁朝那女孩眨了眨眼,对她做了个接吻的表情。那女孩立马脸红了,眨了眨眼,朝别处看去了。
大贯的母亲在真理子的旁边默默地站着,神情不安地朝自家的方向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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