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红线
在香云小学,每个周末意义上是接受家长探访的日子。
如果有家长过来——当然,这是极其罕见的事情——但还是有个女人,坚持每个周末都探望自己弱智的女儿。低B琼傻傻的,连二十六个拼音字母也背不熟,可是,她却是我们最羡慕的人。
她有一个多么好的母亲啊。
她不知道这里根本就是人间地狱,她只是单纯的认为这所特殊学校会好好的教导她的弱智女儿。再曾校监的安排下,我们在教室里认真的上课,曾校监会戴上恶心的温柔面具,假装对我门和蔼可亲。这样简单的假象对付那位单纯善良的母亲已经足够。
她总是心满意足的离开,然后,她看不到自己送给女儿的零食和玩具被曾校监粗暴的抢了去。
她听不到女儿的哭声,看不到女儿身上的伤痕。
曾校监是个伪装高手。
但对我们来说,并不是所有母亲都会抛弃自己的子女,这个事实让我们保存了渺小的希望。
或者,有一天,我们的父母也会出现在学校里,来探望我们。
日复一日,我们的希望一点点地转化为失望。
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何时会结束。
我时常望向天空。天色总是阴沉沉的,我想等到出阳光了,我们就能回家了。
小宝每日计算着归家日子。
他妈妈答应过的,八月十五中秋节就会带他回家。
不过,离那时还有很长的时间。现在才进入五月份,夏天的空气已经提前燥热起来,季节性的虫子在树上鼓噪着。很灰很灰的天空,看不见一朵白云。
这天我在树下荡着秋千,我忽然对小宝说:“喂,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不知道呀!不过,我知道昨天是劳动节。”
“告诉你吧。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略带忧伤地说。去年的生日,我是和父母一起过的。
“哦。”小宝也赶紧想起他的生日,“我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十九号呢。真好,到时候我就能和妈妈一起过了。她答应过我,中秋节让我回去。”
“是呀。真羡慕你!”
我眼中溢满了羡慕之情。小宝有点悲伤了,大概为自己的失言而感到内疚。他知道我很希望生日能在家里度过吧。
他忽然想到什么,高兴地说:“那我们今天晚上就在宿舍里过生日吧!我们几个好朋友一起过!”
“可是……”我有些为难的蹙起眉头,“在这里怎么才能搞一个生日聚会呀?”
是呀,得认真考虑这些问题。要知道,曾校监一定不会同意替某个孩子庆祝生日的。这件事情必须偷偷的进行,让曾校监知道了可就不得了。除此之外,我们还得准备生日蛋糕、糖果什么的。但这些东西这里都没有。
想到这里,我一下子泄了气,盯着自己悬在半空中的脚而低头不语。
小宝却说:“没关系,今天夜里办个生日聚会吧。”
“可是,没有生日蛋糕呀,还有其他零食......”
“放心,这个就包在我身上!”小宝拍着胸口说。
我不知道他从哪来的自信。我莫名其妙的就感到有一些担忧恍恍惚惚的飘过我的神经末梢。
中午的时候,小宝带着神秘的笑容回到了宿舍。
“今天晚上能开一个很好的生日聚会,相信我!”
我的心情也好起来。小宝是个可靠的朋友。我相信他。
生日聚会这件事情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如果让全宿舍人一起分享我们的快乐,那被逮到的风险也会大得多,我可不会给了我一个人而连累其他朋友,所以,入夜以后,我们几个小孩偷偷的爬下床,围在小宝的床边。
我的朋友有矮仔、哑妹、低B琼。这些人都是和我带同一班车来学校的。我们的感情很好,本来还有一个伙伴的,但常健康他......死了。我希望他今天晚上也能来参加这个聚会。不过千万不要在我们面前现身,七窍流血的鬼魂会把我们吓个半死的。
生日聚会开始前,小宝叮嘱大家千万不要大呼小叫,否则会吵醒其他人。他还特地叮嘱低B琼别乱出声因为低B琼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然后,小宝将手伸进枕头里,掏出的东西让我们眼前一亮。
哇!是一大包糖果,还有饼干!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好的东西了。低B琼简直都忘掉了小宝的叮嘱,刚要兴奋的大嚷大叫,就被小宝手疾眼快的捂住了嘴巴。
“不是叫你别叫嘛!小声点儿。”
低B琼喊不出声,默默的点点头。待小宝松开手后,他才小声的说:“这些不是我妈妈带来给我的么?都让老巫婆带走了呀!”
老巫婆,指的就是曾校监。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吓得赶紧把分发到手里的糖果塞了回去。这些美味的零食此时比毒药还要小人。
“我可不敢吃。”
“被曾校监捉到了会很惨的,就像常健康那样......”
那七窍流血的鬼魂,仿佛又在我们面前哀怨的哭诉似的。我咽了咽口水,觉得背后泛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原来你是在曾校监的办公室偷过来的呀!”我压低声音警告道,“快把他放回去吧趁曾校监还没发现......”
“怕什么!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低B琼的,我偷得有理!”
“对对!这是我妈妈带给我的!是我的!”
低B琼一把把手中的糖果抱紧在胸前,生怕又被别人抢了去。
小保安慰大家:“放心,出了事我一个人扛着,绝对不连累你们!”
得到他的保证哑妹和矮仔也拿过糖果,剥开糖衣吃了起来。
我仍显得迟疑。
小宝问:“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是说万事有我一个人承担么?难道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
我担心的是你啊。笨蛋!如果有人因为我的生日聚会受苦了,我的良心怎么过得去?
小宝总是这么为他人着想,他不该被送来这个地方。
聚会开了小半,我们多个一个不速之客,起床小便的小胖也加入了我们。我们约定好的,今天晚上的事情绝对不能跟别人说起。就算他明天发现糖果不见了,只要我们不泄露半个字,曾校监也无计可施。
当然,她可能会搜查每个人的床铺.因此我们决定吃光所有的零食,把垃圾都扔到宿舍楼后面的臭水沟里.做完“毁尸灭迹”的工作后,我们才安心地上床睡觉.入学以来,我们罕有地睡了一个好觉。
梦醒后,是地狱般的一天。
曾校监发现她抽屉里的糖果不见了,中午的时候她怒不可遏地跑进我们的宿舍。
“谁偷了我抽屉里的东西?!”
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孩子们噤若寒蝉。大家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小宝.曾校监真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我十分担心。希望事情不会露陷儿。
东西都吃光了,垃圾也处理掉了。只要我们不被曾校监的严厉逼逼问吓倒,就不会有事.我坚信这一点,所以,当曾校监问到我时,我拼命压抑心中的惊慌,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曾校监粗鲁地搜我的身,一无所获后,她走向下一个人。
好险哦……
我心里送了一口气,再次看向小宝,他竟然得意地朝我挤眉弄眼。
看吧,我都说没事的。
他有点高兴过早了。其实,当哑妹、矮仔,甚至低B琼都逃过了曾校监的追问后,我也过早的放心了。可是,谁会想到呢?那个小胖……只见曾校监走到小胖面前,一番追问搜身后同样没有结果。
眼看曾校监就要走向下一个,突然,她转身的动作停止了。
她的目光紧紧盯住什么地方。我们的神经立即绷紧了,不可名状的不祥预感沉重的笼罩在我们头上。
而小胖的双腿也轻轻哆嗦起来,面露惊慌的神色。
在我们的注视下,曾校监走到小胖的床边,弯下腰,伸出手。当她重新站直腰板,手里拿着一颗糖果。那糖果裹着五彩的外衣,经阳光反射出缤纷的光线,,红外线,紫外线,这些特殊光线凛冽的穿透我们的骨骼,让心脏极快的萎缩,喑哑死亡。
完蛋了!
“死肥仔!竟敢骗我?!”曾校监扬起一巴掌,立刻把小胖打得晕头转向,嘴角沁出一丝鲜血。小胖站稳后,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可曾校监并不打算放过他。
“原来是你偷的呀!死肥仔!偷东西竟敢偷到我办公室来了!看我不整死你!”
又是一巴掌。小胖的脸肿得像猪头,鼻子也出血了。
我们对他的遭遇是既同情又幸灾乐祸,昨夜大家说好毁掉所有证据的,而这个小胖呢,肯定是偷偷留下了一些糖果,所以才招致今天的下场。他真该死!不值得同情!
可是,我们担心的是他会不会把我们给供出来。
小胖从来就不是行侠仗义的人,我们对此不报任何希望,心里都产生了一种可能就要死去的想法。
闷热的宿舍里,我们身上的冷汗直往下倾泻。外面树上的蝉鸣此刻听来沉重的像刺耳的葬曲。
嘎嘎嘎嘎……你们都会死!死光光……嘎嘎嘎嘎!
他们就像一群冷漠的观众。嘲讽着我们心中的绝望。
小胖果然有负我们的期望,他捂着红肿的脸颊,一边哭,一边委屈地说道:“不是我偷的!呜呜——不关我的事!呜呜啊啊啊——”
“那是谁干的?!快说,不说我就把你抓紧小黑屋里”
“不要不要!我不要进小黑屋~!”
小胖一听到“小黑屋”三个字就吓得全身猛打冷战,魂儿都没了,那里还顾得上袒护他人?
“我说我说!是……”
马上就要说出我们的名字啦!我们浑身颤栗又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能坐以待毙。
“是我偷的!”
还没等小胖供出我们的名字,小宝就站了出来。
“是我一个人偷的!不管小胖的事,也与其他人无关!”
“原来是你!又是你这个烂仔!”
曾校监生气的面孔十分可怕。小宝一直是她最讨厌的小孩,现在,她找到把柄好好教训他了。她冲过来,眼睛闪着骇人的凶光。她像个恶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接近恶魔的境界——如果她尚且有一点点人性,此时此刻,那仅有的任性也被埋没了。
她扬起巴掌。咆哮着甩了下来。小宝不多不躲闪,硬生生地挨了这一掌。
他的嘴角和鼻子都被打出了血。
“那些糖果我不是偷你的!”小宝据理力争,扬着肿起来的脸庞。很难相信,在那么一个瘦小的身躯里,居然有着大海般浩瀚的勇气。这让我们感到羞愧。
我们的懦弱与自卑在阳光下呈“一”字排开。
“那些糖果是低B琼的!是她妈妈带给她的!不是你的!”
小宝一语中的。
“是呀!那是我的呀!不是你的!是我妈妈带给我的啊!”低B琼也生气的叫嚷着。
宿舍里的孩子们开始骚动起来。大家对曾校监长久以来的不满和愤怒将借这个机会一起爆发出来。曾校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她没有继续打小宝。
众怒难平啊。
“我又没说那是我的!我本来就打算还给低B琼的啦!”曾校监沉着脸狡辩道,“不过,你偷东西就是不对!不管怎么说。偷东西都得受到惩罚!”
她得意地邪笑道:“今天晚上,你就乖乖地在小黑屋面壁思过吧。嘻嘻嘻——”
小宝毫不屈服地瞪着她。
在这个小孩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惊诧的倔强和坚忍,这与她以前接触过的任何学生都有所不同。曾校监开办特殊学校也有十几年了,那些入学的孩子总是温顺得像等待宰割的小绵羊。他们怯懦.胆小怕事.逆来顺受,他们自身的残疾使他们产生一种严重的自卑,这种自卑缓慢而疼痛的渗入他们幼小的心灵。
她也确信长大之后的他们只是社会上不起眼的废物,从来没有——至今为止,没有一个人领导他们走出这个黑暗的童年。没有人给予他们希望与勇气,去探寻那近在咫尺的光明。
而如今,这个人物出现了。一个叫做小宝的小男孩,使这所学校的氛围悄然发生了变化。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为这些特殊儿童的领导者。他那光明的力量正在迅速地强大起来,终有一天,她的黑暗王国将被完全摧毁。
曾校监隐隐有这种不祥的预感。
吃晚饭时,我偷偷的跑去小黑屋。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那块区域。因为其他老师和曾校监都在别的地方,所以我很放心的跑到小黑屋的窗口,叫小宝的名字。
小黑屋里十分幽暗,潮湿的空气散发出腐烂的腥臭。黑暗吞噬了大部分的光线,看不清内部的具体情况,恐怕就连身处其中的人也犹如置身黑夜之中吧,这种环境,只能是肮脏的小动物喜欢的活动场所。
老鼠在墙角爬着,蟑螂飞过污浊的水面……只要稍微联想一下,我都有一种反胃想呕的感觉。此时,我却趴着窗口。努力找出小宝的身影。
有个模糊的身影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三水妹,是你呀。”
“恩恩。”我点点头,“你还好吗?”
“还行啦。”
小宝走到窗边,光线照亮了他的五官。他的脸色和之前并无太多的区别,只是受了伤的脸颊仍有点儿肿,鼻子的血止住了,仍有些血迹残留在鼻翼。
“你来干什么?被老巫婆发现会把你也捉进来的哦。”
“不怕,不怕,老巫婆正在办公室呢。”我说着,把带来的水果和装载塑料袋里的饭菜从窗口递进去。“这些是我们偷偷留下来的,你一定饿坏了吧?!”
“恩嗯。”
小宝结果一只苹果,立刻狼吞虎咽的咬了一口。
“帮我谢谢低B琼他们。”
苹果汁自从他的口腔里四溅,连他的声音也像春天的果树一样芳香了。我看着他,他身上依稀散发出神圣的光辉。也许他本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音容笑貌总像天使般温暖我们的心灵。
“这里……有老鼠吗?”
“老鼠?”小宝愣了愣,笑了,“当然有啦!不仅有老鼠,还有蟑螂,我刚才还抓到一条很恐怖的虫子呢。”
“那你不怕啊?”
“怕!怎么不怕?可是怕也没用。反正别理它们就行了”
他乐观的说道。突然,他弯下腰,在地上捉起什么:“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虫子,样子长得多恶心。”
他的手心里,蠕动着一条黑色的毛毛虫。我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虫子。实际上,我对虫子并不了解,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普通的虫子吧。
“它咬人吗?”
“不会呀,要不你试试。”
他伸出手,我吓得赶紧缩开。那条可怜的虫子就从他的手中掉落在我脚边的水泥地上。我试图用脚把它移开。很不幸,它臃肿的身躯经不起我的折腾,一下子就死掉了,白色的脓液凉凉地黏黏的流淌在地面上。
我为一天死得很惨的虫子而悲伤。
不能逗留太久,我打算回去的前一分钟,小宝忽然跟我说:“三水妹,我们逃跑吧。”
“别……别开玩笑了,我们不能越过红线。”
“我才不要被老巫婆吓到呢。我要回家去!不再留在这个鬼地方!我要告诉其他小朋友的家人,让他们来把伙伴们都接回去。”
他说话时的表情很认真,绝对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我知道,他计划这件事情很久了。他时刻谋划着逃出去,这里不是监狱,要逃出去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计算好校门打开的时间,校外公交车站的发车时间,随便一个箭步如飞的孩子都能逃出去。
可笑的是,几乎没有孩子敢逃。那条红线,不过一条红色的油漆线,但是曾校监日复一日的警告,已经赋予了他恐怖的意义。它是这所学校最可怕的禁忌,困住的不是孩子们的肉体,而是他们怯懦的灵魂。
“我明天就走!”小宝下定了决心,“三水妹,你跟我一起走吧。”
“可是,我们不能越过红线的……”
“我们能!我们一定可以逃出去!然后结束这样的生活!”小宝坚定地说道。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坚毅。于是,我坚信,他会成功地逃出去,我也会。
“好!那我们一起逃。”
越过红线,最严重的后果的落得和常健康一样的下场。
那个夜晚,我睡不着。我躺在床上盯着夜空一轮苍白的月亮。它像只女鬼,淌下大颗哀怨的清泪。很久以后,我仍记得那天夜里的月亮,以及我当时迷茫不安得心情。
第二天,白天的光明有了另一层特殊的意义。
它将是我们在香云小学读过的最后一个白天。成功与否,我们都会离开这里。不同的只是奔向幸福,或者死亡。
老天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机会。
自那辆破烂的面包车开出后,校门便没有关上。光明的道路就这样敞开着,我们仿佛能看见天堂。算准校外公交车经过的时间后——以前的公交车很守时,路上很少堵塞,这时旧式生活的优点。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立刻跑下楼去。
我下楼之前,看见曾校监在办公室忙着。天祝我们也。
所有的有利田间似乎都在冥冥之中帮我们准备好了,我更加确信我们能逃出去。我们不像之前逃跑的小强那样,身体有残疾,我们可以跑得更快,至少能在曾校监发现并捉到我们之前搭上公交车。
我们的计划多么完美。至少在那一刻确实如此。
我顺利的下了楼,途中碰到相熟的小孩,我若无其事地和他们打招呼。当我走向小黑屋那块区域时,没有人注意到我,很多小朋友在空地上玩耍,他们在追逐一个充当皮球的铁罐。砸死长健康的那只皮球就扔在角落里,可没有再去碰它。
或者出于畏惧,或者出于对死者的尊敬。
它被一群被抛弃的孩子抛弃了。
我走到了小黑屋边。小宝看起来心急如焚,隔着窗口就大喊:“快放我出去!时间快到了!”
他至今仍被关着,不过,说来也十分可笑,小黑屋的门并没有上锁,从外面就能把门打开。我打开门后,小宝马上溜了出来。他的身上散发出小黑屋里湿腐的怪味。和蟑螂老鼠同枕共眠了一夜,他不脏才怪呢?
“走吧。”小宝拉起我的手。我们装作自然地朝空地方向走过去。
在一大群玩耍的孩子中,很难看出我们别有图谋。经过那群起铁罐的孩子时,小宝跑过去一脚把铁罐踢到校门口那边。孩子们随即一窝蜂地追了过去。
我不得不佩服小宝的聪明。
那群孩子踢着铁罐跑回到空地时,我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得溜出了校门口。
外面的世界猛地开阔起来,田野延伸到很远的地平线,大风吹起的稻浪一波波漾向远方。空气清爽无比,我们压抑已久的抑郁仿佛被眼前田野的美景融化了。心脏幸福的跳动起来,空气里飘着一丝一丝绿色的风,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
“快走吧!”
小宝兴奋地拉起我,在荒僻的小路上奔跑。我们朝外面的地界跑去,一条通往市区的柏油马路逐渐展现出来。我们的心情更加激动了。我摔了一跤,膝盖破皮流血了,但我并不觉得痛。我爬起来继续跑,跑向我的幸福。
风在我们耳边迅速地往后卷去。香云小学离我们越来越远,这个黑暗的人间地狱啊。
“你们两个别想逃!哎呀——我要宰了你们!”
身后传来曾校监气急败坏的吼叫。刚才她打算到小黑屋把小宝放出来,结果发现房门大开,人早就跑掉了。于是他拔腿追出来。
她离我们有一段距离。大人总比小孩跑得快。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们心中的兴奋早已悄悄变成恐惧。我回头仿佛看见一头张牙舞爪的怪物在拼命的追赶我们,我几乎吓坏了,双腿摆动的更快。
抛出小路,我们跑向公交车站牌。正好,一辆公交车正停在那里。
我们可以再曾校监追到之前跑向公车!
可是,我们犯了一个最致命又最简单的错误——我们身上没有乘车的钱。一分钱也没有!
“喂!喂!买票!”
售货员阿姨在车门口堵住我们。
“阿姨,求求你放我们上去!”我们焦急的哀求着。
小路路口那边,曾校监已经追出来了。她此时好比一个疯狂的女人,凶神恶煞的面孔愤怒的扭曲变形,她咆哮着,扬起的双腿发出凶光。
“小兔崽子!我看你们那里跑?!”
完蛋了!他会追过来把我们抓回去的!
“快让他们上来!”
善良的司机大叔深怕那个女人对我们不利,赶紧叫售票员让我们上来,关上车门,他立即踩动油门。虽然比发车时间早了一点,但车上的乘客毫无怨言。大家同情的看着我们。就想注视着世界上最可怜的孩子。
公交车开动后,曾校监依然在后面追了一段路。
“妈的!快停车!停车”
她疯狂的大力拍打车门,可是公交车最终还是绝尘而去。我们看到那个女人气得直跺脚,远远地被公交车甩在后面,那丑恶的身影慢慢地的融入深灰的天色之中。
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敢确信,我们逃出来了~~!!!
那种亢奋的心情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们激动地坐在前排的座位上,掌控着方向盘的司机大叔忽然转过头来问我们:“你们是香云小学的学生吗?”
我和小宝对视了几秒。
大叔是好人,我们放心地点了点头。
“可怜啊。”司机大叔感慨地说道,“香云小学里面的生活一定很苦吧?”
我们再次点了点头。
想起那段黑暗的日子,我们的眼眶便湿了。
这时路上来往的车辆很少,所以司机大叔一边开车,一边继续说着:“香云小学我听说过。竹子阿哲附近的人都知道,那是一所可怕的学校。因为它是专门收那些残疾儿童的……”司机大叔一直透过后视镜仔细观察着我们,大概我们表面上没有明显的残疾,所以他有些困惑。
他像是讲给车厢里的乘客听:“哪所学校倒不是因为那些孩子变得可怕。孩子生下来无罪嘛。那所学校里的老师经常虐待孩子……”
“司机大叔,你怎么知道哪所学校那所学校里的老师经常虐待孩子呀?你进去过吗?”有个乘客忍不住问。
“我没有进去过。不过我就是知道呀。我开这路公交车都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每天经过那所学校,经常能听到孩子的哭声。”
开始,我还不以为然,后来,我认识的一个朋友曾经替那所小学送过货,那个朋友就告诉我,那里的老师把孩子欺负的好惨。
“哦~~~~真可怜。”
乘客们深表同情,我们感觉似乎全车的人都在注视我们,就连刚才尖酸刻薄的售票员阿姨看着我们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刹那间,我们曾以为残酷而黑色的世界又恢复了它温暖光明的面目。
灰色的天空中,一片死灰的云层间,忽然发现一道神圣的光芒。
这个世界还是有阳光的。
我和小宝沉默不语,车窗外的马路景色如风一般的向后是去。公路两边的建筑物逐渐多了起来。我们想着马上就能回家了,越来越激动的心跳声撞碎在胸口。
司机大叔仍在讲述,他曾经像今天这样,见过应该从香云小学里逃出来的孩子。
“那个孩子,跑的很慢,他的脚是瘸的……他拼命的跑啊啊……”
司机悲怆的语言,编制出一幅令人揪心的画面:身有残疾的小孩,终于鼓起勇气越过红线。他看见了外面广袤的世界,阳光扑上他欣喜的脸蛋儿。然而,追在他后面的,是一个疯狂如恶魔的女人。
他吓坏了,拼命地跑啊跑。他跑起来的姿势绝对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可这都不重要,只要,他只要逃出去!
“那孩子差点儿……只差那么一点点就能逃上我的车了,可是,他还是被那个女人抓到了。。。。。。”司机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腾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那孩子当时看着我的眼神,多么可怜……。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说的那个小孩,就是小强吧。
有些乘客已经开始抹他们发红的眼睛了。
“为什么?那所小学对孩子们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难道他们的父母都不知道吗?”
司机大叔叹了一口气:“唉……也许有的父母把那样的孩子当做是自己的负累吧,送进去以后,就不闻不问了。这个世界上啊,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不,不是这样的。我妈妈爱我。
我在心里呐喊着,不安地握住小宝的手。
我不知道,我们的父母还爱我们吗?如果爱。为什么他们都不来探望我们,把我们接走呢?难道真像司机大叔说的那样,我们都是被抛弃了的孩子?
不!我不相信!
我看着小宝,他的眼睛里似乎也掠过一丝不安。我们已不能确定,我们的家是否是幸福的终点站。
小宝的家住在老街那边。当古色古香的建筑群从公交车窗外飞掠过时,小宝握着我的手,紧张起来。
“我要回家了。”
他喃喃低语,语气中既有兴奋,亦有不安。
我理解他的兴奋,也理解他的不安。因为我的心中也徘徊着同样矛盾的心情。公交车载着我们在一个站牌前停了下来。我们跳下车,小宝指着马路对面对我说,走过天桥就是他家住的那条街了。
街坊们没有忘记一个叫小宝的小男孩。所有认识他的大人都跟他亲切地打招呼,但是,大家的脸色怪怪的。一位善良的大婶忍不住把我们拉到一边,她踌躇着,后来才说,小宝的妈妈已经改嫁他人了,而他的继父并不知道妻子原来还有个孩子。
小宝的妈妈十六岁就生了他,一个女孩十六岁就未婚生子,在那个年代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而可笑的是,放到今天,到医院做人流的中学生却比比皆是。只能说,他妈妈生活在一个错误的年代。
事情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虽然没有人明说,但谁都知道,为了不让小宝成为自己改嫁的负累,那位妈妈狠心把他送走。
据说,那个男人很有钱。
金钱,从来都是万恶之源。它散发出腐臭,却能深深得吸引绝大部分的人。为了它,所以诞生了许多的罪恶。金钱本无罪,最初它只是被发明用来服务这个文明社会,然而,它却让人类无休止的肮脏欲望以一个具体的形式出现了。
这时,我才明白,小宝并不是特殊儿童。他身心健康,和那些在普通小学里上学的小孩并无不同。他只是一个孤儿,一个被母亲抛弃了的孩子。
“不!你骗人!”
小宝一把推开好心的大婶,任凭我在后面怎么叫他,他脚步不停的找自己的家门口跑去。他大力地拍着家门。左邻右舍的人家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出好奇的脑袋。
“原来小宝回来了啊!”
“别拍门了,你妈妈已经搬走了。”
“可怜的孩子啊。。。。。。”
大家都这么说,都在告诉他一个残酷的事实——这个是事实长久生活在苦难的孩子所无法接受的,就像,列车穿过一个漫长而漆黑的山洞,光明的出口呈现在眼前,心怀希望的乘客们却随即进入另一个漆黑的山洞。
无尽头的黑暗,缓慢地缓慢地溃烂者我们的生命。
小宝想尽办法,终于从窗口爬进了屋子。他自出生起便一直生活的家,早已人去楼空。空气冲跳动着尘埃,地上到处散落着胶带与纸屑,而小宝与妈妈的合照也被当做垃圾遗留在地上。
小宝弯下腰,捡起其中的一张。我不去看他留下来的眼泪。
我想起公交车上大叔说过的话,他的话亲切温柔,却往我们心里填充了最真实的黑暗。我们之所以怀有希望,也许只是我们没有勇气看清现实而已。
或许,我们逃出来根本从一开始就失败了。即使越过红线,等待我们的也不是光明。
傍晚到来之前,我们开始往我家的方向走去。
我们两家相隔不远,约莫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们相对无言的默默行走。城市里的人不动声色的经过我们,像冰冷海底里冷漠的鱼。
盛开的木棉花开始掉花瓣,花瓣死在水泥路上,流出红红的鲜血。
整座城市似乎在衰亡。头顶上银灰的天空,似棺材一般将要盖上。
天空不是蓝的,城市不是生机勃勃的,也许这只是我们悲哀地想象而已。有些词语,譬如,光亮,希望,温暖……这些,似乎都从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我不知道,我回到家将有怎样的遭遇。
妈妈也搬走了?
这似乎不大可能发生。但是,她会欢迎我回家吗?
我握着小宝的手叫他放心,说我们以后可以住在一起时,他很勉强的笑了笑。他用手抹去哭过的眼睛,装作坚强,悲伤却停留在他的眼神里。他的口袋露出照片的一角,那是他和她妈妈的合照。
我想,他依然在说服自己去相信他妈妈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不是真的将他抛弃了。
他强迫自己这样去想,不然,他会彻底绝望至死。
或许,真有一天,他妈妈会接他回家,回那个陌生的家。那里有个陌生的男人,他甚至不知道那家的地址,他妈妈并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我知道,这是一个狠心母亲惯有的做法。
我们走回了落雨街。我很高兴看到熟悉的街道,以及街坊邻居们熟悉的笑脸。
一位水果店的老板娘站在门口对我微笑:“你回来了啊!”
就像对游子归家一句平常的招呼,温暖了我的心窝。
但随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如一阵北极的寒风吹冷了我们的身体。
只见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停在我家的楼下。我妈妈和曾校监就站在那里,谈笑风生。当发现我们时,妈妈向我招了招手:“丫头,快过来!”
我们犹豫着,心里害怕极了。
曾校监对我们露出恐怖的怪笑。
你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她邪恶的声音仿佛就这样响荡在耳边。
妈妈生气了,大声叫起来:“快过来呀!”
等我们走过去,妈妈毫不客气的甩了我一巴掌、她打的十分突然,我来不及躲,只能错愕的看着她,眼泪流了下来。
“死孩子,怎么从学校偷跑出来?!你知不知道,曾校监为此着急了一天呢!”
曾校监倒是一反常态地劝妈妈:“别打她了、小孩子嘛,还不懂事呀。我们得慢慢教。”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我这闺女以后还得拜托你多多照顾呢。”
“好说,好说。”
两个惺惺作态的女人,忽然令我有种反胃想呕的感觉。
“妈妈!我不回学校!”
我大声抗议。我打断了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她们看过来,妈妈的表情有些错愕。她可能第一次见到女儿敢如此强硬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没错,在家里,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从不试图反抗妈妈的旨意。
唯独这一次,我不愿服从。因为我不想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地方。
我们已经在黑暗中生活够久了。
妈妈有些恼羞成怒,血液循环的加速时他的面部肌肉抽动异于寻常。我有看待那张熟悉的发怒的脸,原始的暴力气味顿时泛滥在黑暗的光线下。我害怕,身体的温度被越来越强烈的恐惧感驱散一空。
碍于在大街上,妈妈没有发作。在外人面前,她总得装成一幅慈母的模样。
“死孩子!快给我滚上车!”妈妈沉着脸呵斥道。
曾校监走过来拽我的胳膊。
“松手!”我退后几步,甩开她的手。曾校监的脸色很难看,但同样不便在大街上发脾气。她继续恶心的说:“上车吧。孩子。我们回学校。”
“不!我不回去!妈妈!”我指着曾校监像妈妈哭诉,“她打我们!妈妈!这个老巫婆在学校里经常打我们!”
经过的行人开始驻足,围观起来。纯属看热闹的人,却无意中成了我哭诉的证人。被人们指指点点的曾校监脸色更难看了,她按捺住性子,像是替自己辩解,又或者是为了让众人相信这些指控全是我这个逃学小孩的一派胡言。她说:“哎呀,你这孩子,虽然老师平时对你是严厉了点儿,可你不能为此就记恨老师,随便冤枉老师啊。”
她抬起手,装模作样地擦拭几滴挤出来的眼泪。
“孩子啊,老师对你们严厉也是为你们好呀。要知道你们是特殊儿童,为了教好你们老师我可是付出了双倍的心血啊。没想到……到头来居然还被学生讨厌了,我真是没有当老师的资格,愧对那些相信我们的家长啊……”
她声泪俱下,不知情的人们显然被他动容的表情蒙骗过去了。更多人相信她的无辜,没有人相信一个特殊儿童的话。我的眼泪原来一文不值。
人们劝说着曾校监,别为我这个说谎的小孩伤心难过。
妈妈让我向她道歉:“老师也是为你好啊!”
我投降了。
大人与孩子的战争。我们毫无胜算。
我们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被送上面包车。汽车引擎再次发动,我泪流满面地回头看妈妈,我楼上的家,这条熟悉的街道,以及水果店的招牌……
这一切一切,都随着曾校监逐渐强盛起来的邪笑而消失在身后。
那天回去后,曾校监并没有打骂我们,也没有把我们关进小黑屋。
因为她知道,我们已经成了彻底绝望的行尸走肉。
我们不会再逃跑了。
越过红线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肉体上的惩罚,而是希望的破灭。
这里,香云小学,从此将永远是我们的黑暗之家。
那时,我们还没意识到,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再也没有机会越过红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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