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铮没有注意到,房间的一侧,还有一扇小门。余悦石刚才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
这是一间非常小的房间。仅仅摆着一个圆桌和三把椅子。秦铮他们三人落座之后,房间里就显得满满当当了。
黄玉明首先向秦铮道了歉。
“主要是因为,老赵的被捕太蹊跷了。”
“不是焦仁志偶然在街上碰到老赵的吗?”秦铮问。
“没那么简单,据可靠情报,敌人是提前进行了周密策划的。据我所知,知道这次接头的时间和地点的只有老赵和我们三个人。而你又平安无事。这使我不得不多加小心。”黄玉明诚恳地对秦铮说道。
“这没什么,换了我也会这么做。悦石也知道这次接头?”秦铮问道。
还没等余悦石回答,黄玉明就说:“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两年以来,悦石一直充当着老赵和你之间的联络员。给你下达的所有的任务,都要通过悦石的手。”
“原来你就是那个邮差?”
余悦石仍然没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尽管由赵丰年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个组织的成员一度很充实。但为了安全起见,上下级之间却一直保持着单线联系。秦铮是受老赵直接领导的。不算他小组里的成员,他唯一认识的同志就是赵丰年。虽说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但他们俩除了重要的、必须面谈的工作一般是不见面的。大部分任务的下达是通过信箱来完成的。送信的,则是老赵非常信任的人。他们俩都将其称作“邮差”。
但秦铮却从没有见过“邮差”。
在这个城市的某一条街道的某一根电线杆上,有时会出现一个简单而又奇怪的图案。谁也不会注意到它,即使看到了也会认为那不过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鸦。这样的电线杆有三处,按照事先约定的次序,秦铮每隔两三天就会“无意”中路过其中的一根。他只消扫一眼就知道在什么时间,信箱里会有他的一封信。
邮箱设定在一家公共浴室的更衣室内。每次秦铮脱掉衣服,锁好衣橱的门。就会在上面做一个毫不起眼的记号。然后他就夹在一群赤身裸体的男人之间进入蒸汽弥漫的浴室。他会在浴室里呆上很长的时间,以便邮差能够找到合适的机会将“信件”投进信箱。信件通常是一张小面额的钞票,或者废弃的电影票,车票等等。总之就是脱衣服时容易从衣袋中划落出纸片。这样,打开橱门的时候,即使纸片飘落出来,秦铮也会很自然地将其塞回衣袋。回去以后,借助药水和放大镜,秦铮就能明确掌握上级交给他的具体任务。
万万想不到,邮差竟然是他在海参崴训练营中唯一认识的同学余悦石。不用说,秦铮的经历,也是他告诉黄玉明的。
“细想起来,还是比较合理的,毕竟当初在训练营里的中国学员里,只有我们两个来自上海。”秦铮对余悦石说。
“是啊,这一别也有好几年了吧。”余悦石有些感慨地说道。
“这一次,如果不是悦石,恐怕连秦铮你也会出事。”显然黄玉明不想让这二人把话题扯远了。
“哦?”
“是这样,悦石同志在敌人内部发展了一个我们的人。”
余悦石严肃地点了点头。秦铮明白,按照纪律,即使是赵丰年或者当前的黄玉明也不能打听这个内线同志的具体情况。除非在极其危机的关头。而且在这样险恶的时期,余悦石的工作能够取得如此突破性的进展,也足见其能力之强。
“这么说,焦仁志的行车路线和时间也是这位同志提供的?”秦铮问。
“是的,那是后话。当时,那个内线同志发现敌人准备对老赵下手的时候有些晚了,但他还是在最短的时间内通知了悦石。悦石急中生智,查到‘老水手’咖啡馆的电话后就打了过去。自称找一位叫寺尾的人……”
“就是那个特务头子。”秦铮插了一句。
“就是他,”黄玉明接着说。“这样就给老赵报了警。虽然老赵……不过我们毕竟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一想到赵丰年,三个人都有些难过。
沉默了一会,余悦石突然问到:“秦铮,你知道这次接头,老赵要给你下达的是什么任务吗?”
秦铮茫然地摇摇头。
“是另一次接头。”余悦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另一次接头?”
“这一次接头,事关重大。这也是尽管你们果断地处决了叛徒,尽管悦石一再反对,我还是决定对你进行试探的原因。”黄玉明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郑重。
受到二人情绪的感染,秦铮的手心不觉中渗出汗来。
“秦铮同志,鉴于你在刺杀叛徒的行动中和组织考验中的出色表现。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已经和根据地取得了联系。”
“真的!”秦铮激动地差点跳起来。“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呀。”
另外两个人却没有他那么兴奋。
余悦石的语调很平静:“但是和上级派来的同志进行接头的时间和地点只有老赵一个人掌握着。”
“可是老赵却牺牲了。”刚刚兴奋起来的秦铮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雪水。
“不,老赵并没有牺牲。他只是受了重伤。目前,他被秘密地关押在这里治伤。”说着,余悦石从身后取出一个纸卷铺开在桌面上。
这是一张建筑物的平面图,无论室外的过道回廊,拐角门口还是室内的房间布局,楼梯平台都描绘的非常精细。
“这是哪里?”秦铮问。
“益民医院,”余悦石指着图纸上的一个带套间的房间。“老赵在这个房间里。”
接着,余悦石根据内线提供的情报,结合图纸,详细地说明了赵丰年的关押地及敌人在这所医院的人员部署情况。
原来,报纸上刊登的赵丰年拒捕被击毙的消息纯属是障眼法。为了保密,寺尾竟然征用了益民医院住院楼的最上面一层。赵丰年身受重伤,住在楼道中央的一个套间的里间。房间的窗户加固了铁栏杆。外间有一个全副武装的特务坚守。二十四小时轮值换班。走道内还有两个游动哨。要命的是,在下面一层,还驻扎着大约十几个特务。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窜上来。
“必须做好有一场激烈战斗的准备。”秦铮埋头研究了地图良久,才抬起头来。
“你们就放手干吧。只要能救出老赵,付出一些牺牲也是值得的。”黄玉明说道。“只要你需要,我还可以再给你几个人手。”
“这一次我们只能采取奇袭的办法。人太多了反而不好。”
“好吧,秦铮同志。我尊重你的意见。在这方面,毕竟你们是行家。”
余悦石突然说:“老黄,这样好不好。这次行动我也参加。”
黄玉明看了看秦铮。
余悦石说:“放心吧,他了解我。在这方面我不比他差多少。别忘了我们还是一个训练营毕业的。最重要的是我去过益民医院。”
从独栋别墅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了。秦铮和余悦石谢绝了老黄的马车。两个久别重逢的战友都有了走一走的想法。
走在雨后的清晨里,余悦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居然有些冷了。”
秦铮打趣地问:“比海参崴雪后的早晨如何?”
“那自然是没法比了……”
二人小声交谈着,说笑着,走了很远,一直走到黄浦江畔。
此时一轮红日清除了天边几缕残存的阴云,从东方的水面上一跃而出。宽阔的江面上跳动着无数灿灿的碎金。伴随着一声声悠长的汽笛声,几艘机船破开了笼在江面上的薄雾。
望着朝阳下的黄浦江,两个人一时竟无语了。
上午九点多钟,秦铮才回到诊所。原因是他让黄包车夫兜了一个圈子。“Y”字路口的戒严早已撤销。从酒馆门前路过的时候也没有发现异常的情况。回到诊所,他看到谷子趴在诊室的桌子上还在熟睡着,就推醒了他。
“你怎么不到床上去睡?”
“我睡不着,怕你出事。你怎么才回来?”谷子揉着惺松的睡眼。
秦铮的心中不禁一热。谷子是他从路边捡来的,两年了,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
“还睡不着?连我开门进来都不知道。快去睡吧。”他揉了揉谷子乱蓬蓬的头发,刚要转身上楼又停了下来。“干脆,你也别睡了,去把他们三个都给我找来。”
“又有大事要做了?”
“瞎问什么?快去吧。”
谷子从院子里推出一辆单车,出了门。秦铮看着他骑上去,歪歪扭扭地走远了,就挂上歇业的牌子,关好门,上了楼。
他在桌子上铺开一张白纸,略加思索,便画了起来。益民医院的平面图很快就被他精确地复制出来。
当秦铮路过酒馆的时候,由于距离远,他没有注意到一个西装革履,面色和善的中年人。在他四周,围着几个常在这一带等客人的黄包车夫。一张白发老者的肖像画在他们几个人手中传来传去。由于不断地有新的伙伴加入,所以解释也就七嘴八舌地重复着。
“……这位先生的一个亲戚,上了岁数,第一次来上海竟然走失了。有人在这一带见过他,是坐着黄包车的……”
中年人也不断重复:要是哪位兄弟帮忙找到,必有重谢。不断有人走开,也不断有人凑上来。中年人也不着急,大有找不到人不回家的意思。直到中午的时候,事情才有了进展。一个刚拉完活的车夫认出了画像上的人,还就在昨天刺杀案发生不久。
“地点?就在那个地方。”车夫指着几十米外的一个路口:“老先生就是从那里上车的。”
中年人压抑着内心的狂喜,一切都对上了。他坐上车,要求车夫按昨天的路线再跑一遍,车费加倍。车夫没有想到,他的收获还不止这些。他七拐八拐走了很远,把客人拉到又一个繁华的路口才停住。那位老先生就是在这里下了车,往南去了。
中年人付了双倍的车费,却没有允许车夫离开。他把车夫拉进了一家他这辈子都没进过的高级餐馆。中年人一边劝车夫多喝酒多吃菜,一边问了他几个问题。车夫说其实我的记性也不是太好。只是这位老先生好像很着急,一个劲地催我快点再快点,还说给我加钱。跑了我一身汗,结果却是一点也没多给。我这才记得这位老先生的样子。不过先生你今天给的太多了。还有?还有……对了,老先生提着棕色的牛皮箱子,好像很贵重的样子。坐在车上,老先生一直把箱子抱在怀里。
在车夫剔牙的时候,中年人来到电话间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寺尾谦一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命令多派人手在那一带查找。但重点不是南边而是北边。那绝不是他的目的地。他在那里下车只是为了换一个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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