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脑畔顶上的日头仿佛被“三九”后的霜打了似的,有气无力地躺在西边天上,一场大雪下过多日,大地山川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洁白的残雪还悄悄躲在枝梢的叶背上。
在山脚处一个石头缝里,工人们正在挥汗如雨地干着。
这是一个石头的世界,石头的海洋。
这里的石质极其坚硬,需要工人用最原始的钢钎凿,用铁锤敲。
施工工人要做的是在石壁上按煤老板的要求挖出一个宽3米、高两米的“大洞”。
走进约十来米深而且四周不立一根坑木的石洞里,满目尽是龇牙列嘴的石头,一种发自内心里的恐惧由然而生,不禁让人心悸窒息。
煤矿工人不挖煤,为啥要凿石块?
原来,有煤矿开采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进入煤层前的必经之路。也就是说,这是煤矿工人日常作业内容。
这道工序在当地叫做“过垅”。
在当地的山上,如果发现一个新的储煤层,那么当地专门“看山”的“老把式”会根据山势走向和山体石质结构,就可以大致判断出里面煤层位置、煤炭储量,一般跃过几米或几十米的石头层,就能找到其它更优质的煤层。
在山西产煤区的山系中,煤层和石头层是轮流交替出现的,就是“你夹在我中间”,或者“我挤在你怀里”。
当一层煤挖光后,就要寻找新的煤源,而上一层或下一层的煤层就是理想目标,这就要穿过煤层与煤层之间的岩石层,找到新煤层,这个工作就是“过垅”。
在当地煤矿中的所有工种里,干这项工作的“辛苦度”和“危险度”是最高的。
首先,由于煤层之间的石质非常坚硬,工人只能人工施工,这时候,坑内爆破就派上用场了。
具体操作时,工人先要举起重达上百斤的老式钻岩机,这种老式设备机器一旦通电,机器强大的震动波会让操作者撕心裂胆般地难受,这时千万不能松手,否则钻岩工程就会前功尽弃。
如今,现在条件好的煤矿已用上又轻快、又高效的进口货。
在具体作业时,工人们根据爆破力学原理和施工经验,需要从不同角度打眼填充炸药,矿工们把这些千奇百怪的样式形象地称为“掏心炮”、“天地炮”、“子母炮”、“菜花炮”、“高粱炮”、“削山炮”……
这样一来,在石层内爆破虽然对工人施工有一些帮助,但在部分特殊地段,效果却甚微,尤其是要考虑到爆破对周围地质结构产生的影响,所以,从坑内预防因石头松动而造成的坍塌因素考量,权衡利弊得失后,工人们还是选择了人工施工作业。
按照当“过垅行规”,尽管工人在坑内施工,落石和塌方事故常有发生,但石洞内是根本用不着坑木支架的。这是由于煤层中间的这种岩石结构很复杂,在施工过程中,如果有“情况”,比如塌方、“冒顶”等情况,坑木是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的,而这时的工人只能听天由命。
当然,在施工过程中,由于岩石受外力影响,如钢凿、铁锤的反复敲击,坑内爆破工程的进行,都会使得坑内岩石松动滑落,加上坑下爆破产生震动波的影响,所以常有意外情况发生。
在当地的煤矿中,这个工种是一个极其普通而平凡的“寻常活”,矿工工作面临的“危险性”和“辛苦性”由此可见一斑。用一位矿工的话说,就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
这项工作,是一般煤矿上经常要做的事。这也就是说,“过垅”已融入煤矿工人的日常生活中。尽管这项工作有危险,但由于煤老板开价高,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能多挣些钱,总是有工人愿意来干。
塌方袭来,他挥斧向自己被埋的左腿砍去……
六十刚出头的孙得福老汉正拖着一条残腿,坐在自家炕上,无限惆怅地望着窗外的风景。
孙老头干了一辈子矿井的坑下“安全工”,是村子附近大小近百座煤矿和“采掘业界”里公认的“一等一”的坑下“看窑的”。
这下可好了,一向死要面子的他,错过了挣钱的机会不说,还搭上了一条腿,更伤心的是自己“一等一”的“牌子”彻底倒了。
一个月前坑下发生冒顶事故时的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让他在惊悸之余又增添了几多懊丧。
在当地,煤矿出煤方式有井式和坡式两种。
孙老头所在的煤矿采用的是一个有近千米远长的“长坡式”出煤坑口。
那天,他和平时一样,下井前先在坑口蹲下,抽了一袋旱烟,然后把始终不离手的小板斧别在腰里,抬腿往坑下走去。
进入采煤区,他先检查了昨天的坑下支架情况后,又在矿工作业现场确定了支架位置,然后让徒弟们把坑木抬来,量了一下从顶板到地面的距离后,接着再确定需要截取坑木的尺寸。
紧接着,他抽出斧头,放在长木旁边,往手上吐了一口浓痰沫,双手一搓,随即挥斧向坑木砍去,仅仅三斧,碗口粗的坑木已“身首异处”。
随即他又向砍下一小截木材,一会儿,一堆木头楔子就像变戏法一样出现在旁边。
下一道工序是“上架”。
在支坑木时,他故意把坑木多截了两寸,这样便于把略短稍小的坑木立起来,接着再在坑木和顶板之间插入木楔子,这样一则扩大受力面积,二则便于坑木着力。
其实,干这一行对孙老汉来讲,简直是“轻车熟路”。
多年的繁重劳作,练就了他过人的臂力和听力。在坑下,只要他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哪个地方有“毛病”;只要他板斧一挥,一副结实的支架就会竖起在“毛病”处。
孙老汉所在的煤窑,是当地一座民间资本中小型煤矿。
在山西,国有大型煤矿和民间小型煤矿的安全措施是不一样的,前者在坑下的支架用料是钢柱,用机械液压顶举支顶的,这样一来,人家“国字号”煤矿坑下安全系数是非常高的。而后者由于在资金、技术和设备方面的先天不足,一些煤老板往往贯彻的是“省钱第一”原则,即一切施工尽量“零投入”。用煤老板的话说,就是“能将就就将就,可支可不支架的地方尽量不支,实在不行的话,就用人力支起几截坑木。”这就是中小煤矿事故发生的概率远远高于国有煤矿的原因。
孙老头在这座煤矿坑下已经干了几十个年头了,尽管煤矿的工人来了一茬又走了一茬,但凭借他的好人缘和丰富的坑下安全经验,他总是能把他自己和年轻的工人们之间的距离拉得近近的。对大伙工人们来说,在坑下和孙老汉在一起,就是和安全在一起,因为这样他们心中就有了底,孙老汉仿佛成了平安的“象征”。所以坑下年轻的拉工和挖工都愿意和他在一起。
当然,年轻工人们愿意和他在一起,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张嘴就有一串串乡土俚语和顺口溜,这给工人们在繁重的劳作之余平添了一丝难得的乐趣。而孙老汉也不会让大家失望,他的人格魅力、人生阅历和坑下支架经验,每一道工序、每一次决定和选择,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和他在一起工作,就是一种愉快的享受,这就是工作的艺术。
当然,老孙头的从容和干练,和多年的坑下工作经历是分不开的。他经历了太多惊心动魄的场景,那些被砸的、被埋的、被淹的;那些活着的、死去的和伤残的工友的形象常常萦绕在心头,太多的生死决择让他在一瞬间感受阴阳两重天的悲喜人生。
在经过采掘巷道时,一块小石头的掉落引起了他的注意。凭他多年的坑下经验,他判断这个地方将要“出事”。
果不其然,几秒钟后,拳头大的石块纷纷落下,他再抬头看时,青色的石头顶板已缓缓裂开。
不好!
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正准备转身逃跑时,忽然从侧面倒挤下来的煤炭死死压住了他的左腿。
这时,远处传来巨大的巨石坍塌声,前方碗口粗的坑木支架噼里啪啦地撕裂开来,头顶的石块还在往下落。
老孙头再次拼命拔腿欲逃,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逃生的欲望和信念让他想起了老安全工讲的“蜥蜴断尾求生术”,他迅速地抽出斧头,向自己的左腿砍去,随即拖着一条血流如注的左腿向坑口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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