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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离开亸娘才不过十一天的功夫,马扩却怀着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渴求,希望再看见亸娘一次,不是在遥远的几个月以后,也不是再等十天八天,他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只希望马上就能看见她。只要让他们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够了,但必须是马上。

        这种强烈的渴念不仅来源于刘七爹给他带来亸娘病重的消息。在此以前,当他离开山寨到太原去,离开太原到真定来,无论骑在马上,无论走在山径和大路上,无论是警报纷至沓来,令他心烦意乱的白天或者是终宵转侧,归梦难成的深夜,无论在官署或住宿的下处,无时无刻,每地每处,他都在想念亸娘,渴望与她再见一次面。那时他还没有听到亸娘病重的消息。

        也不是因为亸娘怀孕了更增加他对她的系念。怀孕的消息对于他,并没有象他母亲、嫂子,赵大嫂,以至亸娘本人那样看得重要。现在听说亸娘流产,有可能失去胎儿的消息,也没有使他特别感到悲伤。还没有生下来的孩子,并不能使他产生舐犊深情,马扩的爱情有时是很实际的。

        既不为亸娘流产,也不为亸娘怀孕而产生那种强烈的渴念,主要是因为马扩这次分手时也象亸娘一样,忽然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这次他们分手以后,可能永远不能再见面了。时局的纷纭,国家命运的把握不定,母亲的固执,亸娘的身体都是造成他产生那种预感的原因。

        这种可怕的预感,几次要改变他的计划。他清楚地记得从和尚洞山寨下来以后,原定计划是直奔太原,到了分歧路口时,他又犹豫起来,是否先到家里去弯一下,把战争爆发的消息告诉她们,以坚定她们上山的意志,借此又可以与亸娘见一次面。这样的绕道也不过多费一两天时间。他踌躇了好一会,有两次把马头拨向北上的道路了,好容易才克制自己的私念,奔往太原。

        这次他从宣抚司中的集体中脱离出来到真定去,是匹马单身,可以自由行动。他也曾考虑先去保州,把这个家迁到山寨后,再去真定,那不过多耽搁几天功夫,也未始不可。不过,想到经过那次山上大会后,此时义军诸首领可能都在颙望与宋朝合作的好消息。他既然拿到了童贯的一纸手令,把这件事早办好了,也好让大家安心,回家之事只好再商量。

        正因为几次要想回家,终于考虑了以国事为重而没有回去得成,他的不祥的预感,以及回家去与亸娘见面的渴念也越来越强烈。当刘七爹把亸娘病重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既是意外的,也有一点在意料之中,因为他早就有了亸娘或者他自己会发生什么不测的思想准备,因而更加强烈地希望立刻回家去与亸娘见一面,或许那就是最后的一面。

        当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时,虽然大为震惊,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尽快地回去与亸娘见面的那个聚焦点上,一时还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那连续两把烽火,一定是前方有变,他要不快快地赶到保州,恐怕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使他回不到家了。

        深解人意的玉狻猊,即使在雪夜中,也奔得飞快,一段路跑下来,人与马的身上都是汗水直淌。马扩回头一看,刘七爹已经拉下了一大段,他略为放缓缰绳,等了一会,才看到刘七爹气喘咻咻地跟上来。幸亏他那匹大走骡也是健足,勉强跟将上。

        这里马扩又待放辔,刘七爹赶上一步,说道:

        “廉访既是性急要走,只管快跑,不必等候老朽了,老朽自会觅路上山去。”说着,他从衣兜内取出药丸,郑重其事地交给马扩,嘱咐道:“这药丸最关紧要,廉访收在衣兜内,休教马儿颠失了。顺着这官道,转过那三岔口,就走上去保州的道儿,不到明天此时,廉访就可与令正见面。”

        马扩取过药丸,尚未答言,忽见正前方又有一条火柱冲天而起,这把烽火虽然烧得炽烈,时间却短,只烧了一会儿就变作一团团的黑烟,随着风势,在天空中翻腾弥漫。马扩他们虽然远距在几十里以外,似乎也闻到这一股烟味。黑烟犹在天空中结集未散,那壁厢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这次烧得更旺,持续得更长久,超过了以前的三次。马扩遥遥望去,似乎在正北的方向,有无数火把,正在晃动,还好象隐隐听得到人的喊声,马的嘶叫声,在那火光和嘶喊声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金朝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横冲直撞,把那幅用金线绣成的河山图割裂开来,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大口里咀嚼,霎时间就吞食去一大半。这火是金骑点燃起来的,他们进入城市就把城市烧光,进入乡村就把村庄烧掉,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们从火光连天的城市、乡村逃出来,携老挈幼,彼此紧紧牵在一块,但经不起铁骑一冲,顷刻间就被冲得零零落落。骑在马上和跳下马来的金骑到处找人搜杀,只见刀光霍霍,鲜血喷流,没有一个老百姓逃得过这一劫。

        马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个悲惨的场景,又在这里重选出现。他似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年青的母亲,搂着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小女儿,斜靠在一张炕床上,这时马蹄声渐远,她以为可以逃脱金骑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儿搂得更紧一些。那个还不解事的小女儿用乌黑的小跟睛向母亲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出来,这是索乳的啼声,但也可能为她们带来杀身之祸。母亲急忙解开胸怀,托出一只原来是膨胀饱满,现在却由于惊慌过度一下子瘪下来的乳房塞进女儿的小小的嘴里。女儿用力吮吸,母亲也用力挤压,终于没法使乳汁回进乳腺。女儿推开乳头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凶。

        忽然母亲的脸色大变,双手颤抖得搂不住女儿,竟让她滑到炕下。母亲还想跪下来向一名推门而人的金骑乞命。这名金骑带着意外地捕捉到一头小动物的黄鼠狼的喜悦,一刀砍去,把母亲伙倒在地下,然后又补上一刀,让母女两人一齐卧倒在她们自己的血泊中,缓慢地抽搐死去。

        这些带着成千上万大宋老百姓的殷红鲜血的场景,映在连续四把烽火满天通红的天幕上,一场场,一景景地在马扩心里驰骋过。他好象大梦初觉似地,忽然意识到那四把烽火意味着什么。

        他还在沉思,却做手势示意刘七爹留下来,不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与他分道扬镳。刘七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紧跟着他再走一段路。

        不久,天空中又出现了第五把烽火。燕山已失,燕山路全都沦陷,金骑正待向真定一路侵入,这是毫无怀疑的余地了。马扩这才下定最后的决心,毅然说道:

        “敌军侵境,山寨急待部署出击,以救真定、中山燃眉之急,朝廷方可在黄河南北岸布置防务。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俺这就与七爹一起上山与张、赵二位大哥商议大计。保州之家,室人的存亡,只好听命于天,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说到最后两句,马扩的声音忽然哽噎,然后流出了悭吝的眼泪。好象他正在吞服一颗难于下咽的药丸,全靠他流出来的这一小盏苦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咙。

        马扩这个遽然的改变,使得一向能言善道的刘七爹无话可对。他第一个反应是不赞成马扩这样做,可是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他,因为在公与私、家庭与国家的关系上,马扩早有自己的权衡,反对他也是白废。不过,虽然没有足够的理由,他还是不赞成他这个决定。这几丸“安胎养气丸”可能就是救亸娘一命的灵芝仙丹,不给她送去,那怎么行?

        刘七爹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伸出手,指着面前的道路说:

        “廉访要上山去就拐进前面的僻道,你且把药丸取出来,俺代你去保州一行。”

        马扩怔怔地看着刘七爹说话,忽然听懂了,二话没说,立刻从衣兜中取出药丸,交付给刘七爹。然后从马鞍上滚下来,扑倒在雪地上就拜。

        刘七爹还骑在骏骡上,拦不住他,口中尽说:“廉访你怎么啦?快起来!”马扩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时候,刘七爹才发现他泪痕满面。刘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泪来了。两个人都有急事在身,不要说一天一夜,就是一时半刻也耽搁不起。他们策骑走到分歧路口,彼此扬一扬手就分道扬镰,各奔前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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