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平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他故意兜绕远道,从那些桌子的空隙中走过来,步子走得并不太快。一面,他在密切注意这个女子的神色。
只见这女子,把那张小纸片,一下,两下,三下,扯成了粉碎,扯作一团随手抛进了桌子上的烟灰碟。继而纤眉一皱,似乎认为不妥。她再把那个小纸轩重新捡起来,放进了手提袋。顺便,她也收拾了她的小镜子,却取出她的精致的烟盒,放在桌子上。这些小动作,很显示她的镇静。但是眉宇之间,分明透露出一种沉思的神气,可见她的脑细胞,正自忙碌得厉害。
她略一抬眼,却见鲁平的高大的身影,已经直立在她的身畔。
她亲自起身,拉开一张椅子。在她的对面,原有一张拉开着的椅子,那是即刻那个穿米色西服的侍从员所坐的。现在她所拉的,却是侧首的一张,距离较近,谈话较便,并且,坐在这个位子上更可以显示友谊的密切。
最初的印象就很好。鲁平在想,看样子,谈话很可以进行,生意是有成交的希望的。
但是,鲁平决不因见面时的印象太好,就会放弃了他随身携带着的一颗细心。他曾注意自己身上,着意地停留过一下。目光凝注的地位,好像是在他的胸际与耳边。
嗯,她是在注意自己的领带,或者别的什么吗?好,要注意,就注意吧。
想念之顷,只见这位黎小姐,大方地摆摆手,轻轻地在向他说:“请坐。”
鲁平有礼貌地鞠躬,道谢。顺便他把那张椅子移得更近些。扯一扯裤管坐下来。
现在,那套笔直的西装,跟那件阔条子的旗袍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一尺宽。
四张桌子之外,那个被遗弃的孤单的矮胖子,圆瞪着眼,正向他们凄凉地注视着。
音乐急奏声中,这女子向鲁平发问:“请问,先生是……”嗓子很甜,一口本地话,带着点北方音调,非常悦耳。
“贱姓杜,杜大德。”鲁平赶快自我介绍。报名之际,他以不经意的样子拉扯着衣襟,顺便,他把扣在衣襟之内的一个徽章露了一露。那是一枚戒杀护生会的会章,跟警务员的徽章,图案式样,粗看略略有一点像。
这女子的睫毛一闪,似笑非笑。
鲁平的目光飘到桌面上,他所第一件看到的东西是那只纸烟盒。他在想,盒子里所装的,是不是跟昨夜相同的纸烟?
他立刻在一旁烟碟里面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碟子里,新遗留着大半支残烟,沾染着鲜艳的口红的绞盘牌。
不错,这位小姐,好像有一种高贵的习惯,吸纸烟,老是只吸小半支。
他再注意这女子的纤指,并不留一丝吸纸烟的痕迹,他想,这是只吸半支烟的好处吧?
由于注意她的手指,他的视线在这女子身上开始了高速度的旅行,由手指看到手腕、而臂、而肩、而颈,视线的旅行,最后停留在对方的脸上。
他以美术家的目光欣赏着这幅画。
方才是远观,现在是近赏。远看,并无缺点;近看,没有败笔。菱形的嘴,薄薄的两片,显示很会说话。眉毛是天然的。鲁平一向最讨厌那些剃掉眉毛而又画上眉毛的女子,剃掉弯的,画上直的,剃掉直的,画上弯的,像是画稿上留着未抹尽的铅笔痕,多难看!这个女子,却并没有这种丑态。她的左眉上有一枚小疤点,若隐若现,左颏有一颗黑痣,淡淡的一小点。
她的最美的姿态是在流波四射的时候。当那对黑宝石,向你身上含笑镶嵌时:你的心坎,会有一种温意,那是初春季节睡在鹅绒被内半睡半醒时的飘飘然的温意。但是当她沉思之顷,她的脸上仿佛堆着高峰的积雪,只剩下了庄严,不再留着妖媚。
一股幽兰似的气息,尽在鲁平的鼻子边上飘。
鲁平恣意欣赏着那颗淡淡的小黑痣。他自己的耳上,也有鲜红的一点,因之,他最喜欢脸上有痣的女人。
至少在眼前,他已忘却隔夜那具尸体胸前所留下的那个可怕的枪洞,他已不复意念,那只保险箱内,毕竟藏着些什么?
我们的英雄把生活问题忘掉了!
矮胖子老远里在撇嘴。
世上有一种精于赌博的赌徒,外表声色不露,他们最欢迎先看对方的牌。眼前这位黎亚男小姐,却正是这种精于赌博的赌徒之一。因之,她在招呼鲁平坐下之后,悄然不发一言,她在等待鲁平先发第一张牌。
她觉得对方那种看人的方式,太露骨,讨厌!
她被看得有点着恼了。她把纸烟盒子拿起来,轻轻扣着玻璃桌面,严冷地说:
“喂!密斯脱——”她好像并不曾记清楚鲁平所报的姓名。
“杜。”这边赶快接上。
“噢,密斯脱杜。”这女子的嘴角挂着冷笑。
“你的纸条上所写的话,使我感到奇怪!”
“奇怪的事情,是会渐变成平淡的。只要慢慢地来。”鲁平闲闲应付。他见对方拿着纸烟盒,却并没有取出绞盘牌来递给他。这是一种不敬,他有点伤感。
对方继续在说:“先生,看你的外表,很像一个绅士,但你的行动,的确非常无礼。”
“小姐,请你记住,现在的所谓绅士大半都非常无礼。这是一个可贵的教训哩!”鲁平坚守着壁垒,并不准备让步。
这女子把一丝媚笑冲淡了些脸上的冷气,她说:“照理,你的态度如此无理,换了别一个,我一定要不答应。但是我对你这个人,一见面,就有一分欢喜,因之,对你不妨容忍点儿。”
一种有甜味的什么流汁开始在浇灌过来。
鲁平伸手摸摸胸部,他想起了隔夜那具尸体,那只可怜的左肺,大概就为被欢喜了一下而漏掉了气!他心里在想,好吧,欢喜我,只有一分,能不能请你增加些?我的小心肝,多谢你!
想念之顷,他见对方收起了笑容在说:“先生,纸片上的话,出入太大,你是否准备负责?你有证据没有?”
“证据,”鲁平用凶锐的目光盯住了她:“一千件以上!”
“就算有证据,”这女子也绝不示弱:“请问,你凭什么立场,可以干涉这件事?先生,你是一个警务人员吗?”
鲁平望着那张美而镇静的脸,心里在想,不出所料,果然厉害!他把衣襟一张一合,再度把那枚警务徽章的代用品,迅速地露了露。他说:“你猜对了,小姐!”他以为,一个在隔夜沾染过血腥的女子,心理上多少带着虚怯,那是可以用这种小魔术把她吓倒的。
但是,他错误了,完全错误了。
咯咯咯!这女子忽然大笑。全身红蓝的条子在发颤,甜脆的笑声。跟那音乐成了合奏。
鲁平发窘地问:“小姐,你笑什么?”
对方收住笑,撇嘴而又耸肩。“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沾染上那些小流氓们的恶习,冒充讨厌的警务员!”红嘴又一披。“就算你是一个真的警务员,你也得把事情弄弄清楚,再说话。”
真难堪!一只由彩纸竹片撑起的老虎,未出笼,先就被碰破了鼻子。在这刹那之间,我们这位红领带的英雄,两只发直的眼球,几乎挤进了一个眶子里!
世上原有许多可敬佩的人物,例如:那些握权的大员,在老百姓面前玩着种种鬼把戏,结果,某一个鬼把戏被戳穿之后,群众对他们大笑,他们却能脸不红,气不喘,照旧振振有词,若无其事,原因是,他们的脸,是经过修炼而有道行的。这是一种伟大!
而我们这位英雄则不然。
可怜,他因为没有做过大官,他的颜面组织,缺少这种密度。因之,当这女子戳穿了他的冒充警务员的把戏时,他的两颊,立刻在灯光之下,有点变色。
还好,他这发窘的丑态,老远里的那矮胖子,并没有注意。老孟还以为,鲁平跟这女子,像一对爱侣一样谈得很甜蜜,却不知他这位首领,已经让一枚橡皮钉子碰肿了脸,他在受难哩。
那位黎小姐,似乎并不准备给予鲁平以过渡的颜面。因之,她在鲁平发窘的瞬间,乘机开了烟盒,取出一支烟,先给自己燃上火,悬挂在口角边。
顺便,她也赏赐了鲁平一支,让他透透气。
纸烟雾在飘,小组会谈的空气,比较缓和了些。
当这女子把火柴盘轻轻推向鲁平身前时,那对黑眼珠轻轻一转。她的谈话,变更了路线,她说:“假使先生并不坚持你这警务员的面目的话,凭我的友谊,一切是可以谈谈的。”
鲁平燃上了那支绞盘牌,喷了一口烟。他有点恼怒,心里在起誓:任凭你凶,今夜,无论如何,我决不会放过你!
只听对方又说:“请问,你的来意如何呢?”
鲁平心里想:小姐,你肯动问来意,事情就好商量了。
他像刚才那样摇着椅背,闲闲地说:“医生告诉我近来我的身体不太好,需要进服点肝膏汁剂,那才好。”
“嗯,肝膏汁剂。”这女子微笑说:“医生的话,那是说,你的身上,缺少了点血。你需要点血,是不是?”
“小姐,你真聪明!”鲁平有礼貌地点点头。
“先生,只要说明病情,治疗的方法不怕没有!”这女子冷酷地说:“我最恨世上有一种人,满脸挂上了廉洁的招牌,结果,伸出第三只手来比之棕榈树叶更大好几倍!他们处处想吸血,而又处处不承认想吸血。这种专以敲诈为生的人,没有一丝羞恶的心,简直不如畜生!先生你,却跟他们不同。我很钦佩你的坦白”。
“承蒙称赞”!鲁平在苦笑。
当这女子发表她的伟论时,夹着烟的那只手,不停地指划作势。她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钻戒,那颗钻石相当大,至少该有三百分重。灯光之下,像一摊活水,潋滟而又潋滟,潋滟得耀眼。鲁平今晚,他在接连收到几颗棉花炸弹之后,他的生意胃口,似乎已经缩得非常之小。他在暗忖,假使对方能够知趣些,自愿把这一枚小小纪念品,从她纤指上轻轻脱下,像订婚指环那样套上他的手指,那么,看在她的美貌的份上,他可以原谅她参加杀人,不再追究公园路上的那件枪杀案。
他自以为他的生意标准,已经定得非常之廉价。
然而事实的演变,倒还没有如此简单哩!
转念之间,只见对方似笑非笑地说:“先生需要血。你得让我看看,手里有些什么牌。”
“那当然!我想赢钱,手里当然有牌!”鲁平跟她针锋相对。
这女子躲过了鲁平凶锐的视线,低垂着睫毛,像在沉思,像在考虑。
音乐声打扰着双方的沉默。
四围的视线,不时在注视这张特殊的桌子,其中包括着四张桌子以外的那双凄凉的馋眼。
这女子思索了一下而后抬眼说:“这里人多,谈话不便。先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一定奉陪。”
“不过,”这女子略一沉吟。“等一等还有人到这里来找我。”
“是不是刚才那位青年绅士,穿米色西装的”。
对方略一颔首。不像说是,不像说不是。
“他叫什么?”这边不很着意地问。
“嗯,他吗?他叫——他姓白。”这个名字似乎非常之难记,因而需要耗费相当大的气力才能说出来。
“白什么?”这边追问一句。
“白显华。”从这不稳定的语音里可以听出她所说的这个名字,有点靠不住。
在鲁平,这是一种小小的心理测验。他这测验的方式是,假使对方在被问的时候,能把那个穿米色西装的家伙的名字冲口说出,那么,这可以显示那个人,跟昨晚的事件,大致是无关的。反之,对方的答语,倘然不大爽利,那就可以见到这个人,多少是有点嫌疑的。
现在,鲁平凭着种种理由,他可以相信,这个所谓白显华者也,可能正是昨夜跟陈妙根谈过话的三位贵宾中之一位。
“上夜里,比这个时间略晚一点,这位白先生,曾到过公园路三十二号不曾?”他突然向这女子,轻轻揭出了第一张牌。
对方望望四周而后怒视着鲁平。那对黑宝石,几乎成了三角形。她没有发声。
“昨夜他的座位,是不是就在那双克罗米沙发上,斜对着方桌的角?”这边看准了对方的弱点,再把第二张牌有力地投过去。
这女子的眼角,显示出骇异,也显示着钦佩。那对黑宝石在鲁平的红领带上停留了片瞬而后说:“先生,你好像很有几张大牌,我很佩服你的能耐!”
“小姐,我也佩服你的坦白。你很懂得纸包不住火的这句名言。”
“我得打个电话给这个姓白的,告诉他不必再等。”这女子从椅子里婀婀地站了起来。
“我也奉陪!”鲁平随之而站起。
“噢,监视我?”
“不敢!”
“现在,我是被征服者,而你,则是堂堂的征服者。对不对!”她抿嘴一笑,笑得很冷。
“小姐,言重了!我,并不是重庆人!”鲁平有礼貌地向她鞠躬。
他陪伴着她,在轻倩的音乐声里踏着轻倩的步子,走向电话室。现在,那套秋季装,与红蓝间色的条子之间,已不再存在着距离。
一阵幽兰的香气,在鲁平原来的位子前轻轻掠过。
那枚红萝卜形的鼻子,翕张得厉害。
矮胖子嫉妒地望着鲁平;鲁平得意地望望这矮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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