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忠贞不二……
保守秘密,没有别的女人比你更能守口如瓶。
——[英]威廉·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不对,那是恶言诽谤,
尖锐的程度更胜刀剑,
舌头比尼罗河所有的毒虫还要恶毒。
大门是莫利开的。
“埃莉诺小姐正在接待室,先生。”她边说边让我进门。
不知即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忧心忡忡地依照指示来到接待室,大厅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奢华气派。古董地板、木雕、青铜摆饰,头一次领教到身外之物对我的嘲弄。我把手放在接待室的房门上,仔细聆听着。四下寂静无声。我缓缓开门,撩起悬挂在面前厚重的绸缎布幔,然后向里面望去。眼前的景色多么优美啊!
我看到埃莉诺坐在一盏煤气灯下,光线微弱且不断闪动,只能依稀看见豪华房间里的绸缎与大理石。普塞克女神的雕像在她身旁高高耸立,她的脸如同雕像一样苍白,坐在拱形窗户旁边,黄昏柔和的光照了进来。她美丽的容颜动也不动,弯着身子,双手因不知祈祷了多久而已然僵硬,显然她对周遭的声音和动静都没有感觉了。她的命运处于混乱之中,使得她化身为绝望无言的雕像。
我被这幅景象震慑住,不禁用手抓着布幔站着,犹豫着是前进还是后退。这时候原本动也不动的她突然剧烈颤动了一下,僵硬的双手松开,石头般僵硬的双眼也柔和起来。她起身舒展地叫了一声,接着朝我走过来。
“利文沃兹小姐!”我一出声,就被自己的声音震住。
她停了下来,捂着脸庞,仿佛光是念出她的名字,都会让世俗以及她努力遗忘的种种重回到脑海里。
“怎么啦?”我问。
她的双手重重地放下。
“你知道吗?他们……他们说我是……”她停下来,捂着胸口,“你自己看!”
她喘着气,指着脚边地板上的一份报纸。
我弯腰拾起《电讯晚报》,只瞥一眼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报纸的头条以斗大的标题写着: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可以说一开始就料了到会有这种情况。然而,我仍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站在她面前,我手上的报纸掉落到地上,很想端详她的脸庞,却也害怕看到她。
“这是什么意思?”她喘着气说,“是什么意思啊?全世界都疯了吗?”
她呆滞无神地紧盯着我,仿佛无法了解这一切的含义。
我摇摇头,答不出话来。
“怎么会指控我呢?”她喃喃自语,“为何是我,为何是我!”她紧握拳头猛击胸口,“我珍爱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如果我知道他有生命危险,我会以肉身为他抵挡子弹。哦!”她大声哭道,“他们所说的话不是诽谤,而是一把匕首刺在我的心头上!”
她的悲伤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我决心隐藏对她的同情,直到完全相信她的清白再回头来安慰她。我停了一下后回答:
“你似乎对报导的内容极为惊讶,利文沃兹小姐。当你坚决不吐露实情的时候,难道没有预见这样的结果吗?你知道你对人性太不了解了吗?你甚至认为面对涉案的任何疑点都保持沉默,不但不会引起群众的反感,更不会引起警方的怀疑吗?”
“可是,可是……”
我迅速挥了挥手。
“当你拒绝让验尸官在你身上找出可疑的纸张时,当你……”我强迫自己说出口,“当你拒绝告诉格里茨先生如何取得钥匙……”
她猛地后退。我说的话宛如为她盖上了沉重的棺罩。
“别说了!”她恐惧地四处张望,并低声说,“别再说了!有时候我总觉得隔墙有耳,连影子都会窃听。”
“哦,”我回应,“这么说来,你希望全世界都不知道警方已经知道的线索?”
她没有回答。
“利文沃兹小姐,”我继续说道,“恐怕你到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你试着用中立的角度来看这个案件,你试想看是否有解释的必要……”
“但是我没有办法解释啊!”她声音沙哑地喃喃自语。
“没有办法?”
不知道是我的语调还是那四个字的效果,总之她似乎被点醒了。
“哦!”她后退并大叫着,“你该不会也怀疑我吧?我以为你……”她停顿下来,“我做梦也想不到,我……”然后又再次停住。突然间她整个身体颤抖了起来,“哦,我知道了!你从一开始就不信任我,因为外在的事实对我实在太不利了。”然后她陷入沉思,沉浸在羞耻与受到侮辱的深处。“啊,我现在真的绝望了!”她喃喃自语。
她的哭诉直入我心,我突然倾身向前,大声叫道:“利文沃兹小姐,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无法体会你的悲痛。但是,只要你说你是无辜的,我就相信你,不管外在因素怎样。”
她挺直身子抬头看着我。
“有谁能够指着我的鼻子指控我有罪?”
我难过地摇摇头。她叹了口气随即又说:“你想要更进一步的证据!”她情绪极为激动,因而颤抖着冲到门口,“来呀!”她叫着,“过来!”她以坚毅的眼神看着我。
我既兴奋、害怕,又被触动,于是走过房间来到她站立的地方。然而她已经走到大厅。我追了过去,站在楼梯底端时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她已走完一半的楼梯。我跟着她走到楼上大厅,看到她笔直而庄重地站在她伯父的卧房门口。
“过来!”
她再次呼喊,但这次的语调变得平静且带有敬意。然后她猛地打开门,进入房间。
我极力压抑着心中的疑问,慢慢跟着她走。停尸房里没有灯光,只有煤气灯的火光从大厅另一端诡异地照过来。透过闪烁的灯火,我看见她跪在盖有裹尸布的床铺旁,低头看着惨遭谋杀的死者,然后将手放在他的胸口。
“你说过,如果我坚称自己无辜,你就会相信我。”我进屋时,她抬起头来叹气说道,“看看这里……”她将脸贴在她死去的恩人那毫无生气的眉毛上,亲吻了黏土般冰冷的嘴唇。动作先是轻盈,然后狂热,接着变成愤怒和痛苦,然后起身以压抑而凄厉的声调大叫,“如果人是我杀的,我敢那样做吗?我的呼吸不是会因此停止吗?我的血液不是会在血管里凝结吗?我的心脏不是会因碰到尸体而停止跳动吗?你身为人子,应该会深爱和敬重自己的父亲。你相信一个双手染血的女人,能够做出亲吻尸体的动作吗?”
她再度跪下,用双臂拥抱冰冷的遗体,同时抬头看着我。那表情不是凡人所能理解的,也不是口舌能够描述的。
“在以前,”她继续说,“古人常说,如果凶手碰到尸体,死尸会七窍流血。这么说来,如果我真是他们指控的禽兽,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是他的女儿、他挚爱的孩子,我承受他的恩典,佩戴他的珠宝,接受他亲吻的滋润。难道这惨遭横祸的尸体不会冲出裹尸布,不会排斥抗拒我吗?”
我答不出话来。有些情况下,舌头会忘记自己的功能。
“哦!”她接着说道,“如果天堂的上帝热爱正义、痛恨罪恶,那就请听听我的心声吧。如果我的思想或行动有意无意地造成这位亲爱长者的死亡,如果这位弱女子的心里和手中有一丝丝罪恶感,更不用说有任何事实根据,但愿上帝对全世界发出正义之声,让死者的胸口溃烂,让这位罪人俯首认罪,永远抬不起头来!”
她对上帝的恳求结束后,周遭是一片令人畏惧的寂静。然后一声舒坦的长叹从我的胸腔颤动而出,将所有至今压抑在心中的感觉全部释放出来。我身体向她靠近,拉起她的手。
“你现在不相信,也无法相信我身上有犯罪污点了吧?”
她低声说着,脸上展现出并未牵动双唇的微笑,直接从五官里升华而出,如同来自内心的平静轻轻地绽放在脸颊与眉毛之上。
“惭愧!”我不禁脱口而出,“惭愧啊!”
“不,”她心平气和地说,“世上任何人都不能在此指控我有罪。”
我拿起她的手,将它放在死者的胸口上,算做是我对她的答复。
她缓慢且充满感激地低下头。
“现在,让打击尽管来吧!”她低声说,“无论前景有多么暗淡,我说的话总有一个人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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