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说出是我干的。
——[英]威廉·莎士比亚《麦克白》
这个不期而遇的状况令我兴奋不已,不得不暂停脚步平静一下情绪。这时候,从图书室里传来一阵低沉而平板的声音,我靠近一看,原来是哈韦尔先生正在朗读已逝雇主的文稿。我发现眼前这一幕对此时此刻的我影响之深远,简直是难以形容。在夜晚发生命案的房间,一位隐士远离尘嚣,躲进黑暗的洞穴里,一次又一次不得以地反复朗读,读出的字眼全出自死者之笔,而就在楼下,有人因疑虑与羞愧而痛苦得不能自已。我听到他念出下列这些字眼:
“利用这些手段,当地统治者不但会失去对我们的制度又妒又怕的态度,反而会对我们的制度燃起好奇心。”
我打开门走进去。
“啊!你迟到了,先生。”他起身迎接我,为我拉开椅子。
我的回答可能微弱得听不清楚,因为他经过我的位子时说:“你今天似乎不太舒服。”
我打起精神。
“我很好。”
我拿起眼前的纸张就开始校对。然而文字在我脑海中飘忽不定,我不得不放弃当晚的工作。
“恐怕今天晚上我没有办法协助你了,哈韦尔先生。老实告诉你,杀人歹徒行径卑劣,如今仍然逍遥法外,这令我很难专心工作。”
秘书听了也将纸张推开,仿佛突然间对工作感到恶心,但也没有附和我的话。
“你起初来找我的时候,跟我说了这件惨案的消息,也说案子离奇悬疑。可是,发生命案就一定要侦破,哈韦尔先生。这件事折腾了太多我们既爱又尊敬的人。”
秘书看了我一眼。
“埃莉诺小姐?”他喃喃自语。
“还有玛莉小姐,”我接着说,“还有我自己、你,以及其他很多人。”
“你从一开始就对本案表露出高度的兴趣。”他说道,并有条不紊地用钢笔蘸着墨水。
我讶异地看着他。
“你也是吧,”我说,“你和这家人同住了这么久,难道对她们的安全、幸福与名誉毫不关心?”
他看着我,眼神越来越冰冷。
“我实在不想谈这个话题。我相信我以前也请求过你不要提起。”他随后起身。
“但是我不能在这方面考虑你的要求,”我不死心,“如果你知道任何与命案有关、至今仍未曝光的事实,你绝对有责任将事实公之于众。埃莉诺小姐此时的处境,应该会触发每个有心人的正义感。如果你——”
“雷蒙德先生,如果我真的握有任何可以为她摆脱危机的线索,我老早就说出来了。”
我咬咬嘴唇,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回绝感到疲倦,然后也跟着起身。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他继续说,“也没有工作的意愿,那我也很高兴能就此打住,因为我还另外有事。”
“有事尽管去办吧,”我用刻薄的口气说,“我可以照顾自己。”
他转头匆匆看了我一眼,仿佛几乎无法理解我说话的口气,然后静静地用有点同情的姿势鞠躬,随即离开房间。我听到他走出去的声音,听到他关上了门。然后我自己坐下,享受独处的时光。然而,在这个房间独处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等到哈韦尔先生下楼时,我就已经坐不住了,于是走进大厅,告诉他如果不反对的话,我愿陪他走一段路。
他面无表情地欠身表示同意,然后在我前面快步下楼。我关上图书室的房门时,他已经快走完一半的楼梯。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体态僵硬,举止也不自然。这时候他突然停住,紧抓住身旁的栏杆,站在那里脸部半转向我,表情既惊恐又毫无血色。我屏息观望,他却盯了我一会儿。随后我冲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大喊:“怎么了?怎么一回事儿?”
然而他抽回了自己的手,将我往上推。
“滚开!”他低声说,语调带有极为强烈的情绪,“滚开!”
他又抓住我的手臂,几乎是拽着将我拉上楼。到达楼梯顶端时,他松了手,全身上下颤抖不已地斜倚在栏杆上,并张大眼睛往下看。
“他是谁?”他惊呼,“那个男的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我十分惊讶,弯腰看到亨利·克拉弗林从接待室走出来穿越了大厅。
“他是克拉弗林先生,”我尽量保持镇定地低声说,“你认识他吗?”
哈韦尔向后跌跌撞撞地靠到墙上。
“克拉弗林,克拉弗林。”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自言自语地说道。他又突然往前走,紧抓住身前的扶手死盯着我,所有的刚毅镇定都消失无踪,然后对着我的耳朵低声说:“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杀了利文沃兹先生吗?想知道的话就仔细看。就是那个人,克拉弗林!”
随后他从我身边跳开,如同酒醉般踉跄前进,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在楼上的大厅里。
我冲动地想跟着他进入大厅,于是直接冲上楼去敲他的房门,但是没有人回应。就算我在大厅呼喊他的名字也没有用。他下定决心不出来见人了。我决定不能这样善罢甘休,就回到图书室给他写了一封短信,希望他能解释刚才那严厉的控诉,并让他知道我明天晚上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希望他六点钟来见我。写完后我就下楼去见玛莉。
然而,这天晚上注定失望连连。我在图书室时,她已经回卧房休息,而我也没能如愿地从她口中问出个所然来。
“这个女人和泥鳅一样滑溜,”我在心里念叨着,并在大厅里郁闷地踱步,“她本身就是个谜团,竟然还期望我能像尊重一个坦白的人一样尊重她。”
当我正要离开房子时,看到托马斯下楼,手里拿着一封信。
“先生,利文沃兹小姐跟我交代说她今晚很疲倦,无法继续待在楼下了。”
我走到一旁阅读他递给我的信,一字一句地看着急促、歪斜的字母,感觉良心有点受到谴责。
你问得太多了,有些事不需要我多做解释。我拒绝回答你的问题,却又感到万分难过,因为我别无选择。愿上帝原谅我们,不要再让我们继续绝望。
下面又写着:
现在你我见面未免尴尬,最好还是静静分开承受内心的重担。哈韦尔先生会去拜访你。再见!
我横穿第三十二街时,听到身后传来匆促的脚步声。我一转身,看到管家托马斯站在我身边。
“对不起,先生,”他说,“我有点特别的事要告诉你。你那天晚上问我,发生命案当晚来拜访埃莉诺小姐的绅士长得什么模样,我并没有好好回答你。其实原因是,警探一直在问我同样的问题,这让我觉得很不安。不过,我知道先生你是利文沃兹家人的朋友,所以我愿意告诉你。有一位绅士,不管他是谁,当时他说他姓罗宾斯,这个人今天晚上又来了,先生。不过这次他要我告诉利文沃兹小姐来访的客人是克拉弗林。不会错的,先生。”他看到我有所反应,又继续说,“我也跟厨子莫利说了,这个陌生人的举止怪异。他那天晚上来的时候,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要求和埃莉诺小姐见面。当我向他请教尊姓大名时,他在卡片上写下我告诉你的那个名字,脸上的表情作为一个访客来说是有点古怪,而且啊——”
“而且怎样?”
“雷蒙德先生,”管家压低声音,用激动的语调继续说;他在黑暗中向我靠得很近,“有一件事我全世界只告诉过莫利一个人,先生,这可能对破案会有所帮助。”
“是事实?还是你的怀疑?”我问。
“是事实,先生。我很抱歉这个时候打扰您,不过莫利一直唠叨着要我跟您或格里茨先生讲。她被汉娜的事弄得心神不宁。尽管很多人因为找不到汉娜而咬定汉娜涉案,但我们都知道汉娜是无辜的。”
“你所谓的事实是什么?”我催促他。
“事实是这样的。你知道……我会告诉格里茨先生的,”他继续说下去,并没有领会到我的不耐烦,“不过我对警探有恐惧感,先生,他们有时候问得太急,而且好像都认为你比实际上知道的还多。”
“你还没有讲到事实。”我再度打断他。
“哦,是的,先生。事实是,当天晚上,也就是命案当晚,我看到克拉弗林先生——罗宾斯先生——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总之他进了房子,不过我没有看到他出门,也没有其他人看到他离开。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出门。”
“什么意思?”
“先生,我的意思是说,当我从埃莉诺小姐的房间下楼来告诉罗宾斯先生——那时他自称罗宾斯——我下楼要告诉他小姐不舒服,所以不能见他——是她要我对他这么说的,罗宾斯先生非但没有像别的绅士一样欠身离去,反而走进会客室坐了下来。他大概有点不舒服,因为他脸色苍白得很。总之,他向我要了杯水,我当时没有理由怀疑任何人的举止,所以立刻下楼到厨房里倒水,把他一个人留在了接待室。不过我水还没端来,就听到前门关上的声音。‘是谁关门啊?’莫利说。她当时在帮我倒水。‘我不知道,’我说,‘可能是那位绅士等得不耐烦就走了。’‘如果走了,就用不着倒水了,’她说。所以我放下水壶上楼去。他果然已经离开了,至少我当时是这样想的。不过,谁知道啊,先生。当我自顾自地关闭门窗时,他是不是还在会客室里?或者是在没有点灯的接待室里呢?”
我没有搭腔。我不愿露出心里的震撼。
“先生,你也知道,我通常是不会告诉别人谁来拜访小姐的,不过我们都知道,当天晚上房子里的某人谋杀了主人,而汉娜并非凶手——”
“你说埃莉诺小姐拒绝接见他?”
我打断他,并希望通过如此简单的暗示,就能听到他和埃莉诺对话的进一步细节。
“没错,先生。她一看到名片就面露难色,但是过了一会儿她脸色变得潮红,然后命令我去说我刚才告诉你的话。如果不是看到他今天晚上大摇大摆进入屋里,还换了一个名字,我是绝对不会回想起来的。说真的,我实在不愿意想象他做了什么坏事,不过莫利一直要我跟您说,先生,既然这样,我耳根子也落得清静。就是这样,先生。”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在自己的记事簿里列出一些新的疑点,不过这次是列在字母“C”、而非字母“E”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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