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饶恕一位比我更善良的人。
——[英]威廉·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我当时并没有立刻求救。发现尸体的震惊,正好是在我渴求生命与希望最强烈的时候。我所有的计划都有赖于汉娜的证词,如今计划猛然泡汤。最糟糕的是,汉娜暴毙的巧合,显示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歹徒很可能来过这里,而我却受到太大打击,无法立即采取行动。我只能站着凝视眼前这张安详的脸,在安眠中微笑,仿佛死亡比我们想象中来得舒服。同时我也对上帝的恩典感到纳闷,因为恩典带来的不是放心之感,而是重新产生的恐惧感,是错综复杂的情绪而非顿悟,是失望而非实现。在死亡淫威的肆虐下,连不认识、没有感情的对象都遭殃了,这件命案的前因后果实在太重要了,因此我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女仆汉娜因目击证人的身份而丢了性命。
然而,她欲言又止的嘴型和半开的眼皮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越看越认为她的脸上有企盼的神色。我弯腰察看,自问她是否真的已经气绝身亡,立刻求医说不定能挽回一条命。不过看得越仔细,越让我相信她已经死去多时。想到此处我不禁难过,因为我昨晚本来可以立即大胆地采取行动,强行进入这个可怜女孩的藏身之处,就算没有能够躲开命运的终点站,也至少能够加以阻止。而这一点也令我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
离开她身边,我来到隔壁房间,打开窗户,在窗帘上系上我随身携带的红手帕。一位年轻人立刻从锡匠的住处走出来,进入我所在的房子里。我相信他就是Q,虽然这位年轻人的外表一点也不像Q,穿着和脸部表情也都和Q大相径庭。
我看到他朝我的方向匆匆瞟了一眼,随即走到房间的另一边,站在楼梯顶端等他过来。
“怎么样?”他进到房子里,从楼下望着我低声说,“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我语带不满地回答,“我是看到她了!”
他急忙上楼来到我身边。
“她说了吗?”
“没有,我还没有和她交谈过。”我感觉到他对我的声音和态度起了警觉。将他拉进贝尔登夫人的房间后,我很快问他:“你为什么今天早上通知我说你见到了汉娜?还说她就在某个房间里,我可以去找她?”
“我是这么说的,没错。”
“这样说来,你进过她的房间了?”
“没有,我只到过房间外面。我昨天晚上趁你和贝尔登夫人外出时,爬到了倾斜的屋顶上。我看到了一盏灯,然后向窗户里望,看到她在房间里走动。”他必然已经察觉到我表情有异状,因为他停了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激动地问。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跟我来,”我说,“你自己看!”随后将他带到我刚才离开的房间,指着里面静静躺着的尸体。“你告诉我,应该可以在这里找到汉娜,不过你并没有告诉我,发现她的时候是这种情况。”
“我的天哪!”他惊呼,“没有死吧?”
“不,”我说,“已经死了。”
他似乎无法理解。
“不可能吧!”他回应,“她只是服用安眠药,睡得熟——”
“她不是在睡觉,”我说,“就算是在睡觉,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你看!”
我再次举起她的手,任它沉重地落回床边。
这景象似乎说服了他。他镇定了下来,站在一旁以一种非常奇怪的表情凝视着她。突然间,他开始翻动汉娜留在地板上的衣物。
“你在干什么?”我问,“你在找什么东西?”
“我昨晚看到她在服用什么东西,我猜是药粉,所以现在想找那张装有药粉的纸片。哦,找到了!”
他大叫,高高举起一张纸。那张纸一直躺在床缘下,他到现在才注意到。
“让我看看!”我惊呼,语气焦虑。
他把纸张交给我。在内部的表层依稀可以看出一层细细的白粉。
“这个很重要,”我说,小心翼翼地将纸片折叠好,“如果白粉的分量足够,能化验出是一包毒药的话,这个女仆的死因就能真相大白。很明显这是自杀行为。”
“我可没有和你一样确定,”他反驳,“我通常很会判断人的表情,如果没弄错的话,这个女孩服用药物时,和我一样都不知道里面含有剧毒。她的表情开朗而且快乐,仰头将药粉倒入嘴里时,脸上显露出一种可以说是得意扬扬的神情。如果药粉是贝尔登夫人给她的,告诉汉娜里面是药——”
“这一点有待调查,而且药粉是否含毒也有待化验。说不定她死于心脏病发作。”
他只是耸耸肩,先是指着椅子上的早餐盘,然后再指着破损的门。
“对了,”我回应他质疑的表情,“贝尔登夫人今天早上来过,她离开时锁上门,这也证明了她相信汉娜一切安好。”
“连看到苍白的脸一动不动睡在颠倒的枕头上,也没有起疑心?”
“大概她来去匆匆,没有注意看汉娜,只是将饭菜放下,对着她的方向随便瞄了一眼吧?”
“我不愿意怀疑这一切有蹊跷,不过真是太巧了!”
他说中了我的痛处,我后退了一步。
“好了,”我说,“站在这里东猜西猜也没有用,我们还有很多正事要办。来!”我迅速朝门的方向走去。
“你想怎么办?”他问,“你忘了我们的任务是来到这里解开命案疑团的吗?这就是疑团的一部分。如果汉娜遭到蓄意谋杀,我们有责任追究到底。”
“追究到底的工作要留给验尸官。我们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不过我们至少能将房间里的状况详细记下,再交给不认识的人处理。格里茨先生会希望我们这么做的,我很确定。”
“我已经查看过整个房间了,一切都像照片一样储存在我的记忆里。我只怕永远也忘记不了。”
“尸体呢?你注意到尸体的位置了吗?床单在尸体周遭的形状?有没有恐惧挣扎的迹象?表情是否安详?手臂是否有自然下垂的模样?”
“有,有,不要叫我再看一眼了。”
“还有挂在墙上的衣服呢?”他每说出一件物品,就用手很快指出来,“看到了吗?一件洋装,一条披巾,不是她不告而别时披的那条,而是一条黑色披巾,可能是贝尔登夫人的。还有这个抽屉,”他打开抽屉,里面有几件内裤,上面写着——我看看,啊,是女主人的名字,不过比她穿的型号要小。可能是专门为汉娜缝制的,然后绣上自己的名字以避免他人怀疑。还有散落一地的衣物,全部都是新衣,全部都绣着同一个名字。还有——“哇!你看看!”他突然大叫起来。
我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来,看到洗脸盆里盛着半盆的纸灰。
“我看到她在这个角落弯下腰,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有没有可能根本就是自杀?她显然在这里销毁了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我不知道,”我说,“我倒是希望如此。”
“烧得一干二净,连一小片都没有留下,真是可惜!”
“贝尔登夫人一定可以揭开谜团。”我说。
“贝尔登夫人一定可以揭开全部的谜团,”他回答,“利文沃兹谋杀案的秘密关键就在于此。”他又看了纸灰一眼,“难道烧掉的是自白书?”
这项臆测的可能性似乎相当大。
“不管烧掉的是什么,”我说,“现在也都是一堆灰烬了,我们只有接受事实,尽量从中找出线索。”
“没错,”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的确如此,不过格里茨先生永远也不会原谅我,永远也不会。他会说,偷看到她服用药物的那一刻,我就应该察觉到情况不对劲。”
“不过她并不知道,她没有看见你。”
“我们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总之贝尔登夫人也没有看到。我真是搞不懂女人,虽然我很自豪能够对付最精明的女人,但是在这个案子里,我觉得自己彻底地惨败了。”
“好了,好了,”我说,“事情还没有告一段落,谁知道贝尔登夫人会说出什么秘密?对了,她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必须准备好面对她。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打探出她是否知道出了人命,这是一切的关键所在。比较可能的情况是她一无所知。”
我催促他离开房间,然后将门带上,带头走下楼梯。
“现在,”我说,“有一件事你必须立刻办,赶快发电报给格里茨先生,让他知道出事了。”
“好的,先生。”Q向门边走去。
“等一下,”我说,“我可能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你了,干脆现在就告诉你,贝尔登夫人昨天收到一大一小的两封信,如果可能的话,找出它们邮戳上的寄件地点——”
Q将手插进口袋。
“我想我不必大费周张就能找出寄件地点。糟糕,不见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回到楼上了。这时候,我听到了大门开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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