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臣:您在读什么,殿下?
哈姆雷特:文字、文字、文字。
——[英]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贝尔登夫人停了下来,两眼无神,脸上布满因讲这些话而引起的阴霾,我俩之间顿时无话可说。我首先打破沉默,询问她刚才提到的部分内容。究竟汉娜是如何在邻人不知情的状况下进到她屋子里的。
“这个嘛,”她说,“当天晚上有点冷,我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就在这间房间睡觉。东方列车于十二点五十分经过R——这时候有人轻敲我床头的窗框。我本来以为是有邻居生病了,赶紧以手肘支撑起身,问外面是谁。而外面传来一阵低沉而含糊的声音:‘是汉娜,利文沃兹小姐的女仆!请打开厨房的门让我进去。’我很惊讶听到的竟是熟悉的声音,同时心里却有不祥的预感。我点了油灯,急忙走到门边。‘有没有人跟你一起来?’我问。‘没有。’她回答。我说:‘赶快进来吧。’然而她一进门,我就感到全身乏力,非坐下不行。因为我看到她的脸色极为苍白诡异,而且身上没有携带行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汉娜!’我吃惊地说,‘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三更半夜的,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利文沃兹小姐叫我来的。’她用低沉而平板的语气回答,仿佛正在诵读课本。‘她要我来这里,说你会收留我,还不准我走出大门一步,也不能让人知道我在这里。’‘为什么?’我问她,声音里有千万的恐惧。‘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敢说,’她低声说,‘我不能透露,我只是来借住的,我必须保持沉默。’我帮助她脱下披巾,那条披巾和报上公告的一模一样。‘可是,你一定要告诉我,她不会禁止你向我透露吧?’‘她的确是不准,不准对任何人说。’那丫头回答。她越是坚持,脸色就越是苍白。‘我绝对不会违背承诺的,就算放火烧我,我也不会说。’她的表情颇为坚定,根本就不像她自己,因为在我印象中她是个温顺乖巧的女孩,但现在我只能呆呆地看着她。‘你会收留我吧?’她问,‘你不会赶我走吧?’‘不会,’我说,‘我不会赶你走。’‘也不会告诉何人吧?’她又问。‘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重复道。
“我的回答似乎让她松了一口气。她向我道谢,然后慢慢跟着我爬上楼梯。我让她住进你发现她的那个房间,因为那房间是屋内最不为外人知晓的地方。她一直待在里面,就我所知,她也感到心满意足,一直到今天发生了这么恐怖的事。”
“就这样吗?”我问,“你后来没有听到她的任何解释吗?她从来都没有给你任何消息,没有透露她出走的原因?”
“没有,先生。她三缄其口。她当时没说,隔天我手里拿着报纸,质问她逃离利文沃兹家是否与命案有关,她也没有回答清楚。不是有人封住了她的嘴巴,就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不肯开口。就如她所说的,放火烧她折磨她,她也绝对不说。”
这话一说完我们又沉寂了一会儿,我的思绪仍盘旋在某一点上,因为对这一点有着极为强烈的兴趣,我说:“你刚才所说的关于玛莉·利文沃兹的秘密婚事和她进退维谷的情况,换言之,除非伯父死亡,否则就难获自由之身,再加上汉娜说她离家是来这里避风头的,而且是玛莉·利文沃兹坚持的。你是根据以上疑点来做判断的,是不是?”
“是的,先生,还有昨天她寄给我的信,以及你说你手中有的那个东西,足以证明她对这事相当关切。”
哦,那封信!
“我知道,”贝尔登夫人继续以颤抖的嗓音说,“就一件如此重大的案件,不应该妄下结论,不过,哦,先生,但就一个知情的人而言,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回答。同样一个之前的问题在我脑海中萦绕不去:从后来这些发展中,能不能继续相信玛莉·利文沃兹没有亲手残杀她的伯父?
“下这些结论很令人害怕,”贝尔登夫人继续说,“如果她没有用自己的手写下个人告白,我也不会妄下这些结论,可是——”
“抱歉,”我打断她,“你刚才一开始的时候说到,你不相信玛莉与她伯父的命案有直接关联。你到现在还是如此断定吗?”
“是的,我肯定。我不排除她影响他人来犯罪,但我无法想象她会亲自下毒手。不会的!哦,不会的!命案当晚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玛莉·利文沃兹都没有碰手枪或子弹,连开枪的那一刻她都不可能在现场。这一点你可以确定。只有爱上她迷恋她,感到无法以任何手段得到她的人,才有胆量狠心动手。”
“这么说来,你认为—”
“克拉弗林先生是凶手吗?我认为是。哦,先生,想想看,他是她的丈夫,这个事实本身不就相当可怕了吗?”
“是很可怕,没错。”
我起身以掩饰她的结论所产生的影响。而我的口气或是表情似乎令她很惊讶。
“我希望我没有乱说话,我也相信自己没有乱说话。”她大声说,眼神中流露出不信任的信息,“自己家里躺了一具女仆的尸体,我应该谨言慎行才对,我知道,不过——”
“你什么都没有说啊!”我认真地对她保证。这时候我已慢慢走向门口,心里急着离开这里,即使一下子也好,因为房间里的气氛实在令我喘不过气来。“你今天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没有人可以拿来对你兴师问罪。可是——”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急忙往回走,“我希望再问你一个问题。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士犯下滔天大罪时,一般人都不会相信,除了这个原因以外,你有什么理由说亨利·克拉弗林很可疑?何况你从一开始就对这位绅士表现出敬重的态度。”
“没有其他理由了。”她静静地说,语气里透露出一直存在的激动。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我因此感到一阵窒息。当听说在埃莉诺·利文沃兹身上发现遗失的钥匙时,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恕我不敬,”我说,“我希望独处一会儿,思考一下刚才听到的一些事。我马上回来。”
我没有说任何客套话就急忙离开。
受到莫名冲动的影响,我立刻上楼,站在贝尔登夫人卧房对面大房间的西边窗户前。百叶窗紧闭,房间里笼罩着一片葬礼的阴沉气氛,然而此时感觉不到肃穆与恐惧。我与自己进行着激烈的辩论。玛莉·利文沃兹在命案当中,究竟扮演主谋还是同谋的角色?格里茨先生坚定的偏见、埃莉诺认为的事实、我们所知道的种种间接证据,这些会影响贝尔登夫人一语道破的可能性吗?所有对本案有兴趣的警探,都会认为这些问题已经解决,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难道不需要被怀疑吗?要找到亨利·克拉弗林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证据,是全然不可能的吗?
我的脑海里充满这些疑问,两眼望向房间另一边的床,上面躺着汉娜的尸体。根据所有的推断,她一定知道事情的原委,我心里感到很遗憾。哦,为什么活人不能让死者说话?为什么她就能静静躺在这里,无脉搏,无动作,而她只要说一个字,就能解答这些可怕的问题?难道没有任何力量能让死气沉沉的嘴唇张开说话吗?
我心头顿时一热,走到她身旁。啊,上帝啊,她静如止水!面对我咄咄逼人的眼神,她紧闭的眼皮和嘴唇简直是在嘲笑我!就算是石头,也比这具尸体来得有反应。
我站起来,感觉到几乎是有点气愤,此刻我看到她压着床铺的肩膀下突出了一个东西。是信封吗?还是一封信?太好了。
这个发现来得太突然,让我有点晕眩,但也激发了漫无边际的希望,我很激动地弯腰抽出信件。信封已黏上,却没有标明收件人。我连忙打开,瞄了一下内容。老天爷啊!这封信出自汉娜之手!从字迹就能看出这明显是汉娜的亲笔信!我感觉到有如奇迹出现,赶紧到另一个房间专心解读潦草别扭的字迹。
这封信是用铅笔以印刷体潦草地写在一张普通写字纸上的,内容如下:
我是一个坏丫头。我起初就知道应该老实说出来,可是我不敢,他说他会杀我,如果我说出来。我说的是那个高高的潇洒的绅士,脸上有黑色的八字胡。利文沃兹先生被杀死的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从利文沃兹先生的房间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把钥匙。他很害怕,所以给我钱逼我逃走,逼我来这里,把所有事情都遮盖起来,可是我不能再假装下去了。我常看到埃莉诺小姐在哭,她问我是不是希望看她进监牢。我向上帝保证我宁愿死也不要她进牢房。这些都是事实,也是我最后的遗言,我希望大家能够原谅我,希望大家不要怪我,也希望他们不要再去骚扰埃莉诺小姐,赶快去找那个英俊的、有黑色八字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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