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诱圣人的黄金。
——[英]威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当行动无法让你我成为叛徒时,心中的恐惧会驱使我们背叛。
——[英]威廉·莎士比亚《麦克白》
警探脸上有耀武扬威的表情。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对任何人露出这样的神色。
“好吧,”他说,“我没有料到,但也并非不欢迎这样的结果。我真的很高兴得知利文沃兹小姐是无辜的,但是我必须要听到一些细节之后才能满意。起来吧,哈韦尔先生,把事情解释清楚。如果你是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凶手,为什么除了你之外,其他人似乎都嫌疑重重?”
他在格里茨的脚边痛苦挣扎,以炽热的眼神向上望着他。看到他费尽力气还是说不出话,这时我靠近他。
“靠着我。”我边说边将他扶起来。
他的脸终于卸下了压抑的面具,以绝望的神情看着我。
“救……救……”他喘着气,“救她……玛莉……他们就要送出报告了——别这么做!”
“没错,”这时候有人插嘴,“如果在场有人信仰上帝,也珍惜女人的名誉,就请不要送出那份报告。”
高贵气息丝毫不减的亨利·克拉弗林,显出极端激动的神态,从我们右边的一扇门外走了进来。
然而一看见他的脸,我们扶住的那人就开始发抖尖叫,并跳向克拉弗林先生。虽然他身形高大,但要不是格里茨先生制止,很有可能会被哈韦尔撞倒在地。
“等一下!”格里茨先生大叫。他单手将哈韦尔拉住——他的风湿病哪儿去了——另外一只手则插在口袋里,从中抽出一纸文件交给克拉弗林先生。“报告还没有发出去,”他说,“放心。还有你,”他转向特鲁曼·哈韦尔继续说,“安静一点,不然——”哈韦尔挣脱格里茨的手,打断了他的话。
“放开我!”他尖叫,“我要报仇!我对玛莉·利文沃兹牺牲那么大,他竟然胆敢说她是他的妻子!让我——”
但是这时候他停了下来,原来颤抖不已的身体也凝结成石块,本来已经向对方喉咙伸出的双手,此刻也沉重地放下。
“听好!”他边说边望向克拉弗林先生的背后,“是她!我听见她了!我感觉到是她!她走在楼梯上!她走到门口了!她——”
他以低沉与抖动、期待与绝望并存的叹息声结束了句子。房间的门打开了,站在我们面前的人是玛莉·利文沃兹。
这一刻,可以使得年轻人的头发霎然变白。她的脸色如此苍白憔悴、没有修饰,表情木然而恐惧。她转向亨利·克拉弗林,完全忽视这件惨案中的最佳男主角!特鲁曼·哈韦尔再也无法忍受了。
“啊,啊!”他大叫,“看看她!冷淡,真是冷淡啊,我才取下她脖子上的绞刑绳圈往自己脖子上套,她竟然一眼也不瞧我!”
然后他挣脱开来,跌坐在玛莉面前,以狂乱的手抓住她的衣服。
“你要看看我,”他大叫,“你要听听我!我出卖身体和灵魂,非要得到回报不可。玛莉,他们刚才说你有危险啊!我无法忍受,所以才实话实说。没错,我知道后果如何,我只希望在誓言扞卫你热爱的财产时,你能说你相信我。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落到这个地步,都怪我爱你,只希望能得到你的回报,并获得你的爱,我——”
然而她似乎没有看见他,也似乎没有听见他。她的眼睛死盯着亨利·克拉弗林,眼神深处含有骇人的质询意味。只有他能够感动玛莉。
“你没听见我的话!”失魂落魄的哈韦尔尖叫,“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就算我从地狱里叫你,你也不会回头!”
可是,即使他呼喊出这句话,她还是没有注意到。她用双手压在他的肩膀上,仿佛作势要扫除挡住她的障碍物,然后吃力地往前走。
“那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她大叫,以颤抖的手指着丈夫,“这个可怕的时刻,他做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将他带来这里见我?”
“我告诉她前来这里见杀她伯父的凶手。”格里茨先生悄悄在我耳边说。
在我还来得及回答她之前,在克拉弗林先生本人能够喃喃说出一个字之前,她眼前失魂落魄的嫌犯倏然站了起来。
“你难道不知道吗?好,让我来告诉你。这些绅士自以为有骑士风度,又受人敬重,他们认为既美丽大方又爱好奢华的你,用自己白皙的手,残杀了带给你自由与财富的人。是的,是的,这个人——”他转身指向我,“他自称是朋友,你无疑相信他既善良又值得尊重,其实在那四个礼拜期间,他对你打量的每一眼,对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在编织一个套在你脖子上的绳圈。他认定你谋杀了伯父,他也不知道你身边有这一号人物,愿意为你扫除半个世界的障碍物,只要那只白皙的玉手下了指令。我——”
“你?”啊!现在她终于看到他了,终于听见他了!
“没错,”他再度伸手去抓她的长裙,她很快退缩,“你难道不知道吗?当伯父拒绝你的时候,你失声痛哭了一个小时,大声哭叫求人来帮你忙啊,难道不知道——”
“别说了!”她尖叫,从他身旁陡然离开,脸上显出难以形容的恐惧,“不要说了!哦!”她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女人受到了打击、狂乱大喊,希望有人提供协助和同情,那样也算在寻求杀手?”她语带恐惧,转身悲泣,“不论是谁现在看到我,一定会忘记有人——这样一个男人——竟敢认为我在极度困扰的情况下,会谋杀掉自己的恩人以求解脱!”她的恐惧越来越深沉。“哦,这是针对愚昧的一大惩戒!”她喃喃自语。“我最大的罪恶向来是视财如命,如今终于受到了惩罚!”
亨利·克拉弗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跑到她身旁,低头俯视她。
“真的只有愚昧吗,玛莉?你真的完全没有犯下罪行吗?你们两人之间难道没有串谋?你不是一心一意想保住你在伯父遗嘱里的地位,甚至伤了我的心,连累了你清高的堂妹也在所不惜?你在这个案子里究竟是否清白?快告诉我啊!”
他将手放在她的头上,一边慢慢往她脑后压,一边凝视她的眼睛。然后一语不发地拥她入怀,平静地看着身旁事物。
“她是清白的!”他说。
原本气氛阴森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现在终于稍微轻松了一点。除了眼前失魂落魄、不住颤抖的罪犯外,房间里每一个人都突然感到心中注入了一剂希望。即使是玛莉的表情也出现了光彩。
“哦!”她低声说,将他稍微推开以好好注视他的脸,“我玩弄了一个人,伤害他,折磨他,害他一听到玛莉·利文沃兹的名字就打寒战,这个人就是你吗?我一时任性嫁给一个人,后来却放弃并否认婚事,也是你吗?亨利,根据你所听到和看到的,你会相信我无罪吗?面对那个不断哀号、说个不停的可怜人,也面对我自己不住颤抖的身体和显而易见的恐惧,你记得我在命案隔天早上写给你的信,希望你不要再靠近我,因为我境危急吗?这个小小的秘密若让外界知道就会置我于万劫不复的境地。你能不能,或是会不会在上帝和全世界面前宣布我无罪?”
“我会的。”他说。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道前所未见的光芒。
“这么说来,上帝原谅了我对这颗高尚的心所做的错事,因为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等一等!”这时他开口想说话,“在我接受你进一步宽恕之前,让我展现出我真实的一面。雷蒙德先生,你会清楚地见到你所信任的女人最糟糕的一面。”她说,并首度转头面对我,“当时我对自己的利益(你看吧,我才不相信这个人的暗讽)有着最热切的渴求,你要求我说出实情,坦白交代与命案有关的一切。那时候我办不到,因为我有着自私的恐惧。我知道整个案子对我不利。埃莉诺告诉了我。埃莉诺自己——这是我必须忍受的痛苦里最为难过的一种——相信我涉案了。她有她的理由。
“她从伯父尸体下面的书桌上发现了信封,所以她最早知道了他在死前正要召唤律师前来更改遗嘱内容,将继承人改为她。其次,尽管我矢口否认涉案,但我在命案发生前一晚到过他的房间,因为她听见我的房门打开,也听到我经过时衣服拖在地板上的沙沙声。不过还不只这些。大家公认的直接犯罪证据,也就是那把钥匙,是她从我房间的地板上拾起的。克拉弗林先生写给我伯父的信件,也是在我的火炉里发现的。她也看见我从洗好的衣物篮拿走手帕,而那条手帕在讯问期间被人拿了出来,上面还沾有手枪的油渍。这些事我都无法解释。
“我的双脚似乎被绳索缠住了,一有动作便会引来新的难题。我知道我是无辜的,不过如果我无法对堂妹证明这一点,我怎么能够指望社会大众也相信我?更糟糕的是,如果连明显希望伯父长命百岁的埃莉诺,都会因为几个间接证据就受到怀疑,那么这些间接证据如果拿来对付我的话,我又怎能不害怕?我是继承人啊!陪审员在讯问时问到,谁可以从伯父的遗嘱中获得最大的利益,他问话的口气和态度实在太明显了。因此当心地善良慷慨的埃莉诺三缄其口,坚持不说出对我不利的事实时,我看着她闭嘴不说话,心想既然她认为我有罪,那就让她自己承担后果吧。
“当我看到这些间接证据可能会有可怕的影响时,也没有感到心软。因为我害怕坦白交代后,会带给我恶名、会引来怀疑的眼光、也会置自己于险境,所以干脆绝口不提。我只犹豫过一次,就是在我们最后一次交谈时,我知道尽管表面上对埃莉诺不利,但你却相信她的清白,我继而一想,如果我也对你坦诚不讳,要求你的同情,你大概也会相信我是无辜的。不过当时不巧克拉弗林先生来访,我突然似乎理解到未来一辈子都将受到嫌疑的牵累,所以就没有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而是反其道而行,威胁克拉弗林先生说如果他在我渡过难关前再靠近我,我将否认我们之间的婚事。
“是的,他会告诉你,他带着长久以来受尽折磨的身心来到我门口,希望我给他一个保证,就是我现在身处的险境不是我自己造成的。他会告诉你我很高兴看到他,而他已历经了整整一年的煎熬。不过他原谅了我,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来,我从他的口气里也听得出来。你——哦,如果在我们未来的日子里,你能够原谅我因为自己的恐惧而让埃莉诺受苦受难,如果你对埃莉诺苦难的阴影仍挥之不去,希望你能怀抱甜蜜的希望行行好,不要把我想得太糟糕。至于这个人——和他相处在同一个房间里,这种折磨比其他苦痛更难以忍受。让他走到我面前告诉我,到底凭什么,是我的表情还是我的言语,凭什么自认为我了解他对我的爱慕之情,更不用说我会对他有所反应?”
“为什么要问?”哈韦尔喘息着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就是你对我置若罔闻、视而不见,我才走上了不归路。站在你面前苦苦追求你,脑海里注意着你的一颦一笑,我的灵魂已经和你紧紧结合,再热的火焰也无法融化,再强大的势力也无法摧毁,再锐利的刀刃也无法切割。和你睡在同一个屋檐下,坐在同一张餐桌前,竟然连一点都看不到你了解我的心意!正因如此,我每天过着地狱般的生活。我有决心,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心意。如果要我跳入火坑,你就能理解我的为人,能理解我对你的真情,那我也会照跳不误。你总算了解了。你现在全部都了解了。你可以尽量躲避我,也可以瑟缩在那个你称为丈夫的懦夫身旁,不过你永远忘记不了特鲁曼·哈韦尔的爱。永远不要忘记爱,爱就是当晚引导我进入你伯父房间的力量,坚定我扣扳机的意志,让你拥有今日享用不尽的财富。”他继续说,并在绝望至极的心情下高高挺直身子,连身材高大的亨利·克拉弗林在他身旁都显得矮小,“没错,你的皮包里铿锵作响的每一块钱都会说出我的名字。你的头太高傲,不愿向我低下,上面每一个俗丽的小饰品,都会在你的耳朵里尖叫出我的名字。流行时髦、光鲜亮丽、高级奢华的东西,你将会样样不缺。在黄金褪去光彩并失去吸引力之前,你永远不会忘记奉献给你这一切的那只手!”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扬扬自得的邪恶实在难以形容。他将手交给在一旁等待的警探,就要被带离房间,这时候玛莉忍不住内心的激动而腿软,抬起头来说:“不,特鲁曼·哈韦尔。你想要怀抱那样的想法来自我安慰,我都不屑给你机会。金钱实在太沉重,只会带来折磨。我无法接受这样的折磨,所以一定要放弃所有的财富。从这一天起,玛莉·克拉弗林只拥有夫家的财产。她对丈夫实在亏欠太多了。”
她将双手举到耳际,取下耳垂上的钻石耳环,将耳环一把丢到哈韦尔的脚边。
这个举动对他而言是最后的一击。他发出一声怒吼,我从来没能想象人类的嘴巴可以发出如此的声音,然后他高举双臂,脸上尽是炽热狂乱的怒火。
“我以灵魂和魔鬼打交道,却只换来一个阴影!”他哀声叫着,“一个阴影!”
“哇,这是我警探生涯中最精彩的一天!恭喜你了,雷蒙德先生,你成功完成了警探办公室里最大胆的游戏。”
我带着惊讶的眼神看着格里茨先生胜利的脸色。
“什么意思?”我大声说,“这一切全部是由你一手策划的吗?”
“一手策划?”他重复道,“如果不是由我一手策划,我怎么能够站在这里静观事情如何演变?雷蒙德先生,我们轻松一下。你是绅士,不过我们可以握手庆贺。在我的警探生涯中,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曲折难缠的案子,而最后却获得了完满的结局。”
我们握手的时间很长,力道也十足,然后我要求他解释刚才的话。
“是这样的,”他说,“有一件事一直让我弄不清楚,即使在我对这个女人的怀疑达到最高点时,我都想不透擦枪的事情。就我所知,女人和这事不太相符。我就是没有办法让这事看起来像是女人做的。你认识的女人当中,谁有擦枪的习惯?没有。她们有能力开枪,也会开枪,但是发射过后,女人是不会去擦枪的。如果一个犯罪事件中发现了一百个线索,其中九十九个都准确无误地指向涉嫌的一方,而第一百个同样重要的线索却显示这个人不可能犯案时,整个嫌疑就无法成立,这项原则每一个警探都知道。了解到这项原则之后,正如我刚才说的,到了进行逮捕的关头我开始犹豫。链条凑齐了,扣环也锁紧了,只不过其中一个扣环的型号和质料都和其他扣环不同,可能会造成整个链条断裂。我决定再给她最后一个机会。我找来克拉弗林先生和哈韦尔先生,两个我没有理由怀疑的人,不过除了她以外,就只有这两个人可能痛下毒手,因为整个房子里,或在命案发生时,只有他们两人属于智能型的人物。我分别通知他们:杀害利文沃兹先生的凶手不但找到了,而且也将在我的住处被逮捕,如果希望听到凶手遭到逮捕后的告白,请准时来这里,或许会有机会亲耳听到。他们对凶手感兴趣的原因大不相同,不过都不会拒绝。我成功地说服他们躲进你看到他们走出来的房间,因为我知道如果其中一人开枪杀了人,一定是为了玛莉·利文沃兹而动的手,因此肯定无法忍受听到她将被以杀人罪起诉,也无法忍受她被逮捕归案,最终必然会自曝内幕。我本来对这项实验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更没有想到哈韦尔先生竟然就是杀人凶手。雷蒙德先生,人毕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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