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还有点儿灰暗,尚未将夜衣完全褪去。介一抬起有些酸痛的脖子看了看,还能看到一轮惨白的新月挂在天空上,而东方已经有些鱼肚白了,兴许再过半个小时就要日出了吧。虽然接近立夏,但是早上还是有些冷,带着潮意的空气缓缓地滑过介一裸露在黑底红色横纹的全棉衬衣外的脖子的时候,就好像有人用冰凉的手轻轻抚摸了他一下,特别是在这片杜松树林里。不知道为什么,介一每次来到这片林子里都会有种抑制不住的难受,他不太明白女孩为什么总要约他在这里等。这片林子总是散发着一种让介一说不上来的味道,无法形容,谈不上难闻,不过却总让介一有种想迅速离开的欲念。他压抑着自己蠕动的双脚,为了不让身体受凉,还使劲跺了跺脚,树林里发出了啪啪的回声。这个时间段人太少了,而这条路本来就异常偏僻,即便是上下班高峰期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与这个城市其他街道的繁忙堵塞形成了鲜明对比。介一转动着被早上的凉风吹得僵硬的脖子,四周一个人也没有。
“如果她父亲不讨厌我就好了。”介一嘀咕起来。记得第一次送女孩回家就被她父亲看到,对方当着为数不多的邻居的面把女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虽然话语里没有说介一半个字,但是那种尴尬可想而知。女孩涨红着脸走进筒子楼,介一一直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他期待女孩回头看他一眼,可是他只看到女孩瘦长的身影被楼内黑暗的楼梯慢慢吞没。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第二天并没有责怪他,两人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加亲密起来。不过女孩希望介一每天早上都在杜松树林里等着,然后送她去教室。但这样一来,两人每次都这么早出现在教室里,难免被人说闲话,所以介一每天都先送女孩去学校,然后自己再骑着自行车去别的地方逛逛,等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教室。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以前经常是介一慢慢地骑着自行车跟在女孩身边,最近这段时间女孩却一直要求坐着自行车去学校。当然,介一并不反对,只是觉得这样一来,本来就不长的那段路显得更加短了,和女孩在一起的时间也更少了。虽然有少许遗憾,但女孩坐在车上让介一感觉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光是女孩的手拉着自己的衣服都会让他兴奋不已。两人的关系隐瞒得并不是十分严密,只是因为临近高考,大家都忙着自己的学业,对周围的事情并不太关心。介一也和女孩保持着距离,他们之间仅限于拉拉手、聊聊天。介一的心里一直有个梦想,他希望熬过这个黑暗的夏天,等待着秋天和女孩在同一所大学里再会,收获自己苦心栽培多时的爱情。
想到这里,介一忍不住笑出声来。
咯咯咯。介一忽然听到树林里响起了怪异的笑声,这绝对不是他自己的,他不可能发出这么奇怪的笑声。那笑声说不清是来自男人还是女人,甚至分辨不出是孩子还是老人,不如这样说,它更像机械发出来的那种金属摩擦的声音,有些发涩和微微的震颤。
这笑声有些熟悉,就好像记忆深处的一道疤痕一下子被撑破开来,流出几条潺潺的鲜血。但介一想不起来这疤痕究竟是何时形成的、又是怎么形成的了。
介一转过身,看到一株株高大挺拔的杜松树,但是笑声却无迹可寻。他将自行车推到一株树下靠着,自己慢慢地在树林里寻找起来。这片树林并不大,走上一会儿就一览无遗,只不过现在天色还比较暗,所以看不太清楚。
咯咯咯,那声音再次响起。介一这下辨明了方向,那是从一株又高又阔的杜松树上发出来的,声音有些沉闷,似乎是从树干或者树根部发出来的。
介一走过去,将耳朵紧紧贴在杜松树的树皮上,粗糙尖锐的树皮靠在细嫩的耳垂上,让介一有种很奇妙的感觉:自己是如此接近一棵树。他可以闻到杜松树发出来的独有的味道,不过这味道并不是他之前闻到的那种,而是有一种类似清凉油的刺激感,让他有些精神起来,可惜的是介一并没有听到刚才那咯咯咯的笑声。
他有些懊恼,好奇心此刻完全占据了他。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体内躁动着的原始的雄性本能被家长、学校和高考压抑着,往往转变成一种偏执的力量,比如对体育活动的疯狂热爱,或者脾气暴躁易怒。而到介一这里,却是那种饥饿的好奇心,遇见奇怪的事物如果不搞清楚就好像胃部没有填满一样,这种求知欲表现出来就是让老师非常头疼的纠缠和提问。刚开始老师们很喜欢介一,但时间一长就对他产生了厌倦甚至厌烦,他们害怕这个个子不高、长着紧紧贴在额头的头发、有着一双褐色眼睛的圆脸男孩子。有一次,介一因为生物课上对青蛙的解剖没有弄清楚,就回到家央求父亲买了半斤青蛙,自己一个人蹲在厨房一只只开膛解剖,直到他把青蛙所有的内脏结构都弄清楚为止。介一觉得只有这样他才会好过一些,如果事情无法解决或是没有答案,好奇心会将他慢慢吞噬掉,就像响尾蛇吃掉被麻醉了的老鼠,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寻找问题的答案和与女孩在一起都是介一减压的方式,因为他既不会任何体育运动,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他的求知欲完全是为了搞清楚答案而已,没有其他的理由,因为他觉得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会一直处于非常难受的饥饿状态。
最有意思的是,女孩经常会出一些古怪的问题给他,或许大多数是来自于网络或者其他的途径吧。女孩与自己不同,她的知识面很广,因此每次回答问题都让介一绞尽脑汁,而且一旦答不出正确答案,她就会借故冷落他,而介一的好奇心也同样折磨着他自己。
介一正打算俯下身体将耳朵贴在大杜松树的底部,听听笑声是否来自于那里,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秀气的女性手臂,还轻轻拍了拍他,介一吓了一跳,他转过脸来,看到女孩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你在干吗?”女孩奇怪地问道。
“没,没什么。”介一慌乱地掩饰。这也是他的习惯,介一从来都不愿意与别人一起分享找到答案的快感和激动,因为多一个人这种满足感就会减少一半,任何人企图和他一起寻找答案都是不被允许的,她也不例外。
“或许这是一种怪癖吧,人嘛,总要有种爱好,也许等高考结束后,自己会慢慢远离这种心理的。”介一想道。
“送我去学校,快。”女孩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接着很快转过身。由于她的动作幅度较大,脑后扎起来的马尾辫飞扬起来,像刀子一样把四周的空气剖开,头发上残留着的混杂着香皂的少女特有的香味随着风淡淡地吹进介一的鼻孔里,介一像狗一样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这香气透过鼻孔直接进到颅内大脑里,让他陶醉起来。
“快点,磨蹭什么啊?”少女有些气恼起来。介一这才回过神来,他一阵小跑骑上自行车,少女也坐到了后座上。介一左腿往地上使劲一蹬,自行车载着两个人朝前缓缓驶去。介一忍不住又看了看那棵最大的杜松,有些恋恋不舍,如果不是女孩的打扰,说不定他已经找到答案了。
很快,那片树林消失在了介一身后的视野里。
一路上,介一和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着,两人之间似乎过于熟悉了,以至于熟悉到无话可说了,而且由于自行车逆风而行,这让介一有些吃力,一开口风便灌进嘴巴里,一不小心就顺着咽喉吹到胃部,让介一的腹部渐渐产生一阵又一阵轻微的痉挛感。
“介一,你打算考哪所大学?”女孩的声音有些微弱,介一几乎要竖起耳朵才听得到。
“你呢?”介一大声说着,他怕女孩听不清楚,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因为女孩处于下风位置。
“师范吧,或者军校,我也不知道,总之要找一所尽量少花钱或者不花钱的学校。”
“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介一肯定地说。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介一以为女孩说的话自己没有听见,于是又重复了一句,可是女孩依旧没有回答。
介一也就不说话了,脑子里忽然浮现起刚才在杜松树林里听到的怪异笑声。
“对了,上次的答案我实在想不出,要不你告诉我吧。”介一犹豫了很久,开口乞求道。
“是企鹅的那道?”女孩想了一会儿。
“嗯,你说的那个从南极回来结果吃了企鹅肉就突然自杀什么的。”介一不太记得问题的全部内容了。
“哦,那个啊,很简单。”
“嗯?”
“因为,之前他吃的是人肉啊,结果后来吃到真正的企鹅肉,发现味道不同,当然就想起之前的事了。”女孩随口回答道。
自行车突然紧急刹车停了下来,女孩差点摔下去。
“怎么了?”
“你说的是真的?”介一转过头,眯着眼睛,用那种特有的不露出牙齿的笑容看着女孩,女孩不以为然。
“当然是,问题的答案就是如此。再说这个问题也不是那么难吧。”
介一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答案。”
自行车的轮子再次转动起来,之后两人没有再说话。
学校很快要到了,为了保险起见,介一在离学校最近的拐弯口停了车,他们一直都是这样,他停车,女孩从这里独自一人走过去。
“到了,下来吧。”介一停下车,瘦长的身体绷直起来,⒌⒐Ⅱ双手紧握着光滑的钢制自行车手把,两只脚点着地面,可是他没有感觉到自行车轻起来,女孩的手依旧揪着自己的衬衣不放。
“我说,到了。”介一没有回头,周围已经有人骑着自行车过去了,一些早起的中年妇女骑过去的时候还特意放慢了速度,用暧昧的眼神与暖暖的笑意看着自己。介一感到女孩的脑袋靠在了自己的后背上,女孩脸上的温度很快透过薄薄的棉质衬衣传到自己的脊背上,这让原本觉得身体有些凉的介一感觉到有一丝燥热从后背心穿透过来传遍了全身。接着,他又觉得有一丝暖意,那是一种湿湿的暖意,有点黏,但又不可能是汗水,像春日绵雨过后的微风,缓慢地打湿了他的衬衣。他的身体猛地一阵收缩,几乎握不住把手了。
女孩没有再说话,介一踩着脚踏板的速度越来越慢。
“一直骑过去,送我到教室。”女孩忽然一反常态地要求道。介一记得,以前也是她要求在这里放下她的。
“嗯,好吧。”虽然这要求有些奇怪,不过介一从来不会拒绝女孩的要求,他再次朝后用力蹬了一下,自行车朝着学校驶去,一直穿过大门来到教学楼门口。女孩跳下车,背着书包缓缓地从介一身边走过,并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死死地攥在手里。
女孩对那钥匙很是在意,因为这对她来说是一种责任和使命。
介一看着女孩的背影,那身灰色的亚麻衬衣与已经洗得掉色的牛仔裤以及蓝色帆布运动鞋几乎是她一年四季不变的装扮,可是介一永远不会看腻。介一满足地看着女孩苗条的背影走进教学楼里。
正当介一打算骑着车离开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女孩忽然朝后退了两步,那背影浑身发抖,即便隔着几米远,他也能清楚地看到女孩的身体在抖动着,连那条乌黑的马尾辫也在左右晃动。他奇怪地将自行车停好,打算走过去看看。
女孩忽然转过头,露出了令介一非常不解却相当心醉的笑容。
介一很少看到女孩这种笑容,就好像冬日里的太阳一样温暖,却又不耀眼,让人觉得即使在这笑容中慢慢死掉也是值得和欣慰的。这笑容温柔得让介一有些心痛起来,同学三年,不,应该是五年,五年前介一就开始注意女孩了,他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她。女孩很优秀,却一直无法融入班级里。他目睹过女孩受欺负、受排挤,甚至还有些高年级的男孩和她开下流的玩笑,但是他无法鼓起勇气去帮助她。介一总是等没人的时候才去安慰一下女孩,他很希望女孩对着他哭诉或者抱怨,甚至当面骂他懦弱也可以,可是女孩每次总是面无表情地笑笑。
听上去很矛盾吧,如果是面无表情,怎么又会是笑容呢?
介一也觉得矛盾,女孩的的确确像蜡像一般,可是介一看到她的眉毛略微上翘,嘴角也是朝上的,这不是笑意又是什么?不过介一不喜欢这种笑,这种笑容让介一觉得冰凉,比早上的空气还要凉得多,像从冰箱拿出来的冷冻多时的铁钉子,看着就觉得皮肤刺痛起来。
“介一,今天不要走了,陪我聊聊天好么。”女孩开口说话,声音很轻,不过周围安静得很,介一听得非常清楚。
“可是,你不怕别人看到会引来非议么?还有,你不是总让我在拐弯口放下你么?为什么今天你这么奇怪?”介一颤着声音问道,他的心里非常矛盾,一方面,女孩奇迹般的示好让他高兴,另一方面,女孩奇异的举动又激发起了他的好奇心。
实际上,介一一直扮演着类似司机、保镖、跑腿的角色,他从来不奢望做女孩的男友,但是他希望可以一直看着女孩,在她身边保护她。介一相信女孩有一天一定会被自己感动,就好比他要和女孩去相同的学校。其实介一的成绩虽然谈不上拔尖,但考取一个重点大学根本不是问题,可他毅然决定和女孩去一个学校,因为只要不远离她,介一就很心满意足了。
“没关系的,都快高考了。”女孩再次微笑起来。
介一的心都沉醉起来,他迅速把自行车停好,和女孩一前一后走进教学楼。因为是毕业班,所以教室在五层教学楼的顶层。学校显然非常照顾他们,顶层还设置了隔热层,实际上这并不需要,因为每个班级都配备了风扇和中央空调,课间还会有茶水供应,可以说比以前的毕业生们真是好太多了。
介一抬起头,看着走在前面的女孩的纤细背影。“她看上去真瘦,真瘦,像那种被银幕压缩过的电影里的人物一样。”介一暗暗想着,这才想起女孩刚才的脸色很差,仿佛生过大病刚刚恢复过来一样。“可能是最近复习太累了,要不然也不会让我用车子载她来学校。”
终于来到顶层,女孩沿着走廊朝教室走去,她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银灰色的教室铁门,原本熟悉的教室不知道为什么显得非常黑,就像堆满了煤灰的房间。介一停下了脚步,他看到女孩缓缓地走进去,有些迟疑。
“怎么办?每次都是和那家伙约好了的,没想到她今天要我陪她聊天,这样一来就要爽约了。”介一不希望让别人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守信用的人,可是今天他觉得女孩有些奇怪,她太柔弱了,好像随时都会晕倒,介一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在心底对朋友说了声抱歉,跟着女孩走进了教室。
介一刚刚走进去,教室的门便沉重地关上了。
周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初夏的热气开始肆意地泛开,周围仅存的凉意也消散全无了。
阳光穿透带着薄雾的空气,本来安静的校园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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