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科千里看着来拿原稿的魁出版社的女人名片,立刻想到:“啊,原来今天是那个日子啊!”同时,她也为这个糟糕的重逢感到失望。
这一天终究会来临的,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她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而且在看到对方的那一瞬间,她也没有感受到自己一直相信绝对会出现的那种类似电流的东西。
她不可置信地又看了对方的脸一眼。那张比以前圆润、健康的脸,就在自己的面前。不过毫无疑问的,这个女人就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她很惊讶自己竟然没有发觉这一点,同时也因对方的改变而大受冲击。这个女人应该是和自己最亲近的人,而且一直活在自己的心里才对,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这简直就是对自己的背叛。眼前的女人一派平凡,就跟在街上的某处和自己错身而过的人一样。变得这么健全的姐姐让仁科千里感到失望,她的心中还涌出了些许憎恨。
读完之后,香川洋子将原稿递了出来,平静地说:“孝臣。”她的声音完全没有一点动摇,让仁科千里更加气恼了。“好久不见了呢,姐姐。我们几年没见了啊?”
孝臣伸出右手,想和姐姐握手。姐姐并没有回应,反而一脸严肃地看着孝臣。
“妈妈是你杀死的吧?”
“真是冷淡啊。连重逢的感动都没有,劈头就要说到这件事吗?姐姐。”
“我无法感动。”
“为什么?”
“从你之前做过的事情来看,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你这是背叛喔!”
“什么意思?”
“我觉得我们是共犯。”他自然地用起了以前使用的语气。
“共犯?我不懂。”
“姐姐应该也是这么希望的。”
“希望什么?妈妈死掉吗?”
“嗯。我们都因为同样的痛苦而喘不过气来,对吧?”
“少说蠢话了。你的意思是我对妈妈也怀有杀意?”
“那时,姐姐不也这么希望吗?最后下手的人是我,是我让姐姐得到解放。你不觉得吗?”
“不是因为你自己想要获得解放吗?我忘不了你在妈妈被杀的时候露出的表情。我从来没有看过你露出那种表情。明明平常都像是戴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的,那天却仿佛剥掉了面具、一派轻松自在。那副表情让我不寒而栗。”
“我只是为了拯救自己才那么做的。姐姐你一定也……”
“我从来不觉得妈妈死掉我就会获得解脱。如果她还活着,现在的我一定会更幸福的。”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吧。不可能。孝臣消去了姐姐的话。如果那是真的……他从来不觉得姐姐会这么不了解自己、距离自己这么远。姐姐就像在地球的另一边一样。两个人的境遇应该是相同的。姐姐的脸上挂着那种将自己和社会巧妙融合的人们特有的妥协、厚颜无耻的表情。孝臣觉得自己好像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一般,开始焦虑起来。
那个时候,如果自己没杀死妈妈的话……自己会怎么样呢?一定会放弃继续活下去的。
“好了,你到底是怎么杀死妈妈的?告诉我吧。”
孝臣垂下眼睛。他回想起自己想要从所有的束缚中解放、找回真正的自己那一天的事。
没错,就是阿妹死掉的那一天。
一九八四年八月。他去阿妹家的时候,阿妹的妈妈不见了。几天后,阿妹就被某个人杀死了。发现她死掉的时候,他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失落感,好像自己身体的一半也死了一样。在那一瞬间,孝臣才知道她对自己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存在。在正视阿妹不在人世这个决定性的现实之前,他都没有注意这一点。从幼儿时期开始,孝臣就一直躲在包覆着自己的坚硬外壳下,只有在和阿妹玩的时候,他才会脱离那个壳,展现出非常罕见的真正自我。所以,只有和阿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的活着。
她就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一样,失去了她,跟失去了自己所爱的其他人是完全不一样的;那痛楚就像是自己的心脏被切走了一半一样。他原本想就这么死掉算了,除了死之外,他没有别的道路可走。就在他这么想了之后,他突然思忖道:有没有除此之外的道路呢?
如果选择活下去的话会怎么样呢?不死而继续活下去……为此,他非得脱离现在的硬壳不可。因为阿妹死掉之后,打破硬壳通往外部的唯一通道,那个能透气的洞口被封起来了。再这样下去,自己会窒息而死。孝臣认为,自己要活下去的话,一定要做两件事情。第一,掀开压着逐渐腐烂的自己的盖子,然后找回原本的自己。接下来,是对杀死阿妹的人复仇。如果是为了复仇这个目的的话,他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活下去。那一天的夜里,孝臣将灯油、锯子装进登山背包里面,背着背包再度来到阿妹遇害的那间房子里。房子里包容着阿妹的死,寂静无比。桌上还是一样放着堆积如山的巧克力包装纸。她的尸体横躺在垫被上。和孝臣之前看到的光景比较起来,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她的眼睛睁开,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然后就这么直接僵硬了。
孝臣坐在她的枕畔,静静地为她阖上睁开的双眼。痛苦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的表情转变为安详。然后,孝臣不假思索地紧紧抱住她。他的舌头爬过她的脸颊,来到唇边的时候,他试着和她接吻。他的舌头碰到了她的门牙。用手指撬开她紧闭的牙齿之后,孝臣将自己的舌头伸进她嘴里,他尝到了微微的巧克力味。“阿妹,你好可怜。你一定很想活下去吧。从今天开始,我会变成阿妹继续活下去的。”孝臣心想。
孝臣将阿妹抱了起来,带到浴室去。他脱下她的睡衣,让她呈现全裸状态。他将她的上半身拉进洗涤场,让她的胸部靠近水龙头,然后拿出解剖用的手术刀和刀片,这是他去妈妈研究室同楼层的解剖学教室借来的。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将手术刀刺进阿妹的胸部。他转开水龙头,一边将流出来的血液冲掉,一边进行切割。切开皮肤和筋肉之后,肋骨露了出来。
他试着将指头塞进肋骨上下的空隙,并用手背确认着贴着肋骨、位在那里的阿妹心脏的触感,一个富有弹力的东西就在那里。对了,孝臣想要的就是这个。只要把这个东西拿出来的话,她就能够活过来。自己一定要将这个东西毫发无伤地取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剥开心脏和肋骨黏在一起的部分。接下来,他必须把保护着心脏那碍事的骨头切开才行。孝臣拿起挂在浴室的毛巾。他的右手拿着切断骨头用的大刀片,一边将拿着毛巾的左手压在她的胸口,开始一根一根地切断肋骨。为了不让阿妹的心脏受到伤害,他用毛巾压着切开的肋骨,接续切下去。出乎意料的,这是非常消耗体力的作业。孝臣做做停停,最后才将全部的肋骨都切断了。他透过覆着的毛巾,将切开的部分强行拉开。胸腔内的脏器好不容易全都露出来了,外露的心脏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膜。
孝臣打算将薄膜切开,不过因为表面滑溜溜的,很难切进去。如果下手的方法不够好的话会伤害到心脏,那就糟了。他将手术刀滑过薄膜好几次,最后才切开了薄膜,浅浅地切进薄膜之后,他将之干净地剥出。刚好和孝臣的拳头一样大的心脏,就在那里。他摘除了连结心脏的大动脉和肺动脉。当胸腔内积满了血液时,他就用水冲掉。他将所有和心脏连结的东西都摘除了。这么一来,阿妹的心脏就脱离身体的束缚,获得自由了。孝臣将自己的目标物拿起来,看着它一会儿。这就是将血液送往阿妹全身的东西,是赐予她生命的根本。
她的灵魂——那个愿意转移到孝臣身上的灵魂,应该还留在这里面。孝臣细心地用水冲洗着那个东西。心脏失去了血色,变成了漂亮的粉红色。他抓着心脏站了起来,离开了浴室。
他从柜子里拿出盘子来。那是用来盛装阿妹每次吃饭檲的白色盘子。把心脏放在上面之后,他将盘子对着窗户。粉红色的心脏沐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没有错,她的灵魂就在这里面,没有升天,一直静静地在里面等待着孝臣的到来。他用脚打开柜子,拿出了厨房用的剪刀,直接将心脏剪成两半。从心脏流出来的血液在盘子中扩散。他用手指沾了血液舔了一下,里面有阿妹灵魂的香味。他继续将心脏切成细丝。他捏了一小搓心脏的碎片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然后吞下去。和阿妹共同的记忆开始在孝臣的脑海中流过,那是他唯一觉得自己闪耀的时期。
两人在阳光下一起玩着扮家家酒的日子。那个时候,两个人真的玩得很入迷,总是一直玩到夕阳西沉。吃完最后一个碎片之后,孝臣觉得自己已经变成阿妹了。
没错,他转生成阿妹了。
他在浴室里用锯子将她的尸体切开,分为头部、四肢、躯干。他将一块一块的肢体放进塑料袋里面,再塞进背包。他从房子后面的贵船神社爬到山上。他单手拿着手电筒,在树林里走了三十分钟。发现了一棵高大的树木之后,他在树根处蹲了下来,一一将用塑料袋包着的阿妹尸体碎块从背包里拿了出来,最后拿出了头部。他用双手拿着头部,细细地看着她的脸。好美,真是太美丽了。只要和她结合,就能到达美丽的顶峰,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这样的自信。在月光下,他再度给了阿妹一个分别的吻。他把她的尸体放在土上,浇上灯油,然后用火柴点火。等到尸体完全烧尽之后,他用铲子挖了一个洞,将她埋了进去。回到她家以后,他开始寻找和她有关的文件。他在抽屉里找到了残障手册,她的名字叫做高木明子。抽屉里面还有信纸,于是孝臣便写了一封署名给阿妹妈妈的留书。“妈妈,你好吗?我很好。但是,我在这个家里快要饿死了,所以我要离开这个家了。请别担心。再见。”将巧克力包装纸拨落在地之后,他在桌子正中央放下那封信。将阿妹的残障手册放进口袋里之后,他回家了。
对于孝臣的重生来说,还有一个碍事的东西——那个封闭自己、让自己腐烂的盖子。不把这个盖子掀开的话,自己无法获得自由、也无法让阿妹的生命继续下去。两个人会一起在盖子下面腐烂的。为了阿妹,他也要破坏这个盖子。孝臣配合着信州的训练营,拟定了杀害妈妈的计划。他骗了预定在训练营开始日要前往北海道的奶奶,将出发日期八月二十一日改成二十日。在奶奶向旅行社预约、付费结束之前,孝臣一直没将学校发的日程表交给奶奶。最后,奶奶便在二十日前往北海道了。放暑假之后,姐姐洋子每天晚上都会去找朋友玩,很晚才回家。姐姐的眼里根本没有孝臣,所以不需要在意她。二十日那天,孝臣吃完奶奶在早上准备的晚餐之后,便将五颗奶奶平常在服用的安眠药压碎,溶解在剩下的味噌汤里面。
八点半左右,妈妈下班回家了。她露出了少见的疲惫表情。“对喔,今天奶奶去北海道了。”妈妈看着放在厨房桌上的马铃薯炖肉和川烫菠菜,仿佛回想起来似的这么喃喃说道。
她从冰箱里拿出啤酒,拉开拉环,然后就开始喝了。母亲在回家之后喝啤酒,就是她烦躁的证据。她和那个叫做秋叶安由美的研究生之间的冲突似乎还没解决。孝臣在进出妈妈的研究室时,跟负责清洗使用完实验器具的阿姨成了好朋友,那个阿姨经常会告诉他一些妈妈在大学的人际关系。妈妈好像因为固定基美拉的问题,跟一个老是关在第二实验室里的女医师大吵一架。他曾经碰见那名研究生一次。她不看任何人,感觉起来就像是一直封闭自己,最后陷入病态妄想的人。她拥有一双焦距不定、胆怯的眼睛,这是那种试图避开别人、在精神上纠葛不已之人所特有的。或许自己跟她也差不了多少——这么一想之后,孝臣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就这样一直躲在自己的壳里,是不是就会变成那种不成熟的大人呢?在他觉得这个女人很可怕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一股想要夺回自己命运的情绪。他觉得如果将这名和妈妈对立的女人卷进来,自己就能克服对她的恐惧了。这个想法让孝臣兴奋不已。他在找扮演坏角色的人,于是顺势将这个角色强加给这个突然出现在他视野的女人。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把别人当作自己命运的棋子操纵的快感。一个星期之前他来大学的时候,趁着这个女人去吃饭的时间,偷偷跑进第二实验室中确认里面的情形。里面有一个叫做deep freezer的负八十度冷冻库,可以利用这个东西来混淆推测死亡时间。
孝臣瞥了一眼开始喝味噌汤的妈妈,然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去。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安眠药的药效应该就会显现出来了。整理完训练营用的行李之后,他在房间里听着皇后合唱团的歌,等待着时间过去。到了十点,他到客厅去,便看到妈妈将手肘撑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走到车库,打开了后车厢,然后再度回到客厅,把妈妈抱到车子的后车厢里面。将训练营用的行李放在副驾驶座之后,他坐上驾驶座,调整后照镜和座椅。在空地之类的安全地方,他曾经央求妈妈让自己开车好几次,妈妈也开心地教他。对开车产生兴趣的儿子,看起来应该很像普通的男性吧。孝臣一直都是这样,对自己毫无兴趣的东西装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讨妈妈欢心——而这竟然在这一天派上用场了。人生还真是没有没用的东西呢,他的脑海中浮现了这种讽刺的感想。发动车子引擎之后,他慢慢地转动着方向盘。
这是他第一次开车上路,不过并不怎么困难。到阿妹家的距离是两公里,途中会行经的道路、红绿灯的位置等等,他都已经骑脚踏车确认过很多次,牢牢记在脑海里了。他在朝北开十公尺处的十字路口右转,然后向东行驶到尽头。这次则是在十字路口左转,开了五百公尺之后,他抵达了通往阿妹家的斜坡。穿过十公尺左右的竹林,车子就抵达她家门口了。他将车停在房子前面,打开大门,然后把妈妈从后车厢抱出来,搬进屋里。接着他回到驾驶座,将车子开到阿妹家后方的狭窄山路上几公尺处。他将头埋在方向盘上,重新问了自己一次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正当性。没错,以前的自己用尽所有能量,只为了让妈妈爱自己。即使只是为了一滴滴的母爱滋润,他也什么都愿意做。可是,这已经结束了。这全部都是错觉,妈妈只在孝臣扮演着别人的时候爱着他。不,并不是爱,只是单纯地配合当时的状况起舞而已。因为她确认了孝臣是洁白无垢的——不过是假得不得了的洁白无垢。
妈妈只是在判断黑、白的时候,因为得到了“白”这个结果而喜悦,所以才会温柔地对待孝臣。妈妈内心某处应该也知道,这是假的“白”吧,所以她才会表现出超乎常理的态度。妈妈只不过是监视着孝臣,并因为他的行动而时则喜、时则忧罢了,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孝臣。然而,孝臣自己却像是绑住了手脚似的,无法从妈妈压在他身上的模子中逃脱。他没有勇气——因为自己只是个胆小鬼而已。不从那里解放出来的话,自己是活不下去的。没错,在将阿妹的部分灵魂转移到自己身上之后,他就非得因为生存而甩掉这些束缚他的道具不可。阿妹已经给了他这份勇气。
孝臣坚定了决心之后,戴上手术用手套,下了车,仰望着光芒锐利的月亮。当阿妹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时,月亮也散发出同样的光芒。今天晚上,这轮明月也站在自己这一边。他走进阿妹家,看着躺在玄关旁妈妈的脸。因为安眠药的关系,她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她表情很安稳,好像已经完全做好丧命的准备了。他将妈妈抱起来,移动到客厅去。孝臣在妈妈的旁边躺下,静静地牵起她的手。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时,他作了一个梦。他梦到自己和妈妈手牵手走在草原上。妈妈停下脚步,咧嘴一笑,然后紧紧抱住了自己。终于感觉得到妈妈的体温了——就在他这么想的瞬间,他发觉自己变成了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干枯草人。就在他放声大喊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他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凌晨两点。好了,得动手了。孝臣站起来,再度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月亮。月亮发出银色的光芒。他脱下了妈妈的上衣和裤子,从背包中拿出绳子绕在妈妈的脖子上,然后用力拉紧。随着一声“唔”的细微呻吟,她的身体开始扭曲。维持了十分钟之后,她全身的肌肉开始松弛,恢复了平静。孝臣试着将手放在她的心脏上方。心跳停止了。他先暂时闭上了眼睛,调整呼吸。他站了起来,走近窗户眺望着月亮。月亮白得刺眼,散发出如同锐利的刀刃一般的光辉。月亮在褒奖自己的行动,依旧站在自己这一边。确信了这一点之后,他的心中涌出了无限的勇气。
很好,这么一来,自己就可以活下去了。两个人的灵魂,现在都可以寄宿在自己的这副肉体里了。孝臣抱起妈妈,把她带到浴室去。用手术刀切下颈部的时候,他装了一脸盆的血液。从厨房拿塑料袋过来之后,他将三个塑料袋重叠成三层,然后把脸盆里的血液倒进塑料袋里,紧紧封住袋口。接下来,他用锯子割下妈妈的头。在切割时掉落的肉片和皮肤、碎掉的骨头,被他装进另一个塑料袋里。浴室变成了一片血海。他用莲蓬头冲洗着切下来的头颅。当肉片堵住排水孔的时候,他就将肉片拿起来,继续冲洗。
在所有的血液都流光之后,他拿起妈妈的头,拨开缠在脸上的头发。他用手撑开了妈妈闭上的眼睑,凝视着妈妈的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好好地和母亲四目相交。因为罪恶感和良心不安的重大压力,他总是不敢好好地正视妈妈的眼睛。终于克服了。这么想了之后,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他将头颅拿到厨房去,在上面包了两层保鲜膜。他把妈妈的身体肢解,装进垃圾袋里,然后再用厨余专用垃圾袋分装成三包。为了不让猫咪来翻弄,他又装了好几层袋子,紧紧地封住袋口。
他仔细清洗了浴室。装了妈妈的头颅、血液、肉片的垃圾袋,被他放进一个牢固的纸袋中。妈妈穿的黑色棉裤和七分袖灰白条纹上衣还在客厅里,他也把这些衣物捡了起来,并将之换穿上身。孝臣的身高和妈妈差不多,所以这些衣服完全合身。他戴上了和妈妈一模一样的太阳眼镜,这就是妈妈一贯的打扮了。他将自己的衣服放进训练营的行李背包中。
看看手表,现在是凌晨六点五十分。现在去大学的话,时间刚刚好。他再检查了屋子里一次。孝臣写的信依旧放在客厅的桌子上。把垃圾拿去斜坡下方的垃圾回收场之后,孝臣回到屋子里,拿着纸袋和训练营用的背包,走去停车的地方。他慢慢地开动车子。握着方向盘的手在颤抖。自己是在兴奋、还是在害怕呢?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肢解尸体时用力过度的关系吧。
K医大在植物园的东边。要从这里过去,有一条好几个红绿灯的直行道路。冷静一点,这样子会很难开车的。行驶了三十分钟左右,车子抵达了K医大的正门口。他将车子左转,开进大学里。他将车子停在基础病栋后面的停车场里。七点二十分。他把训练营用的背包藏在位于三楼的第二实验室正下方茂密的灌木丛里。然后他提着纸袋,朝着基础病栋的入口走去。他之前就已经观察过了,这个时间不会有什么人在这里走动。他搭电梯到三楼,走上右手边的走廊。复印机前面那扇门就是教授室。他敲了门之后,将门打开,正在关读文献的中川教授抬起脸来看着这边。
“老师,早安。”
“喔,夏木,你起得还真早呢。”
一如孝臣预料,中川教授只听声音,就把孝臣当成妈妈了。以前,他曾经把自己和妈妈认错过好几次。教授的老花眼度数增加,可就是不愿意戴老花眼镜,故意戴着度数不够的隐形眼镜阅读文献。所以,以现在孝臣站着的地方来看,教授是无法辨别自己和妈妈的。
“我思考了一个晚上,觉得还是和安由美好好谈谈比较好。我现在就去第二实验室等她。老师,我会好好跟安由美道歉的,请放心。”
“那就麻烦你啰。”中川教授这么回答之后,再度将视线移回文献上。
孝臣快步前往第二实验室。进去里面之后,他先把妈妈的头从袋子里拿出来,接着打开deep freezer。里面冷冻保存着大肠菌和酵素。左边有一个不错的空间,但是不够大,所以孝臣便将大肠菌的烧瓶拿出来,制造出足以放进头颅的空间。把妈妈的头颅放进去之后,他关上盖子,确认时间。现在正好是七点四十分。从他杀了妈妈的时候算来,已经过了六个小时了。孝臣不知道冷冻的头颅能否让警方推测出什么程度的死亡时间,不过至少有人能证明妈妈在七点半的时候还活着,她是在这之后才被杀害的。孝臣把塑料袋的血液洒在洗涤场,然后将肉片和骨头塞进排水孔。他用抹布沾了血,在附近擦了一下,留下擦拭的痕迹。最后,他开水冲洗了洗涤场。
看看手表,现在是七点四十八分。孝臣从窗户看了停车场一眼,结果碰巧看到了秋叶安由美的车子。她大概提早来了吧。孝臣决定以让她刚好目击到的形式离开这里,他在安全门口等待她的到来。当电梯停在三楼,她从里面走出来的同时,孝臣打开安全门,走下了逃生楼梯。他在灌木的树阴下重新换上了制服,然后背着背包走向脚踏车停车场,跨上前几天就事先停在这里的脚踏车之后,他全力朝着学校冲刺。钻进校门的时候,刚好是八点三十分。
孝臣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上了训练营的巴士。当他瘫坐在座位上的时候,隔壁的高雄开始频频跟他说话,不过孝臣连听的力气都没有就直接睡着了。到休息站的时候,他醒了过来。手臂和双脚的疲劳让他几乎站不起来。好不容易离开巴士,上完厕所之后,他将纸袋丢进休息站前面的垃圾桶里。那天晚上,他在训练营的床上,仔细地想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算他要休学躲到某个地方去也无所谓了。一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要怎么活下去,孝臣就兴奋得睡不着。
那是充满了希望、毫不黑暗的东西。
抬起眼睛,孝臣发现听着自己说明的姐姐洋子盯着他看。
“果然是你啊!”
“我觉得姐姐应该知道。”
“嗯,稍微有这种感觉。不过,直接从你的口中听到,还是让我觉得很震惊。”
“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事。”
“你想要杀了妈妈、转生成阿妹吗?”
“不是想要。现在,一半的她仍然活在我的身体里。”
“少胡说了,那根本就是妄想。”
“我不需要任何人理解。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吗?”
“还没结束。”
“我已经没有话要跟你说了。”
“还没。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不听完所有的解释,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先斗町看到你了,穿着和服的你。你化着淡妆,所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吗?我完全没注意到。”
“我变了那么多吗?”
“嗯,很严重喔。你变成一个俗气又无趣的女人了。”
孝臣原本是想要攻击姐姐的,没想到她只在嘴边浮起讽刺的微笑,眼里隐藏着好战的光芒。不快的感觉再度涌了上来。对方无论如何都想要让自己落败,这就是她来这里的原因。
“有时候,我会委托侦探朋友监视你。我也知道你和佐岛响结婚的事喔,你的目的是财产吧?如果是这样,你做得还真是不错。当时他的妻子新井沙智子才刚死掉呢。”
“原来如此,你说我的目的是财产啊。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姐姐,我觉得人一定会和自己深切想望的人重逢的。所以,我也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和姐姐见面,只不过我没想到竟然会这么突然就是了。我期待的是气氛更好的重逢呢。但是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我们还是重逢了。”
“这跟佐岛有什么关系?”
“我和佐岛也是这样。跟那个家伙重逢是必然的,我一直在等他。”
“重逢?”洋子皱起了眉头。
“没错,重逢。”
孝臣回想起自己在书店看到他的书那一天的事。那是一九九五年夏天。那一天,从早上就开始下起绵绵细雨。因为闷热的关系,他的心情很差,于是便和妹妹梅春一起去看基努·利瓦伊主演的“捍卫战警”。梅喜代虽然不太喜欢看动作片,不过心情却因而好了一些。
“基努·利瓦伊好帅喔,对吧,姐姐。”梅春的心情很好。
离开电影院之后,两个人一起去吃了乌龙面。在那里和讨厌看书的梅春分手后,梅喜代信步前往书店。当他到了那家位于河原町通、平常常去的书店时,店长对他喊了一声:“梅喜代。”当他还是舞妓的时候,就已经认识这里的店长了。“有没有最近比较有名、有趣的书啊?”
店长指给他看的是和《寄生前夜》。就在他伸手去拿时,他发现隔着两本书的地方摆着佐岛响的《扭曲的灵魂》。那并不是个特别吸引人的书名。由黑色和红色构成差劲的封面和书名一致,总给人一种诡谲的感觉。他对于写出这种书的是什么扭曲的人有点兴趣,不过就只是这样而已。他拿起书,翻开封面,上面印著作者的简历和照片。梅喜代在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伸手去拿这本书的意义了。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山本洋次。
梅喜代买了这本书,急急忙忙地赶回屋形去。书中描写了一名少女被三个男人奸杀的故事。桌上的巧克力包装纸、少女穿的黄底白猫图案睡衣、那个时候的光景全写在这本书中。在看到猫咪图案的睡衣那一剎那,孝臣立刻想起了仿佛绽放的花儿一般开心的阿妹的脸。书中描述着那朵花、孝臣最宝贝的花被人摧残的场景时,所使用的低级形容令孝臣反胃。读完之后,愤怒让他全身颤抖不已。他握着拳,拼命压抑自己的情绪。这应该是山本洋次一个人做的吧。将实情写成三个人一起做那件事情,非常像是卑鄙的他会做的。就算只是小说,他也没有勇气写成是一个人做的。他一开始就打算杀人了吗?还是只是恶作剧地使用暴力,结果不小心把她杀死了?不过,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重要,他杀死阿妹这个事实并不会有所改变。而且,他还在小说里又侵犯、杀死了她一次。这部小说,就是他为了消除罪恶感,拼命将自己做过的事情正当化而写出来间的。他搞不好深受自己对阿妹的妄想所苦,所以才在小说中数度践踏阿妹,将她打击到无法再重新站起来。从头到尾,书里都用着仿佛阿妹的尸体是没有灵魂的无机物质一般,最适合遭受如此口对待的描写方式。最后,三个人毫无罪恶感地回归平常的生活。看完之后,孝臣甚至对让这种东西出版成文学作品的世界感到憎恶。这本书在向孝臣招手,给了他对山本洋次复仇的机会。接下没来,只要跟佐岛响有关的书,他全部都看了。在报纸的电视节目表上看到他的名字的话,只要有空他就会看那个节目。他的下巴跟眼睛大概动过整型手术吧,那双细长上吊的眼睛变成了双眼皮,肥胖的下巴也变尖了,正好让他变成了一个有着阴暗面的人工美男子。
他的谈话内容并不肤浅,这让孝臣大感惊讶,不过恐怕也是他妻子教他的。那个软弱胆小的阿蛞竟然能这么完美地表现自己,还真是杰出呢。同时,他的后台——新井沙智子的影响力有多大,也让孝臣全身颤抖。
“姐姐,你是这个人的书迷吗?”看电视的时候,妹妹梅春来到他旁边说道。
“对啊,你不觉得他很棒吗?好想跟他见面喔。”
“那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是还满帅的耶。他好像也是京都人,说不定可以看看有没有人认识他,这样就可以见面了嘛。”
“我想要拜托山川荣二老师。还有啊,我有事情要麻烦梅春。”
作家山川荣二是“安井”的常客。
“什么事?”
“那个老师很迷恋你,你能不能尽量以他的和室预约为优先呢?”
“嗯,那有什么问题,姐姐。”
和佐岛响重逢并不是那么困难。佐岛完全没有怀疑过梅喜代的真实身份。
直到最后,他都是在梅喜代的蒙骗下死去的。不根据自己的经验,佐岛是写不出具有魄力的文章的。确实,《扭曲的灵魂》是才华洋溢之作,那是用一种伴随着不快的文体,描写出其他作家所写不出来的、他独特的卑劣世界。由于是根据事实改编的,更具有压倒性的临场感。
在梅喜代的巧妙对待让他什么都愿意说出来的时候,他哭着向梅喜代坦承书里写的是事实。可是,他说他只是掐着阿妹的脖子让她失去意识而已,并没有杀死她——因为一星期之后他回到了案发现场,发现她留下信离家出走了。他一直很害怕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才会去做整型手术,以防在路上碰见被她认出来。光是这样他还不能放心,于是便在小说中杀死了她。
犯罪者的心理真的很不可思议。如果没有那部小说,梅喜代应该不会找到他。犯罪者的意识中,是不是存在着一种完全相反的愿望呢?在他们想要逃离惩罚的意识底部,其实又希望能够受到惩罚,或许就是这个愿望让他露出马脚的吧。
“一想到那个女人可能会出现在我面前,直到现在,我都还会觉得很害怕。”
他将脸埋在梅喜代的胸口哭泣,梅喜代一边温柔地摸着的他的头发,一边在心中破口大骂:“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在你面前了,愚蠢的人。”
在描写了他和妻子沙智子之间的美谈——一书之中,也写了新井沙智子煽情的死法,所以销售量也还算过得去。可是,失去了新井沙智子这个后盾的佐岛,没多久就写不出东西来了。由于他的长相受欢迎,所以还能上电视台的节目,不过陷入写作低潮的他,已经开始因为邀请他写小说的出版社减少而焦急了。走投无路的他每天晚上都怨声连连,叫梅喜代帮助他,吵着说什么“我是为了你杀死沙智子的啊”、“你要怎么补偿我”之类的话。要是就这么放着他不管,他应该会自取灭亡吧。如果梅喜代离开他,他可能会自杀也说不定。可是,活在梅喜代心中的阿妹决定亲自帮他。梅喜代像是灵光一闪似的,对他做出这样的建议。
“你需要的是实际的经验吧?如果是改写实际上发生的事情,你绝对可以写出像当初出道作品一样棒的小说的。”
“可是要怎么做?就算一直等,也不见得会得到能够写成小说的经验啊。你该不会要我再犯罪吧?”
“不,我没叫你那么做,只要做出模拟体验就好了。”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想出这么白痴的东西——梅喜代拼命在内心忍住笑。可是,他还是试着向佐岛提了一下。我们来玩个超级模仿游戏吧。
杀害了沙智子之后,佐岛失去了节操。只要梅喜代提议,再怎么肤浅的事情他都会开开心心地尝试。不过话说回来,梅喜代原本以为他不会理会这种滑稽的提议的,没想到他居然认真地投入了,天真得令梅喜代惊讶。看来,他应该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吧。他在溺水的时候,还一心觉得梅喜代递给他的东西一定是游泳圈,而不是稻草。想象着他抓着稻草的瞬间沉进水里的模样,让梅喜代相当开心。两个人玩了很多模式的恋爱游戏,从甜美的青春到热恋、杀人、殉情,佐岛都相当地热中——大概是觉得实际做了之后,比想象中还要有趣吧。
由于台词都是即兴想出来的,所以佐岛有了当上演员的感觉,高兴得不得了。至于梅喜代的话,平常他和佐岛的对话就是假的,所以演技自然得很。佐岛频频赞叹梅喜代是个名演员。
听着他在电视上说自己和妻子的甜美生活时,会让梅喜代有一种吸毒的快感,所以在扮演妻子角色的时候,他也演得栩栩如生。可是,这个模拟体验重复了一个月,剧本就用完了。
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可能拿来写小说,与其做这种事情,还不如直接在脑子里空想还比较快。梅喜代自己当然也知道这些行为是无法让佐岛写出小说来的。
即兴的演技也只是自我的空想罢了,他的精神已经毁坏到连这种单纯的事情都无法知觉了,最后,什么都写不出来的他又开始抱怨。这个时候,等了很久的梅喜代便开口说道:“要做一些更接近事实的事情才行,这种编出来的故事是不行的。”
“事实?”
“沙智子死掉,是不是让你失去了依靠?”
“才没有呢。”佐岛拼命否认。他的眼神中渗出了不安。他在为自己失去了新井沙智子这巨大的后盾而感到后悔。而且,他也渐渐地感受到梅喜代的能力不足了。然而,如果他承认了这一点,就等于否定自己做过的事。
“不,你在后悔。”
“那又怎么样?这种事情……你要我怎么做?”
“像那部《扭曲的灵魂》一样,在新作品中你再杀一个人怎么样?”
“要杀谁啊?沙智子已经死了啊,没有必要再杀人了。”
“杀你自己。”
佐岛仿佛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的眼神,看着梅喜代。他想要想出梅喜代说这番话的目的,只不过他贫瘠的思考回路什么也挤不出来。他立刻垂下眼睛,轻易地放弃了思考的耐力。
“你不要误会,就只是在小说里杀人而已。这也可以让你向沙智子赎罪吧?”
佐岛盯着梅喜代的脸看了一会儿,梅喜代也用强而有力的眼神回应他。这是某种催眠效果。只要强烈的表达出坚定的信心,他就会觉得这个意见是正确的。就这样,梅喜代让佐岛扮演了追随亡妻自杀的男人的角色,并且建议他亲笔写一份遗书,佐岛要将自己自杀未遂的体验写成一本书。佐岛毫无戒心地留下了遗书,内容是自己因为妻子沙智子先走了一步而感到寂寞,只想在体验和她相同的痛苦之后死去。
在这间房子失火满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三日自杀未遂——故事就是照着这个剧本展开的。
佐岛写了一个自己割腕自杀未遂,结果被救护车送走的剧本。可是,梅喜代准备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大纲。只是割腕自杀的话,当然算不上什么相同的痛苦。不过梅喜代说,为了表示佐岛对妻子的想念有多深,这番话是绝对必要的,并要求佐岛写了进去。
那一天早上,他预计开车前去摄影棚,等到他的电视通告结束之后,他就会在家中浴室里割腕。梅喜代在早上的咖啡里加了安眠药,让他在出门之前就睡着了。梅喜代让佐岛躺在家里的蔷薇园中。他要在新井沙智子喜欢的蔷薇园中自焚,这就是梅喜代为他准备好的大纲。以割腕自杀未遂当作故事结尾,实在是太廉价了,只会被当作是演出来的自杀,贻笑大方。
佐岛要一边体验着同样的痛苦,一边真的追随妻子死去。这样的故事不是很罗曼蒂克吗?要让人感动的爱,一定得是这个样子才行。梅喜代决定再度利用《每每时报》的野岛香织当不在场证明的证人。他请她在早上十点左右来拿最近又找出来的新井沙智子的短篇遗稿。十点前几分钟,他单手拿着汽油桶,穿着拖鞋从佐岛的房间走到他躺着的地方。在桶子上留下佐岛的指纹之后,他将汽油浇在佐岛身上。他将蜡烛芯的一端固定在干冰上,然后挂在蔷薇树枝上方,并在另一端点火。干冰蒸发的话,蜡烛芯就会刚好会掉在佐岛下方,点火燃烧。以现在这个季节来说,干冰蒸发大概要花上三十分钟左右。为了让蜡烛芯燃烧三十分钟以上,所以他使用了较长的烛芯。他曾经测试过很多次,所以绝对错不了。穿着佐岛的拖鞋从他房间走出去,是为了制造从房间到他躺着的蔷薇园这段距离的足迹。这些作业结束之后,只要等野岛来就行了。门铃响起,他跑去玄关。野岛香织穿着深蓝色套装站在那里。
“请进。”
“请问……佐岛先生呢?”
“他去摄影棚上电视通告了喔。”
“喔,这样啊。那我应该改天再来的。”
“原稿会由我来交给你。”
野岛有点不太放心的脱下鞋子。她好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梅喜代。
妻子过世之后马上就跟年轻的艺妓结婚——这件事让佐岛的评价大大下滑。
佐岛将自己心声写进里,可是在梅喜代眼里看来,那只不过是写满了轻薄好听话的借口而已。部分评论家还做了很残酷的评论,认为那和爆料偶像秘辛的书没什么两样。
从野岛上次来拿原稿的时候表现出的疏远态度来看,野岛自己也对佐岛的人格感到不信任吧。梅喜代将野岛带到新井沙智子生前工作的房间。从这里刚好看不到佐岛的房间。在他因为身上着火燃烧而醒过来的时候,应该会大闹一场吧。
他一边和野岛喝茶,一边欣赏着佐岛燃烧的样子。一切都和计划一样。看着佐岛在蔷薇园中着火狂舞时,孝臣的脑海中浮现了太过兴奋的阿妹从他的心脏中跳出来大笑的模样。孝臣无法抑制几乎要从自己内在涌上来的猖狂大笑。这是他打从心底感受到自己真实活着的绝佳时刻。
孝臣说完之后,看着洋子的脸。“怎么样?这样就结束了吧。”
“还没结束。第三个进来这房间的人呢?既然会在小说中出现,就表示她也有所关联吧?”
“你是说船出镜子吗?”
“你杀死她了吗?”
“嗯,尸体被我埋在庭院里了,好不容易才熬过警方的调查哩。现在,她已经变成香草园的养分了喔。拜她所赐,我才能做出美味的鱼肉料理和炖饭。”孝臣咧嘴一笑。这一瞬间,他突然有种将灵魂卖给了恶魔的心境。
“你是怎么杀死她的?”
“没高明到需要说明。我在这房子里喂毒给她!在花草茶里加入氰酸钾,非常简单喔。”
孝臣回想起船出镜子的嘴巴碰到花草茶那个时候,自己对她说的话。“我是阿妹,你看,妈妈,你回想起来了吗?”
那是以前,只有船出镜子一个人会叫的女儿小名。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名。
“啊,是你啊。但是应该不可能啊。你为什么……”话说到这里,镜子就开始痉挛,从沙发上滑下去,趴倒在地上断了气。直到今天,那副模样还是烙印在孝臣的脑海里。全都结束了——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全身无力。
“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把你变成这种怪物的?我们是在同样的家庭长大的,为什么只有你会……”
“想这种事情也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我自己的家庭维持不下去了啊。你就是我心中的小黑点,平常根本不会去注意的小小的黑点,竟然膨胀到这么大,让我在和家人相处时都觉得自己没有存在感,好像在某天离开家里之后,就会直接蒸发一样……我很害怕。”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这种影响力?”
“因为你是我的家人啊。你对我的人生来说,应该是最有意义的。”
“像我这种人,抛下别管就好了。”
“我也曾经想这么做。可是,你的存在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一样。所以我知道,如果抛下你不管,我自己也会受伤的。我不应该抛弃你,而是要接受你、了解你。”
“我实在是看不出来你是来理解我的,只感觉到你的责难。”
“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理解呢?我一定会慢慢花时间去理解你的。为什么你会杀死三个人?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只是因为我选择了要活下去而已啊。在生死的抉择上,我选择了活下去,就只是这样。”
“难道为了这样,那三个人的死就是必然的吗?”
“如果我活下去,妈妈的死就是必然的。至于对另外两个人的复仇,也是我的生存理由——虽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
“你这个人,难道只能靠着对人的憎恨活下去吗?没有爱这个选项吗?”
“我爱的人只有阿妹。我们两个人拥有了共同的灵魂,这样就够了。”
“阿妹已经死了啊,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是跟你毫无关系的人。她的灵魂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就是阿妹,阿妹就是我。”
“确实,你利用了阿妹——也就是高木明子的身份,在户籍数据上你也是个女人。”
“不只是户籍数据,我的体内也寄宿着她的灵魂。”
“那副肉体?那副肉体是用奶奶为你存的钱换来的吧?”
“这是阿妹的。”
“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在哪里做了变性手术吗?你难道要说自己不记得了?”
多么物质、不愉快的说法啊。孝臣没有回答,他无法发出愤怒的字眼。自己究竟多少年没有这么不安过了呢?那明明是自己最不想去触碰到的部分啊,这个姐姐怎么会这么粗心呢?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一直当成共犯的人,竟然会这样穿着脏鞋子踩进自己的内心。啊,对了。自己的弱点就在这里啊——孝臣发觉了。所以自己才会很讨厌同样的弱者,就好像妈妈无法接受自己一般,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在探询为什么这个人对某种想法很迟钝,经常可以得到发现那个人本质的钥匙——他曾经在好几本书上读过这个观念。
自己也是这样。令人惊讶的是,“这副身体是人工的产物”这个事实,已经从孝臣的记忆中消失了。时而去医生那里注射荷尔蒙的时候,他也错觉自己只是去打强心剂而已。对自己不想看的东西避而不见之后,对那部分的感觉就会渐渐变得麻痹、迟钝。弱小的人都是这样磨钝感性、拯救自己活下去的。眼前这个直接切进他心中的女人,看起来就像是往年的宿敌。
“这个肉体是从阿妹那里接收的。”孝臣固执地说道。他不想在姐姐面前认输。
“那是你的妄想。不管脑袋里是怎么样,你生下来就长了男性的身体。”
姐姐毫不留情的话让孝臣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没血没泪的女人,她的心简直就像是沙漠一样干枯。他好久没有这么想哭过了。
“别再逼我了。”他在心中说道。
“我不否认阿妹活在你的回忆。但是,你为什么不选择去爱活着的人呢?你完全不懂爱吧?”
“活着的人……”
一张面容突然在他眼前浮现。那个时候,他确实觉得自己看到了纯粹、美丽的东西了。从那个家飞奔而出的少年。看到那张陌生的脸那一瞬间,孝臣的心就乱了,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接下来他简直就变成了那名少年的跟踪狂。只要一休假,他就假装说要回老家,然后偷偷地去跟踪他、拍他的相片。然而,孝臣却把他当成将船出镜子叫出来的工具。他把那个纯粹、美丽的东西弄脏了。所以,他顿悟到自己没有爱他的价值。够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从活人那里得到爱。没错,自己对活着的执着或许本来就是残缺的,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生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是阿妹让他活着的。
“已经结束了喔。姐姐,你来得正是时候。对了,姐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的嘛。”
“为了这个目的?什么意思?”
“来拿这份原稿的人是姐姐,原来这件事代表了这个意义啊……原来如此,偶然是不存在的。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有其意义。”
“什么意义?”
“写完这份稿子之后,我的人生就结束了喔。”
“这种稿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三个人永远被关在里了。我看完沙特的之后,受了他的影响。这房间是我能想象出最糟糕的地狱,这三个人是绝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的。”
“真是疯了。那只是在你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的幻想世界而已。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听你亲口说出来而已。”
“全都已经结束了。姐姐只是来这里目送这个结局罢了。”
“不是。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没有出口’的真正意思。”
“别人就是地狱。”
“你真的觉得别人就是地狱吗?让你痛苦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真痛。不过,姐姐果然是和自己连在一起的。从姐姐口中听到这句话并不是偶然,所以,他还能勉强耐着这句话的毒性。
“这我当然知道。觉得别人是地狱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地狱——因为这样就无法脱离别人而获得自由了。到最后,人们反而无法脱离在别人心中找到的自己,也得不到自由。我也是这样,没办法自由地脱离这三个人。直到最后都是这样。”
“直到最后?你不是还有时间吗?接下来再花个几年……”
“别说了。你应该知道我没有这种力量吧?”
“那三个人都死了。但是你不一样,你还活着,所以还可以从现在开始改变。我希望你在未来也能得到自由。”
“不,已经太迟了。”
“那你难道要加入这三个人吗?”
“没错。我一定也会走进那间房间的。”
多么可笑啊。没有出口的房间难道是为自己而做的吗?姐姐是为了将这件事情告诉自己,才到这里来的。孝臣将氰酸钾倒进花草茶里。洋子站起身,大叫着飞扑过来。在她试图伸手打落杯子的时候,孝臣早一步喝干了杯子里面的东西。姐姐洋子的手圈住了自己的脖子,将脸埋在自己的胸口中哭泣。温暖的眼泪渗进了自己的胸口。他回想起浩一在自己的胸口流泪时的记忆。
“对啊,这就是人的温度。”就在感觉到这点的瞬间,他眼前的幕落下了。
1.绢谷政江,《鸡胚有窗法和换植法》,《生体科学》三十七卷四号,“胚工学·发生工学”(一九八六、八)。
2../yeats1103/post/4138007),尚·保罗·沙特(Jean-PaulSartre),一九四四,Gallimard,世界文学大系,第八十八卷《沙特》筑摩书房(一九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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