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涵章原计划从泸县回成都,但遇到胡凤和苟培德以后,他立即就意识到:此路不通!虽然和苟培德摊了牌,但他那种人说的话怎么能完全相信?
这些天,他已经渐渐地明确了一个清晰的目的地:慢慢地往广东方向走,然后设法去香港,和素芬、可贞他们母子俩团聚。这一点,其实也就是当初他和周云刚在金银山“掏心窝子”深聊时,就已经决定了的。
于是,从泸县出来后,李涵章经合江、江津,一路往重庆走去。这一路下来,李涵章见场就赶,有人就做生意,不仅成了个老江湖,还成了个生意精。不过,三十把油纸伞好卖,只剩下十多把了;五百把梳子却成了大问题,问的人很少。当然,桂圆是不用担心的,只要到了大点的城市,这样的好东西准能卖高价钱。
沿江走了几个县之后,李涵章在从江津往东南去綦江的路上,遇到了篾匠老商。本来,李涵章一个人边走边想心思,担着一担货物往前走,没想到要和谁搭讪,可老商担着一担箢篼、筲箕、撮箕、簸箕走上来,一看同样是担担子的,自己的轻、对方的重,就忍不住问:“兄弟,是去赶綦江场呀?”
李涵章看了老商一眼,“嗯”了一声。
“看样子,是走远路来的哦。”老商的担子轻得多,在李涵章面前尽显优势,优哉游哉地说。
“是哦。”李涵章摸不清来人的底细,不想和他说得太多。
“兄弟,莫要板起一张脸嘛。我看你担的这些东西,怕是从泸县来的?挣几个钱不容易,闷头闷脑走得苦,说说笑笑走得快嘛。”老商接着和李涵章套近乎,“看你罗蔸里有伞还有梳子……那包裹里是啥?”
“桂圆。”李涵章见这个篾匠一眼就猜出来自己是从泸县过来的,尽管他说话很俏皮,但仍对他下意识地有了一丝警惕。
“都是泸县的好东西哦。卖得咋样?”老商边看边问,串在一起的筲箕、簸箕忽闪忽闪的,有节奏地发起轻轻碰撞的声音。
“唉,大红伞还可以,木梳不行啊!”李涵章和他聊了一阵子,就知道遇到那种废话很多、但热心的能干人了。在四川乡下有一种人,虽然没有读过几天书,但却比一般人心眼儿多,百做百巧、手疾眼快、能说会道,见谁家有忙都去帮,也不图挣钱,就图个热闹,听到人家说一句好话可以高兴几天。这样的人,你不能说他有见识,但也不能说他缺心眼。他们活得自然坦荡,但却像猴子掰包谷,忙碌一辈子,到头来只能混个肚子饱。
“兄弟,这话可就难说了。老商我担保你今天木梳比大红伞卖得好。”老商脸上挂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原来哥子姓商啊。商大哥,你能掐会算?”李涵章把扁担换了个肩膀,奇怪地问。
“那咋可能哦?我老商不是算命的,只不过在这四川和贵州交界处做了几十年的小生意,晓得那些人家户啥时节需要啥东西。”老商打着哈哈,高声说,“就你这些木梳,要是在冬腊月来卖,还能卖出高价钱哦。不过,兄弟,现在开春了,要卖出去也不是问题。”
“商大哥,我姓张,叫张子强。”
“姓张啊?姓得好!”
“商大哥这话从何说起?”
“老天爷的姓嘛,玉皇大帝就姓张,多好。你看,人家问我,你贵姓啊?我就要说,免贵姓商。你呢,人家问,你贵姓啊?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姓张,不用免贵。张本来就是贵姓嘛。”
“商大哥,你的龙门阵摆得玄哦,兄弟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不过呢,兄弟我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些乡里乡亲泥脚杆,没有哪个会酸溜溜地问‘你贵姓’。天天做这些活路,哪能见到哪些斯文人?”李涵章现在已经知道老商对自己没有威胁,于是便放开胆子,顺着老商的话往下说。
“张兄弟,玩笑归玩笑,今天要是哥子帮你赚了钱,记得请哥子我吃一碗豆花面哟。”老商瞪大眼睛,看着李涵章说,“不是哥子我想占你的便宜,就图个热闹。”
“我晓得,我晓得。只要能卖了这些木梳,不要说豆花面,兄弟我请商大哥喝酒。”李涵章说着笑话,心里暗想,这个人常年在这一带做生意,他既然这样说,一定有道理。便问,“商大哥有啥好办法?说出来兄弟听听。”
“天机不可泄露。嘿嘿……张兄弟,一会儿我们把地摊儿挨着摆,你就晓得哥子我没有说大话了。”老商像个小孩儿一样,卖着关子。
两人一前一后闪闪悠悠到了綦江城外解放军的哨卡前,李涵章正要拿出吴哥给他的“大竹专区居民外出证明”,老商拦住了他,说,“我常来常往,熟。你等着。”说完,就走过去,拿出自己的证明,给解放军看。李涵章远远地看到,他居然和关卡上的解放军,有说有笑的。
不一会儿,老商冲李涵章摆了摆手,招呼他过来。于是,李涵章就很顺利地进了綦江城。
怎么自己一路上净遇到这样的事儿?先是春爷手下的竹竿为自己开道,接着是陆大哥、胡二哥为自己开道……想到李大哥和胡二哥,李涵章心里一阵慌乱。这个老商,不会也是军管会的便衣公安吧?
还没容李涵章想明白,老商引着他,已经到了綦江场。半上午了,场上已经是人山人海。
“我们把摊子摆在哪里啊?”李涵章放下担子,看着密密麻麻、穿梭往来的人流,对老商说。
“莫要着急,你跟我来。”
老商说着,把李涵章领到街口一家布店不远处。布店外面的正街上已经被早来的小贩占了,他们只能在转角处稍微偏僻的一个角落里把箩筐放下来。要是李涵章自己来,就是把箩筐放在这里,也不知道怎么招呼客人过来买东西,可老商三五两下,就把四个箩筐摆在了一个好角度上,让两边过来的人都能看见。不光这样,他还把拴撮箕、簸箕的绳子抽出来,一根穿过布店外房檐下的简易撑弓竖着吊起来,挂上大大小小的筲箕,算是自己的招牌,另一根拿在手上,说好话找布店老板要了些细绳子,把李涵章的木梳一溜儿拴上去。
老商的这些准备工作还没有做完,那些进出布店的大妈大嫂大姑娘们就已经围了过来。“我卖我的篾货,你卖你的梳子。个人注意个人的东西,莫要看漏了眼,遭人摸走几个,生意就白做了。”老商在李涵章耳边说完这番话之后,就去给人拿东西收钱了。
老商在那边有说有笑,不管人家买不买东西,他都把那些围拢来的小媳妇大姑娘逗得捂着嘴巴直乐。可李涵章这边却有些奇怪:来的多是中年妇女,而且拿着梳子不是看木质花纹,却瞪着眼睛数木齿!这个数完了,说:“我买一把。”那个数完了,扔在箩筐里,又拿一个起来数。李涵章看着奇怪,悄声问老商:“她们在数啥?”
老商嘿嘿笑着,回应;“你不要管那么多,尽管让她们去数。反正数来数去,总要卖一把。”
李涵章于是不吭声了,只管人家是不是交了钱财拿东西走,不管人家数多少把梳子。
曰头开始偏西,街上的人逐渐散去。老商的箢篼、筲箕全卖完了,一个不剩,李涵章的梳子也没剩下几把。两人忙碌半天,大获全胜。李涵章蹲在街边,对老商说:“你熟悉这里,找个地方我请你喝酒。只是,我身体有毛病,看病先生要我绝对不能沾酒。我就只能给哥子你斟酒,你自己喝了。”尽管李涵章答应请客,但他的酒戒,仍不能开。
老商看看箩筐里的梳子,笑道:“要得。只是挣钱不容易,我来二两酒,自己喝。再一人来一碗豆花面就安逸了。过瘾又管饱。”
李涵章听老商这样说,点点头,把下巴放在膝盖上,看着地面,以前在中统和党部,整天跟那些不知道有多少张面孔的人打交道,哪里知道人这样坦然活着的快乐?
“想啥呀?走吧。”老商收起箩筐,把两个重在一起,又把挽好的绳子扔进去,然后用扁担的一头挑起来,扛在肩上,对李涵章说。
李涵章把桂圆和没有卖完的大红伞放进自己的那个箩筐,担起来,跟着老商往街中间走。到了一家“川香馆”门外,老商说:“就这里,好不好?老板娘我熟悉,很漂亮呢。”
“当然好,哥子你说了算。”李涵章答应着,跟在老商后面进了饭馆……
两个人一进门,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扭着腰肢走上来,手里扬着抹布,嘴里像放鞭炮一样地说:“哎呀,是商老板哇,我这一早上都在和他们念叨,綦江今天当场,怎么没看见商老板的影子哦。你个死鬼,咋现在才来哟?”
老商把箩筐靠墙放好,摸了一把老板娘饱满得像肥膘一样的脸,笑着说:“来晚了,挤不进来,就在麻二嫂的布店外面摆了摊子。”
老板娘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就变了:“那你就在麻子那边吃麻子那边睡嘛,跑我这里来做啥子?我这里可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哦!”
这话一出,饭馆里的人全都哄笑起来。李涵章这才明白,原来这个老板娘是老商的相好。
老商也不生气,把李涵章拉过来坐下,对老板娘说:“二两酒,两碗豆花面。张兄弟今天请我。”
老板娘撇撇嘴说:“你又拿了啥话去蒙人家?让人家出钱请你喝酒?生就一张嘴,就会哄人。”
“老板娘,你误会了,商大哥没有哄我,他今天帮了我的忙,我答谢他。”李涵章忙说,“还有啥子菜?再来两样嘛。”
“我这个鸡毛小店,能有啥子菜?下酒的就只有油酥花生米、松花皮蛋,你要不要?”老板娘白了老商一眼,像是还在生他的气。
“张兄弟,莫要破费。”老商也不管老板娘是不是在看他,拉着李涵章说,“说好了的,不要再添了。”
李涵章拍拍老商的肩膀说:“你还有话没有跟我说,我当然要加菜呀。”然后又对老板娘说,“麻烦了,快些上菜哈,我哥子怕是饿得很了。”
酒过三巡,李涵章问老商:“这下你告诉我,那些大嫂为啥要数木梳的齿?”
老商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了,埋下头,像是怕人听见,悄声说:“你不晓得,山里的人迷信,遇事都爱讨个吉利。开春了,媒人上门说亲,綦江这个地方,见面的时候婆家要礼的……现在明白了没有?样样东西都要成双成对,这上头的梳子,齿也必须是双的。”
李涵章恍然大悟。悄声问:“我刚才还想,送把梳子给你的那个女人,现在也不敢了。”
老商嘿嘿地笑:“你送嘛,她是个寡妇,没有那么多讲究。”
老商喝着酒,李涵章吃着面,两个人摆着龙门阵,摆着摆着,老商舌头就大了:“不是我吹牛,张兄弟,你以后就跟着我混,保证做啥生意,都有得赚,还能赚大钱。”
李涵章只当他是酒后的话,也没在意,哪知道那个胖嘟嘟的老板娘这会儿生意闲了,也过来跟他们一块儿摆:“老商的话,还真不是吹牛。张兄弟,你就跟他干,肯定不得吃亏。这龟儿子,能耐大得很,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不管老商和老板娘怎么说,李涵章心里总有一丝疑虑:为什么老商和解放军那么熟,有说有笑不说,还能连他的身份证明都免检?他总是担心,自己会不会再遇到陆大哥、胡二哥那样的共军便衣侦缉人员。所以,尽管表面上和老商、老板娘嘻嘻哈哈,但心里仍绷着一根弦,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小商贩。
当晚,李涵章和老商就住在饭馆里,不过,李涵章住在柴屋里,老商住哪里,李涵章没问。但没问并不意味着就不知道啊,从离开重庆后,李涵章这一晚,第一次想起了女人,想起他生命中那些如烟云一般飘过的女人,其中有一些他还记得相貌和姓名,有一些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李涵章正睡着,忽然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翻身起床,刚打开柴屋的房门,就有四个解放军士兵端着枪冲了进来,其中一个说:“穿好衣服,跟我们走!”
李涵章惊愕了,随即说:“解放军同志,我只是做生意的小商贩啊,就是在这儿吃了饭,借住一下,没犯法啊。你们为啥抓我?”
“这里是敌特老窝,少废话!所有在这里过夜的人,都要检查!”另一名解放军士兵横了一下手里的长枪,吼道。
敌特老窝?李涵章有点儿昏头。那个胖胖的老板娘,不就是个寡妇嘛,怎么成了“敌特老窝”了?不管怎么说,听这些解放军士兵的口气,不是冲自己来的,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穿上衣服,跟着解放军走出了柴房。
在往饭厅走的时候,李涵章听到一名解放军士兵对另一名解放军士兵说:“成都张处长来电话,要求今晚突击审讯一下,明天立刻连人带缴获的敌特活动器材,押到成都去。”
李涵章立即猜出来,他们说的那个张处长,肯定就是张振中。
进了饭厅,李涵章看见老商、胖老板娘,低着头站在屋子中央,对面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解放军首长模样的人;另一张饭桌上,摆着一台手摇发电机、一部电台和一个密码本。那个首长模样的人正在审问他们:“说吧,你们受谁领导,跟谁联系?”
老商这时一点儿也不诙谐俏皮了,脸色发灰,双腿微微地颤抖着,一言不发;那个胖老板娘撑不住了,不停地说:“共军长官,我交代,我全都交代……”
这下子,李涵章真的相信,老商、老板娘真是解放军要抓的潜伏敌特了。因为有吴哥给他的“大竹专区居民外出证明”,李涵章一五一十地把如何遇到老商,老商如何在麻二嫂的布店外面帮自己卖掉木梳的事儿很详细地说了一遍。解放军士兵又连夜敲开麻二嫂的门,把李涵章说的情况作了核实。确信李涵章没有说谎后,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教育他说:“这老商,是个潜藏得很深、伪装得很彻底的老牌特务,我们已经注意他很久了,多次截获了他在这一带发送的电台信号。他之所以这么热心地帮你,是准备拉你入伙,成为他们搞敌特情报和破坏活动的傀儡和帮凶。你这个张同志,以后,可要小心!”
接受了一顿教育之后,李涵章被放出来时,天已经快亮了。挑着自己的担子,走出“川菜香”饭馆时,李涵章发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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