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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厂来了一批被清除校门的右派大学生

        上个世纪“大跃进”那年的春天,中国人跟麻雀较了一回劲,那功夫下的,全国上上下下不分男女老少一轰而上,不到个把月就消灭麻雀十几亿只;其罪名是它糟蹋粮食,将其与老鼠、苍蝇、蚊子一起被列入了“四害”;那时人们还不大清楚什么是生态平衡,更没有生物链的概念,虽然当时也有人为麻雀说了一些好话,但很快就被另一种声音湮没了;在一个很平常的早晨,整天唧唧喳喳的麻雀在人们震耳欲聋的敲打和呐喊声中陷入了灭顶之灾。

        北京在全市统一大行动之前,先在几个街道搞了一回剿灭麻雀的预演,黎明前人们便敲锣打鼓拥上了街,没锣敲没鼓打的则开始掏鸟窝。曙光木材厂的书记邹晓风住家所在的街道摊上了这次预演,那晚他写材料本来就睡得晚,结果吵得他只睡了两个钟点的好觉,弄得他上午在区委开会时眼皮直打架。

        邹晓风车骑得并不算快,但后背已有些湿了,他早上出门穿得多了一些,没想刚近中午就变得这么热。他一过小桥,离厂门还有百十米远就听到了厂里大喇叭里的广播声,“大比之年比什么?比速度,比干劲,比先进,比拿钱少干活多,贡献大,看多少先进比中来……”这是他亲自修改过的广播稿,他觉得自己动手改动之处颇有些文采。在这自我陶醉之中,他的自行车驶进了曙光木材厂的大门。

        见厂长李宪平的办公室仍上着锁,便知他尚未回来,一想到自己这位搭档的去向,邹晓风苦笑着咂了一下嘴。厂部五个股室,外加共青团、工会全集中在一排房里,各办公室全是单间,唯一打通的双间是工会的活动室兼做了会议室。全厂的职工大会则在食堂召开。曙光木材厂是个区属厂,职工人数总共不到三百五十人。

        他进门还没坐稳,供销股长张权斗就一阵风似的跟进门张罗,邹书记,您快洗把脸吧。我去给您提壶开水。说罢又一阵风似地从隔壁自己的办公室提过一暖瓶热水,动手将半瓶水倒进了脸盆,动作熟练得像是自己要洗脸。趁邹晓风洗脸的时候,张权斗又找到他的饭盒说了声,今天中午食堂吃饺子,待会儿我给您带回来。说罢他拿上饭盒便出了门。

        邹晓风见他这么殷勤料定有事。他也是真的有些累,懒得动了。头天没睡好,上午开了半天会,又骑车跑了十几里的路,真的不想动了。他虽才三十几岁正在旺年,但战争时期他腰部负过伤,落下了怕累的毛病,累过了劲腰就疼。

        没睡好是因剿灭麻雀的预演,不到凌晨三点就有人往街上拥,大呼小叫的人声沸腾。一到四点,更是鞭炮轰响,锣鼓齐鸣,万人摇旗呐喊。折腾到大天亮他想睡了,也该起床了。上午会的内容也是部署除灭麻雀,4月19日全市统一大行动。自麻雀于一年前被列入“四害”以来,这是第一次要动真格的。

        张权斗很快将饺子端了回来。邹晓风将准备好的饭票硬塞给了他。猪肉韭菜的饺子味道不错,被他一口一个扔进嘴里。吃饭快是他在部队养成的习惯。饺子快吃光的时候他才发现张权斗没走,他笑笑说,有事就说。

        张权斗告诉他,上午金玲她妈又来厂里闹了,找书记和厂长全不在就跟工会主席老潘玩开了命,将工会办公室的玻璃打碎了两块,最后是他说了一车的好话才把老太太劝走。但走时老太太放下了话,没找到书记她还来。张权斗红涨着脸说,这事给领导添了那么多的麻烦,我也落了一个里外不是人。

        金玲她妈的泼劲邹晓风着实领教过,就因为她不同意女儿的婚事曾来厂里大闹过多少回。金玲家里是回民,可她偏偏与一个车间的王河好上了,王河家是汉民,结果金玲她妈死活不同意。最初王河怕金玲家里不同意,就托出了张权斗,因为他媳妇是金玲她妈的外甥女,结果这事也让张权斗落了埋怨。金老太太生了七个女儿,金玲是老七,被她妈看成眼珠子。本来让金玲她妈一闹,厂里已采取了措施,将女方的工作调开了锉锯房想减少双方接触的机会,不想人家转入了地下,关系反而更亲密了。

        这事让邹晓风也感到为难。王河在他印象里绝对是个好青年,连续三年的先进生产者,当上制材车间的班长后更是处处起带头作用。金玲的表现也不错,要说两个人是天生的一对。非要让他这当领导的将人家一对好姻缘拆散了,确实让他为难。

        邹晓风挥挥手说,这事谁也不怨。你先回去吧,回头再做做老人的工作,领导不便说的话,你说就方便多了。你跟你爱人不就是回汉结合吗?不是生活得挺好!张权斗走后,他刚想眯一会儿,就见厂长李宪平推门闯了进来。

        “哟……吃饺子!”李宪平伸手抓起一个扔进嘴里,吃下赞叹道,“味道不错!看来你这一抓伙食,还真上去了!”说罢又抓起一个扔进嘴里。

        邹晓风听了笑道:“那是人家小吴本来干得就不错,你别给我戴高帽,灌米汤。说说吧,没人敢要的‘宝贝’你今天又给我搜罗回来多少?”说罢又故意改口,变了一种腔调说,“对了,是人才?说说吧,多少?”

        李宪平也不管对方吃没吃饱,已将那几个饺子一扫而光。他听邹晓风主动说到正题,就势将夹在掖下的公文包往桌上一放,含笑说道:“老邹,我知道你是在挖苦我。可我还是要说,确实是一批人才,是宝贝!这些人的档案我全带来了,全是一水儿的大学生,不少是大四的,再有一年就毕业了……”他的口气中带着几许惋惜和兴奋。

        “可他们全是右派!”邹晓风打断了他的话,激动地拍了拍那个公文包。

        “要不是这些人犯了错误能让咱们捡这么大的便宜?去年咱们哭着喊着要大学毕业生,就是要不来一个。还不是嫌咱厂子小、破,又在郊区这么远!这下可好了,他不来也得来,不来……”李宪平本想说“不来不是没人要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想再给对方送个话把。

        “别人不敢要的破烂你当宝贝往回抢!这周局长也真是的,帮着咱们揽破烂。”邹晓风说的是区工业局长周彦琪,曙光厂前后两批接收的右派学生都是他从中搭的桥。但头一批接收的人不多,而这次要接收却足有一个加强排。

        李宪平抄起邹晓风刚沏好的茶喝了一气说:“你别埋怨人家周局长,这些人都是我听到主动要的。将来咱们厂的发展,技术改造靠什么?还是要靠有文化,有技术的人才行。再说了,材料我全一一看过了,大部分是说了一两句错话,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到这,他看了看窗外又说,“这反右派咱们又不是不清楚,当初要是多给咱们厂几个名额,那咱厂也要多几个倒霉的,这不是还有一个摊上了嘛!”他指的是本厂的原会计股长达进士。

        邹晓风指着李宪平的脑门说:“你这张破嘴小心着点儿,别逮什么都敢瞎咧咧!”说罢又以和解地口气问道,“说说吧,你这回到底捡回了多少宝贝?”

        “三十七个。”

        “好家伙,正好一个加强排的人马!加上你上回捡回那些多少了?四十九个!咱厂的职工才多少呀?还不到三百五十人。这到好,右派分子占了几乎六分之一!”邹晓风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个数目还是大吃一惊。

        李宪平嘻皮笑脸地递过一支烟说:“这回我可没自己做主,这不,档案全在这,你再把一次关。我是看完了觉得全有用,就是当壮劳力使也比咱要的那几个家属工能干。全是二十郎当岁不知道累的时候,你说是不是捡个便宜?”

        邹晓风刚要说他耍滑头,却见青年女工陈爱兰推门一探头,便招手将她叫了进来吩咐道:“小陈,你待会儿广播一个通知,晚上下班后在食堂召开全体职工大会。”说完又转脸对李宪平解释说,“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通气呢,上午区里开会刚部置下来的,这个星期六全市大行动,消灭麻雀。到时候成果要向上报的,咱们厂可不能拖了后腿。”

        李宪平听了磨拳擦掌说:“没问题。到时候给你露一手,我那杆猎枪可有时候没开斋了。到时也让你老邹过过枪瘾!”

        陈爱兰眨了眨眼大着胆子说:“我听人家说麻雀吃粮食,可它也吃害虫……”

        “喝!这么大的学问?你这是听谁说的?”邹晓风惊奇地打断了她的话问道。

        陈爱兰望望两位领导,欲言又止。

        李宪平和颜悦色地说:“陈大广播,说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听范建国说的,我觉得有点儿道理。”

        邹晓风白了李宪平一眼,又向陈爱兰问道:“他怎么对你说的?都谁听见了?”

        陈爱兰说:“范建国喜欢看报,他每次去我那里换锯条都要抽空看看报纸。那天报上有一篇介绍‘四害’的文章,说麻雀虽然也吃害虫,但只占它一年食量的百分之九,它主要是糟蹋粮食。范建国看了说,可不能小看麻雀吃掉的那百分之九,不然的话就会造成虫害泛滥……”

        不等她说完,邹晓风没好气地说:“甭听他一个右派分子放屁!回头你见了他让他来找我一趟。”说完又改口说,“算啦,还是我找他吧。”

        陈爱兰吐了吐舌头刚要走,又被李宪平叫住吩咐道:“小陈,麻烦你辛苦一下,到食堂帮我搞点儿饭吃,什么都行。”说完掏出饭票给了她。

        陈爱兰一出门,邹晓风就冲着李宪平埋怨道:“听到了吧?这就是你上回抢回的宝贝!都戴上帽子了,还满世界胡说八道。可你上次还让我在适当的场合表扬他一下,你说这种人能夸吗?到处给你捅乱子!”

        李宪平不服气,打着手势争辩说:“咱们一码说一码,人家范建国自到了二号带子锯之后怎么样?有目共睹嘛!经他那番技术改革,产量就是提高了一大块!人家在大学就是高才生!再说他的那番话细琢磨一下也有点儿道理。麻雀确实也吃害虫嘛!”他见邹晓风面有愠色,忙改口说,“就是他说错了又能损害什么?毕竟还是年轻人嘛,回头我去说说他。叫他管住自己的破嘴!”

        陈爱兰给李宪平打回饭的时候,饺子没了,只有米饭和炒白菜。她见书记和厂长正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转身要走,却被李宪平拦住了。他打着哈哈夸道:“陈大广播的稿子我刚才听过了,真是越来越有水平啦!不错,不错!”

        陈爱兰不好意思地说:“哪儿呀!大部分是邹书记动手帮我改的。”

        “我说呢,就是不同凡响嘛!”

        邹晓风忍住笑冲陈爱兰摆摆手说:“小陈走你的,甭听他胡说八道!”他昨天为小陈改完稿曾拿给李宪平看过。

        小陈走后,邹晓风便往外轰李宪平,说他要打个盹,说昨夜让赶麻雀的人闹得没睡好。李宪平赖着不走,说他的屋里开水都没有。他没有理会邹晓风连连打着哈欠,只管坐在那里“巴叽,巴叽”吃他的馒头熬白菜。听邹晓风又提到除麻雀的事,他借题发挥说:“十九号的打麻雀可是个大事,全市的大举动咱可不能落后了。城里演习过两次,我见过那阵势,要占领所有制高点,要上树掏窝。过两天我给你带回的这三十几号人可全是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这伙生力军正好用上,到时候全轰到屋顶上去!指咱厂那帮老胳膊老腿的行吗?”

        邹晓风知道李宪平的毛病,认准的事死磨硬泡也要办成了。他索性眯上了眼,养起了神。其实他心里也认可李宪平的看法,白给这么多大学生是捡个大便宜,就是全当重劳力使也划算。况且这些人都自觉比人矮了一头,又都惦记早些摘掉头上的那顶帽子,听话得很,好管理。先接收的那十二个右派学生,来厂三个月了出的全是满勤。据说有两个给了病假条都不休息。范建国在二号锯的技术改革取得成效的事他也十分清楚,但要他公开去表扬这种人,即使是在小范围他还是拿不准。

        更重要的是,邹晓风觉得他身为党支部书记就该为行政领导把好关,遇事要更稳健一些,眼光也要看得远一些。虽说现在的顶头上司周部长是个开明的领导,支持他们接收这些右派学生。但有朝一日领导变动了又会怎么看?三百多人的小厂一下子塞进了五十来个右派!到时人家说你立场有问题,你就是身上长满了嘴也会说不清。

        邹晓风觉得凭他与李宪平的关系,不仅要时时预防自己不犯错误,也要为李宪平负起责任,不让他犯错误。这方面他是有教训的,远的不说,就说去年的反右,如再深入大鸣大放两个月,他就悬了。区工业部那位王副部长经他的手白要了厂里半立方米的木材,他一直想就此事贴张大字报自我捡讨一番的。后来是运动突然的转了风向,由鸣放转入了反右才使他如梦初醒。想想真是后怕,那位王副部长后来就是区委工口反右领导小组的副组长。他为此总结出一条规律,觉得生活作风上犯不犯错误可以靠思想觉悟,经济上犯不犯错误也可以靠思想觉悟,而唯独政治上要想不犯错误光靠思想觉悟还远远不够。

        李宪平已将饭菜一扫而光,又喝开了邹晓风的剩茶。多年来他与邹晓风都是吃喝不分的。但邹晓风不像他这样不拘小节,从不乱动他的东西。李宪平比邹晓风只小一岁,但看上去却像小了不少,表情总是欢快的,很少见他有发愁的时候,他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内秀得很。

        “嘿,你还记得打张家口时那个流大鼻涕的俘虏兵吗?”李宪平抽着烟与邹晓风扯起了往事。

        邹晓风眯着眼“嗯”了一声。

        “在朝鲜我又碰上他了。而且是在全师的庆功会上。人家当上班长了,还立过一次大功两次二等功。还是老样子,大鼻涕照样流,就是不象早先那样‘流过河’了。”说到这,李宪平突然语调变得很伤感地说,“我负伤回国前听说他就牺牲了,死得挺惨的,连尸首都没找全。”

        邹晓风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动了真情,他坐起身燃了一支烟默默地吸起来。当初赴朝,他与李宪平一起递的申请,但李宪平的申请批了,他却因负过重伤被留了下来,一年后他转业到了地方。一九五二年,李宪平在朝鲜负伤回国转到协和医院治疗,一住就是一年多。这期间,邹晓风常去看望他。伤好后转业,两个人又走到了一起。谈起他们共同战斗过的岁月,不能不令他动情。

        李宪平见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就势发挥说:“过去两个战壕刀枪相见的敌人,俘虏后都能被我们改造成人民英雄,我就不信他几个乳臭未干的学生会改造不好!右派怎么啦?我们可以让他转变立场!你老邹做了这么多年的政治工作,大江大浪的见过,经历过,还怕这些毛孩子在咱们眼皮子下翻了天?”

        “你小子别给我戴高帽。”邹晓风无奈地笑了笑,指着那装着档案的公文包问道,“你这三十七个右派全是大学生?”

        “也不全是,”李宪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准确的说是三十六个学生,另一个是你的同行,大学里的系总支书记。不过岁数不大,虚岁三十三和我同岁。他定右的材料我看过了,问题看着不少,但我看主要还是给一位校领导提意见尖锐了一些,党籍给开除了。三十三大转弯,他这个弯没转好。我的意见是将来让他来管这帮学生……”

        邹晓风话里带着嘲弄的口气说:“你想得可真周到!明儿是不是还要给他个职务呀?他这样的职务到咱们这小庙来可是一尊大佛!别人三十三的弯子转没转好我不大关心,我关心的是你的弯子可不能转出问题来。”

        “我相中的是他的专业,机电本科毕业。后来改的行。”李宪平说着从公文包中抽出一份档案放在邹晓风面前说:“就是这个石国栋。四四年的党员,参加过北京的学运。论党龄比你我都长,可如今不但党籍闹没了,行政级别也降了三级。他定右的材料我看过了,依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相信你可以自己看。材料里边全有。”

        邹晓风只是在上面扫了几眼,便将材料推到一边说道:“人家降了三级还是个十七级,到咱们这个小庙怎么安排?我看还是算了吧!”

        李宪平知他是借故发难,不想接收这批人,便火上房一般吼道:“不要怎么行!他学的那个专业咱们这儿正好用得上。全厂几十台马达大半是老掉牙的,三天两头的要修。就咱们那个机修班底,除了一个孙长喜算是能人,其他全是半路出家的二把刀。好容易找到这么一个科班的正经人才,还有不要的道理!”

        “我是说不好安排!”邹晓风没有让步的意思,尽管他也觉得自己说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脚。但他认定了一条,那就是接收这类一撸到底的“大右派”比接收那些右派学生似乎潜在的风险还要大些。

        李宪平见邹晓风态度坚决,便耐下性子满脸堆笑地说:“有什么不好安排的!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他如今是右派分子,来了让他打扫厕所他也会服从分配。这回还按上次的老规矩,来了先去材料场当壮工或上锯台滚圆木,表现好再往机修车间安排,怎么样?”他见邹晓风仍不松口,便加重了语气说,“这给出路的政策可是党中央、毛主席定的!”

        邹晓风抬了抬眼皮说:“你甭拿大帽子压我!给出路不错,但咱曙光厂也不是右派收容站呀!上次支部讨论的时候你也没说来这么多,这突然冒出一个排来怎么向其他支委交待?已经有支委有不同的看法了,咱们这当一二把手的总要讲些民主吧!”

        李宪平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他知道邹晓风说的是实情,也清楚他指的那个有不同看法的支委是厂支部副书记兼人事股长谷玉森。但五个支委中有四个支委是明确表态同意接收这批人的,这其中自然包括身为支部书记的邹晓风。谷玉森虽有些不同看法,但最终还是表示同意大家的意见。但谷玉森的毛病他是清楚的,那是个马列主义上刺刀的主,总觉得自己政策水平最高。他仗着自己的资格在厂里干部中最老,常常背后发些牢骚,说些怪话。尤其是对他李宪平,谷玉森内心是不服的。这一点李宪平是十分清楚的。

        四年前,李宪平来到曙光厂时任职副厂长,当时邹晓风是书记兼厂长,谷玉森的支部副书记。两年后,邹晓风主动提出不再担任厂长,向上推荐了李宪平,上边很快就批了下来。这使谷玉森大为不满,觉得有人抢了他的位子。为此他休了一个多月的病假,闹了一阵情绪。

        “我又想起了那个大鼻涕。”李宪平眯起了双眼伤感起来,像是自言语地说,“难道我们比过去强大了,自信心反而不如以前了?我们将这些人改造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新人,不正是为党分忧吗!我就不信这些人全是顽石……”

        “你说的这些我全同意,否则我当初就不会点头。但你一下子搜罗这么多,就不怕有人说什么?关键是这路人来多了不好管理!”邹晓风显然是处在两难之中,口气已不像刚才那么强硬。

        “我们干的全是正事,怕人说什么?再说这些人全是周部长费了好大的劲联系上的,要不是他与大专院校有些关系怕还落不到咱这小厂的头上。咱们要不收,有人要!但周部长面前怎么说?”李宪平趁势使出了‘尚方宝剑’后又说:“你别一提右派就跟老虎跑出了笼子似的,吓成那样。这右派是怎么定的你我心里都有数,如果不是上面往下派硬指标,咱厂的那个‘大近视’会成右派?人家有什么右派言论?你说!”

        见邹晓风一时默默无语,似有所动,李宪平显得很激动地又说:“老邹啊,在去年这个问题上我都要感激你,敬佩你,不是你硬把两个指标退回一个,这厂里还要多一个倒霉的。我这可不是给你戴高帽啊!”

        曙光厂无论是整风还是反右期间,都没什么大字报。厂里生产忙,人们将精力全用在了生产上。全厂的干部正式的只有十一人,最高的文化程度只有一个高中,又是个厂领导,所以整风期间始终冷冷静静,无非是开了两次动员会,厂里贴出了一些标语口号而已。这也是邹晓风曾一度想亲自带个头的原因。整风深入期间,一次干部整风会上,非要每个干部都要帮党整风,提提意见。厂财务股股长达进士看实在躲不过去,放了一炮说:

        “要说解放后的变化真是很大,没人不说共产党领导得好,要是非说一点不足的地方,就是市场上现在的猪肉太瘦,想买点肥的要多转几个地方。买个烧饼吧,上面的芝麻也比过去少了一些。”

        要说达进士提的这也算意见,那真是鸡毛蒜皮。他提完了,大家都笑了,大概也是笑的这个意思,太鸡毛蒜皮了,心想这也算是意见?

        达进士是满族人,祖父在同治年间做过官。达进士因为视力极度近视,戴的眼镜厚得跟瓶子底似的。故而人们都称他“大近视”。达进士是非常讲究老礼儿的人,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跟谁说话都称“您”。谁也没有料到,就是整风会上的那些鸡毛蒜皮的意见,达进士成了右派分子。股长撤了,行政上降了两级,但依然在厂里当会计。

        厂里给达进士定右派也是出于无奈,上面下达的右派指标一定要完成,况且两个指标让邹晓风死说活说退回了一个,这一个再完不成就不像话了。因为按有关政策不在工人中划右派,全厂干部中能有定右派资格的只有十一人,支部挨着人头数,最后只能落在达进士的头上。他提的那些虽只是鸡毛蒜皮,但别人连鸡毛蒜皮也没提。在定右的支部会上,邹晓风说,看来只能是达进士了。谷玉森也随即说,别小看他那么几句话,其实一分析挺恶毒的。说猪肉比过去瘦了,明明是影射攻击今不如昔嘛。如果不是一个对新社会不满的人,谁又会注意烧饼上的芝麻多了,还是少了?地地道道的鸡蛋里挑骨头嘛!

        就这么两个“嘛”,达进士在支部会上被全票通过。

        见李宪平还要说什么,邹晓风打了一个手势说:“行了,行了,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这些材料我抓紧看,只要能接收的尽量给你留下。”邹晓风终于松了口。一提达进士的事,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宪平像孩子一般上前拍着邹晓风的肩头咧着嘴说:“到底是老战友!到什么时候也能尿到一个壶里!你可抓点儿紧,三天之后的除麻雀大战中,我要让这帮人占领制高点,一切要听从你邹指导员的指挥!”他说的是邹晓风转业时的职务,他一高兴就会想到二人搭档最开心的那些往事。

        邹晓风哭笑不得地说:“今天丑话说在前面,咱们可是适可而止!”他举起桌上的那份档案说:“这类的人物往后可是一个也不能再要哇!全厂到处是这类人,咱们到底是谁改造谁呀?”他一边说着,随意翻弄了几份档案突然惊叫起来,“嘿!我说这里边怎么还有个女学生?”

        李宪平笑了,说:“你说少了,不是一个女的,而是两个。这个史丽云是搭配给咱们的,咱厂需要的是这个,”他从档案中很快抽出一个说,“这个叫王玉蓉的姑娘是林业学院的高材生,正是咱们用得着的人。人家说要是接收只能两个全要,不然的话一个也不给。我一想也好,这帮学生全是小伙子,将来成个家都难,就一块儿要了过来!”

        “你想得挺周到,女的事多!女右派,更不好管……”

        李宪平压低了声调说:“这两个人的档案材料我全看过了,咱们关起门说,这两个右派定的都没什么大事。这个史丽云好书法,墨笔字写得好,大鸣大放的时候净是人请她抄大字报,等后来风向一变,有人揭发她抄大字报竟帮人家改词,结果书法家没练成,练成了右派。那个王玉蓉就更有点儿冤啦,就因为写了一篇电影评论登上了校刊,说什么英雄人物脸谱化。说到根上还是出身不太好,一个是资本家出身,一个是有海外关系,要不然也……”

        “要不然也没事,对不?”邹晓风抢过他的话说,“你要注意,别净瞎放炮!时间长了危险!”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说,“这里,危险!明白吗?”

        “没那么严重,咱们不是关上门说嘛!你还不了解我?”

        “你那张破嘴,我是怕你说顺了口!”他摆了摆手,语气十分凝重地说:“咱们还是那句话,到此为止!再有超天才谁爱要谁要,咱是说出大天也不要了,这类人一多,咱们到底是谁改造谁呀?我的李连长,我让你说?”邹晓风实在对李宪平没辙了,才这么称呼他的老搭挡。

        “这回我绝对听你的,多一个也不要了!”说完便嘻皮笑脸地走出了门,仿佛打了一个大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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