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吃午饭的时候,李宪平的房门总是大敞四开的,这是为了谁找他方便,他愿意吃饭的时候有人来谈工作,聊天也行,他喜欢热闹。但这天中午是个例外,他打回来饭就关上了房门,连窗户也关了一个严严实实。吃过饭后他饭盒也懒得涮就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
自昨晚接到周彦琪的电话后,他的情绪始终不快。这种时候被人打了小报告,如同背后挨了“自己人”的黑枪,那感觉肯定不是滋味。清晨,他将这股无名火全撒在了麻雀的头上,他一气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早上一见到邹晓风,他便将周部长打电话的事说了。邹晓风听了似乎并没有动气,反到说:“背后有个人盯着我们也好,这可以让我们事事格外谨慎,免得出差错。”他当时提到了谷玉森,邹晓风却说,“不管是谁捅的,咱们都该把这看作一件好事。”
邹晓风如此超然的态度更加使他不快。如果当时不是来了人,他们肯定会争论起来。尽管他深知邹晓风遇事能沉住气,处世绵里藏针,看问题能照顾到全局,但对方的态度还是令他不满。他总觉得谷玉森在对待邹晓风与他的态度上是有所区别的,这当然与谷玉森分管的工作有关,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谷玉森有时是故意将对他的不屑挂在脸上的,而对邹晓风却能表现得很顺从。至少表面是那样。
尽管李宪平关上了自己的门窗,陈爱兰广播的“特大喜讯”还是一字不落全灌进了他的耳朵里。往日他听着悦耳的声音今天全变了味,这刺耳的声音,小题大做的内容一下子点起了心中的无名火,他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
他几乎是冲进了隔壁邹晓风的房门,竟不顾屋里还有别人,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喝道:“老邹,我说小陈广播的这篇稿子你事先知道不?什么呀,就特大喜讯?苏联老大哥的卫星上天用这个题目差不多!还有那些数字,准吗?别吹破了天呀!是不是有点儿小题大做啦?”
正在邹晓风屋里谈事的人一见不好,慌忙赔着笑脸走掉了。
邹晓风起身关好办公室的房门,冲他话里带话地笑道:“什么事呀,让李厂长今天发这么大的火?来,喝点儿水,我刚刚沏好的茶,消消火。”
李宪平一屁股坐了下来,毫不客气地端起茶杯喝了一气,抹了抹嘴,用明显放低了的声调说:“连小数点儿都上来了,还准确到零点零几,哪位数学家统计的?那个七十五倍是不是吹大啦?有根据吗?”
“你看看这是什么,”邹晓风将当天的《人民日报》摆在了李宪平的眼前,指着上面一条报道念道,“人民首都不容麻雀生存,三百万人总动员第一天歼灭八万三……”
李宪平草草看过报纸说:“这上面可没有全市人均歼灭麻雀多少,数字能算到千分之几,也真够你邹书记煞费苦心了。”他的火气未消,语气里仍带有几分讥讽。他对邹晓风有时是故意不讲理,尤其是有气的时候。
“这可是你高抬我啦!你猜猜看,是谁算出的那些小数点儿?”邹晓风的脸上布满了迷,他笑笑又说,“要说这个人你可能万万想不到。”
“曙光厂三百多号人还能有谁啊!不是你便是小陈,你的那位高徒。”
“你是说陈爱兰,她还没学会动这个脑子。再说小陈怎么会成了我的高徒啦?要说人家最崇拜的可是你啊,朝鲜战场上的战斗英雄……”
李宪平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打住他的话头说:“算啦,我没功夫瞎猜一气。是谁?你说出来让我也见识见识这位高人!”
“老谷。没想到吧?”
“是他?谷玉森!”
邹晓风告诉他,上午报纸来后不久,谷玉森便兴高彩烈拿着当天的人民日报找上门来,说发现了一条重大新闻,说经他细心算过,曙光厂人均消灭麻雀的数目是全市人均数的七十五倍。说这么大的事应该组织力量好好宣传一下,鼓励一下士气。说如果从这个角度计算说不定还是全北京市的第一呢!
“喝!他给你个棒锤你就认针。你就不想想,他什么时候对厂里取得成绩这么高兴过?”李宪平狠狠瞥了对方一眼说,“还不是刚刚背后捅了别人的刀子心里发虚,又转过脸充好人!这种人最危险,你却拿他当好人!”
邹晓风嘻嘻笑道:“你呀,还是那个老毛病,说好听点儿是嫉恶如仇,说难听的是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酥油。”说到这,他突然变得表情异常严肃地说,“他这点儿小把戏难道我不清楚?你就大度一点嘛,你权当他是一片真心,满腔热血,又能怎么样?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这对于我们这些做领导干部的永远是要牢记的一条真理。”
李宪平听了,梗梗脖子没有吱声。邹晓风既然已表明清楚谷玉森在玩两面派,这使他多少已消了消气。
邹晓风见对方情绪有了变化,也随之将语调缓和了许多说:“他说得有些道理,我们就捧捧场有什么不好?甭管他什么动机!毛主席都说过‘党内无派千奇百怪’。有个反对派有什么不好?我还是那句话,这只能使咱们处处谨慎,少犯错误。周部长不是让咱们在接收右派分子这个问题上以支部的名义搞个书面的汇报吗?你不把老谷的毛儿捋顺了能行嘛!”
“你这老谋深算的家伙!”李宪平笑骂了一声,心中的火气早消了大半。
邹晓风有些得意地笑道:“我有个心得,今天可以无偿的卖给你,如果有谁对你心存不满,表面上又常假装是你的好朋友,你不仿就假装将他当成朋友,来个假戏真唱,这时间一长,没准就真成了朋友。而反之,非要把不满总挂在脸上,横眉冷对,能成为朋友的早晚也成为仇敌。”
李宪平不以为然地说:“你说的这一套对待别人行,对老谷这号的未必管用。那家伙一肚子花花肠子,多疑不说,心胸又太窄。你要是跟他来这一套,说不定哪天给你卖了你还帮他点票子呢!不信你就瞧着。”
“别把话说得那么死。你可以找机会试一试嘛,这也要首先是自己有些肚量才行。别总说别人肚量小,自己的肚量怎么样?我看比老谷的大些有限。试试嘛!”邹晓风用开了激将法,做为一个支部的当家人,他当然不愿意看到势不两立的局面出现。
“我怎么试?他刚刚绊了我一个跟头,摔了我一个满脸花,我第二天一早就拎个点心盒子上门道谢,说我的牙没掉,我真谢谢您啦!”李宪平说着,还学着前清遗老的样子冲邹晓风夸张地打了一个千,引得他也笑了。
陈爱兰正好敲了一下门闯了进来,望着他们好奇地问道:“什么高兴的事啊,两位领导这么乐?我在外边都听见了。”
李宪平做出一副怪样子说:“还不是因为听了你那个特大喜讯呀!这么大的喜讯能不乐嘛?”见对方不信,又说,“不信你问老邹,他也正夸你这个稿子写得好呢!还说……”
“得了,一听就是你编的瞎话。稿子是邹书记写的!”陈爱兰冲李宪平大眼一翻,嘴一撇嘟嚷道:“想不到你这当大领导的也会是个瞎话娄子!”说完,她自己的脸先红了。站在那里很不自在。不知为什么,她在邹晓风面前恭恭敬敬,在李宪平面前说话却会显得很随便,时而还会冒出几句“放肆”的话来,但往往话一出口又会心慌意乱。
邹晓风一见陈爱兰发窘,忙为她解围,问道:“小陈,找我有事吗?”
陈爱兰迟疑了一下,定了定神说:“噢,是有件事想向您反映一下,现在制材车间的群众都为范建国昨天打架的事抱不平,事是孙广财惹的,孙广财是什么人啊!凭什么让范建国也写检查?就因为人家过去犯过错误……”
陈爱兰一口气将想说的话全倒了出来,说过感到一阵轻松。自上次她无意间将范建国对除麻雀的议论捅出去后,时常感到内疚。今天终于能有机会为范建国说几句话了,心里平静了许多。她知道此事是厂长李宪平处理的,恰好他本人也在,所以更使她增添了几分勇气,讲出了要说的话。
“看来这是陈大广播对本人有意见啊!”李宪平听了她的话心里高兴,却故意虎着脸作出很不满的样子,他本想说,“为右派分子说话,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又怕玩笑话说重了,真让她受不住,才改了口。
“哪敢对厂长有意见呀!我们一个小工人。”陈爱兰小声嘟嚷了一声。
邹晓风微笑着说:“小陈,你先回去吧。领导上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的。”目送走了陈爱兰,他“嘻嘻”地笑个不停,眼神有些异样地看着对方。
李宪平说:“你有什么好笑的,我到觉得她说的是实情!孙广财……”
“嘿,嘿,今天咱们换个话题,先不说孙广财打架的事。”邹晓风挥手切断了对方的话说,“我知道你不愿提你个人问题,但我这做老战友的的不能视而不见。你就没觉出小陈对你有点儿意思?只要你点一下头。下面的事我来办……”
“你搞什么名堂?这不可能!我是个废人,没资格谈婚论娶!咱们说点别的好不好?”李宪平显得有些激动。
他不愿涉及这个话题,朝鲜战场上的一仗,使他丧失了男人应该有的那种功能。这一情况,全厂只有邹晓风和厂工会主席潘树仁清楚。厂内小范围的人只知道他腰部受过重伤,是个伤残军人。至于他为什么三十出头尚未成家,在大多数人的心目中是因他眼光太高所至。也有人误传说他的家属在农村。李宪平每听到这种误传总是喜欢将错就错。
“要我说,你完全有这个资格!你是为谁啊?为保家卫国!”邹晓风的表情显得异常激动,话像是嘶喊出来的,但声音不高,却极有力量,“这种例子有啊,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特等残废军人,下半截全没了,不是照样有姑娘爱吗!与之相比你又算什么?我敢保证,如果将你的实情告诉她,小陈会义无反顾爱上你的。那可是难得的好姑娘啊!”
“正因为对方是个好姑娘,我更不能这样做,因为这不公平!不人道!如同过去的皇帝老儿非要把一个个的男人弄成太监一样,是以势压人!我怎么能那样做呢?”李宪平深知老战友旧事重提是出于一片忠诚,所以他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反驳的语气也平和了许多。
不料,李宪平的态度反而使邹晓风产生了某种误解,他嘻嘻笑道:“我看这事也不能全由着你的性子来,帮你成个家,以便将来你老了,也好有个人照顾你,这也是组织上对你应负的责任,我这个做党支部书记的……”
“老邹,你给我听好了!”李宪平听出了他要说的意思,不等对方说完便猛的站起身来,用手指着邹晓风的脑门,一字一板地说,“要是不经我的同意就找人家谈这件事,我会恨你一辈子!我说是恨你一辈子!你听清楚啦?”
李宪平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样子变得十分可怕,没人敢说那话是随便吓唬人的,这大出邹晓风的意料之外。无私的赤诚,火热的激情,仿佛一下子被冰水浇灭了,邹晓风呆坐在那里,木偶一般望着老战友铁青的,变了形的脸,久久无话。两年前,他的爱人高娅慧曾背着李宪平说好了一个农村的姑娘,一个有文化,思想上要求进步的姑娘,对方对能嫁给一个伤残军人一百个愿意,但跟李宪平一说便卡了壳。但他当时的态度也不是今天这个样子,像吃了枪药似的。
两个人如同两尊石雕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彼此的眼神里都充满了问号,两人的眼光时而对视,时而游离,似乎谁也不想先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寂。下午的上班铃已响过了,广播中的歌曲声消失了,门外也不见有人走动,仿佛他们的属下也知道这时不便来打扰他们,四周的一切死静,死静的。
双方都感到莫大的委屈。李宪平觉得以邹晓风的思维水平及对他的了解,不该提出这类愚蠢的问题。以他李宪平的品格,怎么能做那种强人所难的事情呢!在他看来,既便有人愿意,那也是怜悯,他是在别人的怜悯下能快活的人吗!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只要不结婚,就永远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比别人什么都不少,而反之,他便不算个男人,连狗屁都不如!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情感最能理解的人就该是邹晓风呀!他不敢设想,要是邹晓风背着他找人家陈爱兰谈了这个问题会给他造成多么大的伤害!让他今后今后还怎么做人?如何还能在这个厂里再工作下去!
邹晓风同样感到说不出来的委屈,应了那句老话,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但静下心来细一琢磨,又觉得李宪平自有他的道理。他扪心自问,如果他是李宪平的话,会是个什么态度呢?他还真说不准。想到这,他的气消了大半,随之站起身踱到李宪平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说:“全是我不对,又伤你的心啦!但老战友的心意恐怕你也能理解。”
李宪平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也是我不好,这个狗熊脾气是总改不了,尤其是对不隔心的朋友,更是不管不顾。”说到这,他自嘲地放声笑了笑又说,“这也怪你,干嘛总是哪壶水不开专提哪壶!往后咱们能不能不提这事?非想聊天的时候就换个话题,说什么不行!”
两人谈话的气氛又恢复了以往的亲切,邹晓风笑道:“好,我从此长记性,保证再不提这事!但换个话题难保你真愿意听,可又不能不说。”
“说吧,甭卖关子!”
邹晓风习惯性地一蹙眉头说:“就是你最赏识的那个范建国,不管因为什么,他也不能动手打人啊!尤其是他那个身份,这不是给咱们找麻烦吗?上午一上班老谷就找我谈这个事,幸亏你一早就跟我通了气,我把事情的原由和你的处理意见对他说了,总算暂时堵住了他的嘴。”
“这家伙耳朵到长!他什么意见?”
“他简单极了,说这种人要不然退回去,要不除名。”
“放屁!”李宪平怒骂了一声说,“还有没有是非呀?孙广财是个什么玩艺儿,未成年就敢强奸幼女!这劳教几年出来表现得怎么样,谁心里没数?我看他谷玉森不是冲范建国来的,还不是他气不顺找邪碴儿!”
“算啦,咱们还是先别提老谷,我的意见该抓紧时间给这帮宝贝一起开个会,给他们先立立规矩,这些人毕竟是改造的对象!这一点不能忘。”邹晓风说到这,又以商量的口吻对李宪平说,“到时候你我全参加会,会上就明确让那个石国栋先牵头管好他们的日常学习,每个星期至少组织两次学习。至于怎么处理打架这件事,可以看过他们的检查再说。开除,退回去,都不是好办法。至于给不给处分看情况再定,你看呢?”
李宪平当即表示同意,他还要说些什么,就听外面突然一阵糟杂,听到似乎有人在喊烧茶炉的老张头儿脑袋被顶棚砸破了。两人跑到茶炉房一看,顶子露了天,一块石棉瓦落在了地上,碎片上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血迹。先赶到现场的行政股长王富达汇报说,老张头儿已被他拦下一辆来厂送料的卡车让人陪着送往医院了,说伤得还不算重。说医务室的邢大夫下午进城开会去了,要不然用不着去医院。
身材很胖的王富达因患有很重的气管炎,说起话来就像拉风箱。他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解放兵,革命的资格虽没邹晓风,李宪平早,但却是曙光厂的元老,一建厂他就来了。他工作责任心还不错,就是办事过于谨小慎微。李宪平批评过他,说他除了拉屎撒尿不用请示领导,没有他不请示的。
厂里的茶炉房是用碎砖头砌的,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四处透风不说,墙体已明显塌腰,鼓风机一开,整个房子就跟着抖动。人们都说老张头儿胆大,老张头儿说胆不大又怎么样,反正我跟王头儿反映过多少次了。
要说王富达也不是不重视,他几次亲自动手为茶炉房的外墙抹过灰,没当兵前,他在农村学过几天瓦工。茶炉房不仅仅是烧开水,还要为每天带饭的职工热饭,他知道,真要是哪天塌了房把谁砸了不是玩的。为翻建一座新茶炉房的事他也请示过厂领导,李宪平表示同意。王富达就翻建茶炉房的事又请示了上级单位的有关部门,人家说这种翻建旧建筑的事要有统一规化,要向上先递个申请翻建的报告。李宪平听了他的请示说,那你就赶紧写吧,别再请示了。结果报告到是早递上去了,但迟迟没有回音。
如今砸伤了人,李宪平又问起那份申请翻建茶炉房的报告。王富达说,他已催过两次了,人家说还没来得及研究呢。他表示明天再去催。
邹晓风说,如今都出事了,你今天就打电话,不行就亲自去跑一趟。
李宪平说,再不行就不等了,你写个报告我批一下,进一批砖,先翻建了再说。给他来个先斩后奏。什么屁大的事,也研究起来没完!
王富达想说这么办不行,还是要等批文。他是怕上面一旦追究责任,他这个行政股长第一个难脱关系。但一见李宪平虎着脸,语气说得十分强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当着众多的人,他不想挨厂长的训斥。
这时候,远处有人喊,“邹书记的电话,区里打来的。”邹晓风慌忙接电话去了。临走,他叮嘱王富达,等老张头儿从医院回来告诉他一声。
老张头儿的老婆原是农村的,死几年了,独生女儿也早嫁人了。如今他光棍一条,长年住在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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