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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菜里多了两小块肉,漂亮的女支委会同情“老右”?

        范建国已从沉重的精神打击下逐渐恢复过来,那是双重的打击,第一批摘帽的右派中没有他的名字,他倾心热恋的女友也离他而去。

        有关“摘帽”的名单是在一次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的,被宣布摘掉右派帽子的六个人中没有他,他听得清清楚楚,第一个念到的名字是达进士,最后一名是史丽云,当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接下来的讲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凭心而论,与这六个人相比他的工作表现不比任何人差,车间主任孙长喜多次表扬过他,厂长李宪平对他更是另眼相看,然而到关键时候他却遗忘掉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那次会后,第一个追进宿舍来安慰他的是王何和全福,忿忿不平的全福说:“这不公平!最起码那个史丽云没法跟你比呀!你在机修干得怎么样我听孙师傅说过啊,他对你没挑的!咱们得罪谁了?”全福知道大伙捐钱为他买铺凳有这个大个子一份,所以常念他的好。

        王何劝慰他说:“甭往心里去了,还有下一回摘帽呢,咱们赶不上这拨,赶下拨!我看顶多一两年的事,连国民党的战犯、伪满的小皇上全没事了,你们这些说了几句错话的算个什么淡事!全长不了。”

        两位普通工人的关心,使范建国的心里热乎乎的,眼圈也随之湿润了,当时如不是孙广财哼着小曲进了屋,他说不定会痛哭一场,那样也许会好受一些。

        那个周未的晚饭后,李宪平把范建国找去谈了一个晚上,并将他自己读过的一本的书送给了他,书上边有他用红笔画过的很多重点,他说,我知道你一定读过这本书,但我还是希望你多看几遍,每多看一遍都会有新的收获。从此,这部书成了他的好朋友,他在保尔的身上吸取了力量,也仿佛从冬妮亚的身上看到了史丽云的影子。

        那次大会后,范建国已经意识到他与史丽云的关系实际上已告终结,只不过彼此双方谁都没给这层已经名存实亡的关系下达“死亡通知书”而以。他清楚得很,如按报上的解释,摘掉帽子就是又回到了革命队伍中,重新获得了政治权利的话,那么他与史丽云之间就有了天壤之别。会前,他始终以为自己摘帽的可能性要比史丽云大得多,两人当中一旦只有自己被摘掉了帽子,他会毫不迟疑地对她表白,对她的感情将始终如一,至死不变。万没想到的是,没赶上“头班车”的会是他自己,而赶上“头班车”的人连声再见都没有说就离他而去。

        两个月后,史丽云获准重回钢院插班学习。临走两人也没见上一面,那段时间里,范建国为避免见到她,中午从不到食堂买饭,总是托别人帮他打饭。

        根据有关政策,高等学校学生中的右派分子摘帽以后,已开除学藉,实行劳动的可以允许回校学习,根据原来的学习情况插入适当年级。但曙光厂摘帽的人当中,重新返校插班的只有一个史丽云,而宋辉、霍希古、王玉蓉全留了下来。连有可能重回原单位工作的石国栋也自动放弃了这方面的努力,选择留下来工作。不久之后,厂里组建技术股,宋辉和王玉蓉调入技术股工作。石国栋则担任了机修车间的副主任。

        那一年的初春时节,范建国收到了史丽云的来信。那是她离开曙光厂一个月后,信封是自己做的,比普通信封大了许多,信的落款只写了“内详”两个字,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史丽云的字体。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副颐和园“画中游”的写意画,那是他初次陪史丽云去颐和园完成的一副作品。展开那封信,清秀的字体仿佛那只欢快的百灵又向他扑面而来——

        这封信到底写不写,我想了许久许久,信写完后到底寄不寄给你,我又想了许久许久。我知道,你一定很恨我。恨吧,连我自己都在恨自己。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怎么会用最宝贵的东西与人做交易呢!我得到了自己渴望的东西,可天知道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头上的帽子是没有了,但我却从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我欠下了你的债,也欠下了自己的一笔债。

        我知道,这次摘帽是有比例限制的,我挤占的很可能是你的名额。这是一笔永远无法还清的债,如果苍天有眼,就赐给我一个还债的机会吧!那怕是只能偿还千分之一二,我的心情也许会好受些。忘掉我吧!说心里话,现在的我一点儿都不配你!随信寄去一副画,那是在你的陪伴下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就用它留作我们那段交往的纪念吧!

        范建国的眼圈红了,但他还是忍住了。再看那副画,突然发现画的空白处多了两行飘逸,娟秀的行草:“忆君往日情,心在画中游”,不觉潸然泪下,再也忍不住的伤感,决了堤一般泪水如泉涌。

        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与史丽云相处的往事如脱缰的野马跑了出来,往事历历在目晃如昨日。去年大半的星期天,都是他陪史丽云在颐和园作画度过的,“画中游”这副画不过是他陪史丽云初次去颐和园的第一部作品,在那之后,他陪伴史丽云几乎画遍了颐和园的景点。使他伤感动情的正是“忆君往日情,心在画中游”,所包含的另一层意思。

        待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重读来信发现很多令他费解的地方。其中“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么会用最宝贵的东西与人做交易呢!”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她用什么最宝贵的东西与人做了交易?那个人又是谁呢?她怎么会断言自己之所以获得摘帽是挤占了他的名额呢?一切全是迷!他不可能去请教任何人,只能自己苦苦思索,寻找答案。

        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这封来信是他俩关系的“死亡通知书”,那副画则是那段关系的永久纪念,如想使这层关系复活已是不可能的事。他小心翼翼将来信和那副画收藏起来,那毕竟是他倾心相爱过的姑娘,与史丽云的那段交往虽不是他的初恋,却比初恋更具有激情,更令他难忘。如同在黑暗中望见的星辰,那感觉往往会胜过月亮。

        住厂的职工晚饭在食堂吃的人越来越少了,尤其是到了冬天更是如此,人们对粮食的精打细算已经到了不能再精确的地步。因为很少能粘到荤腥,肚里没油,一饨饭吃四两米饭就跟扔井里一样,根本没有饱的感觉。如果同样是用四两大米熬粥,熬稠一些的粥能熬半锅,吃下去会有饱的感觉,即便是水饱也是好的。不少的人晚饭就这么打发,反正吃完了上床躺着不动就是了,钉一宿问题不大。人们觉得这种吃法能比在食堂吃省点,省一点是一点。

        范建国是少数几个在厂食堂吃晚饭的人,他没置办炊具,锅了,盆的都没有置办,吃过晚饭他不是看书,就是在车间绘图,感到饿了就吃两块奶糖。粮食定量下调以来。发了工资他就买二斤高级奶糖放着,一天吃两三块用以补充热量。他每月46元的工资虽不算多,但在他这个年龄段中已不算少了,如不是跌了那一跤,他现在的工资应是62元。他觉得存钱已没有什么意义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别让身体垮下来。他个子高,块头大,吃的自然也多,为了能填饱肚皮,他的积蓄已基本花光了。

        入集体伙的肉票集中使用,食堂每半个月改善一次伙食,大都是肉片熬白菜,一个甲菜里边要有五六片肉,而往日是难得见到肉的,这一天对住厂的人来说是个节日。最近已连续两次了,范建国在有肉吃的“节日”里感觉不错,他发现菜下面的肉片多了,比以往的“节日”里吃到的肉多,开始以为全是一样的,细心一看别人碗里的肉片依然如故,轮到下一个“节日”还是如此,他醒悟到是自己受到了特殊的关照。

        关照他的人是食堂的管理员吴素梅,他两次都是在她的窗口买的饭,后来发展到平日里的菜也多出了一些。这个长期住厂的单身女人的身份没有不知道的,她的丈夫牺牲在朝鲜战场上,那是她结婚不久的事。人们当然还知道她是党支部五位支委中唯一的女性,也是厂里每天工作时间最长,最辛苦的女性。她的工作几乎没有钟点,早上人们买早点时她就在食堂的伙房里,下班后钉着卖完最后一份晚饭的还是她。为了职工能吃好,她每天要蹬着平板三轮外出采购两三回。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但从没听有人背后讲她的闲话。

        范建国虽然和她少不了碰面,但彼此之间没说过一句话。唯一的一次近距离接触是一次晚间去茶炉房打水,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迈进了茶炉房,范建国主动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吴素梅只是淡淡的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先打了开水,彼此仍没说一句话。他甚至于连她什么模样都不十分清楚。

        为了验证一下自己的判断,范建国买饭时开始挑选窗口,来晚了,排队的人多看不清,他会借着张望菜谱的机会挤过去先看清楚,吴素梅在哪个窗口卖饭他排哪个队。结果屡试不爽,普通的熬白菜,炒茄子也会多出半勺,买一个菜给他一个半。这是为什么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想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出答案,在递饭票,饭盒的那十几钞钟的时间,他将眼睛睁大了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每次直到找回他饭票也没见她头抬一下。这是为什么呢?两人素无爪葛,一方是共产党员,一方是右派分子,双方的政治地位一天一地,最后他只能理解为是一种同情而以,在这种同情中包含着伟大的母性。

        一时间,去食堂买饭变成了范建国生活中很重要的时刻,那种感觉无与伦比,是一种充满温情,美好的感觉。中午下班前他开始注意洗洗脸,疏理一下头发,再不那么邋遢着去食堂。有一个中午,他买饭时没见到吴素梅,向伙房里张望也没见到她的影子,那一个下午他竟神不守舍,别人跟他说话都听不到,直到晚饭时终于见到了她,一颗悬起的心才算落了地。他不想弄清楚自己这份情感到底算什么性质,他知道一旦弄得明明白白反而会痛苦,而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最好。

        范建国总想找个机会对她说两句什么,说上两句与买饭无关的话。那是一个周末,因车间组装一台压刨,全车间的人都晚走了半个多小时。范建国赶到食堂时里边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卖饭的窗口开着,但伙房里也没有人。他习惯地敲了敲窗口,吴素梅很快从外面进了屋。

        范建国想说点什么,不知为什么就像被人封住了口,平日里他嘴皮子利索得很,此时此刻却想不起一句适当的话。憋了好半天,脱口而出的还是买饭的那些内容。直到吴素菜梅把饭菜递给他时,他终于鼓起勇气,拙嘴笨腮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啦!大姐。”

        听完他的这句话,只见吴素梅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半天才回了一句,“往后加班也要注意按时吃饭啊!”说完便关上了窗口,隔着玻璃仍能看清她的眼神里边既隐含着羞涩与不安,又分明饱含着几许关爱的神情。范建国对着玻璃凝视了许久,直到对方背过身去他才离开了售饭的窗口。

        那顿晚饭他吃得格外香甜,吴素梅的眼神伴随着嘴巴的蠕动,在他的脑海中一闪一闪的出现,他吃得是那么带劲,仿佛是要把那些令他心动神摇的眼神也一起吃下肚里。

        其实,范建国之所以能引起吴素梅的关注,在很大程度上与李宪平的一次雷霆之怒有关。那次李宪平拍了桌子,在吴素梅的印象中这是头一回。

        那是在一次支部会上,面对上边批下来的右派分子第一批摘帽的名单他发了火。厂里报上的七人名单被勾掉一人,这就是上报时名列第五位的范建国。李宪平之所以发火。是因事先在支部内部已取得共识,上报时名单按这些人的表现排列,表现最突出的列在前边,以此为顺序。如果上报人数超过上限规定,划掉的当然是最后边的人。但结果却是当时名列最后一位的史丽云保留下来,摘掉了帽子,名列第五位的范建国被勾掉了。

        谷玉森从中起了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名单是经他手上报的,他背着其他支委向上边说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对李宪平的发火,谷玉森当时阴阳怪气地用手指轻敲着桌面说:“老李同志,你这是何必呢?这可是上级机关按有关精神审批的最后结果!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

        谷玉森的话无疑于火上浇油,李宪平当即拍了桌子吼道:“话说得好听,现在的结果实际上就是某一个人说了算!我们支部讨论的方案哪儿去了?上级机关还不是要听我们的汇报!”身为厂长为一个右派分子摘不摘帽发这么大的火,给吴素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那天如不是邹晓风极力调和,谷玉森又心虚处于守势,不知会怎么收场。李宪平为一个右派分子对副书记拍桌子令吴素梅着实吃惊不小,也有些不解。谁是范建国她更对不上号,她只知道一年多前厂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些年轻人是接收来的右派分子,这些人绝大多数是在校的大学生。至于右派分子究竟是什么,她说不大清楚,只知道这些人攻击社会主义,是对现实不满的人,对这些人她自然是心存厌恶的。但时间长了,她并没有看到这些人再有什么恶迹,又不时能听到李宪平讲到这些人常带有褒奖的意思,她那厌恶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渐渐淡了许多。

        她很快就对上号了,哪个是范建国。原来就是同她一样常年住厂的那个年轻人,那个一手能抓住三个馒头的大个子,那个低头来低头去,脸上带有几分孩子气的书生。她对他的印象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吴素梅对范建国的印象后来发生了变化也纯属偶然。那是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她想封火时要在湿煤沫上捅个眼,平常总用的那根铁通条怎么也找不到了。想到机修车间外边能找到代替的细铁棍,她便摸着黑去了机修车间。要找的东西很快找到了,要走时却发现车间里灯光闪亮,出于好奇,她轻手轻脚推门而入,发现车间里空无一人,是远处角落里的那间隔出的办公室里亮着灯,灯下坐着那个人正是范建国。走近一看,范建国正在专心修改一份图纸,对外面的情况毫无查觉。什么图纸会让他如此用心?吴素梅决心看个明白,她歪着脖子几乎顶上了玻璃才看清图纸上面有“B15型压刨平面图”的字样。

        过后不久,李宪平有一天外出开会回厂没赶上晚饭时间,吴素梅给他捅开火炒饭,利用那段时间她将前不久看到的情况对李宪平讲了。

        李宪平说,这不新鲜,这个小范经常一个人加班,不少的机器是他画图。说着说着,他情绪突然激动起来说:“这是你亲眼见到了吧!你说这么玩命工作的人该不该给人家摘帽子?这就是老谷死活看着不顺眼的人!还有比这可气的呢,我听说人家搞对象他也拆,缺八辈子德啦!”

        尽管李宪平对范建国恋爱的故事讲得不是很清楚,但吴素梅还是多少听明白了,更理解了李宪平当初为什么发火到了拍桌子的程度。那天李宪平还讲了范建国的身世,得知他是个孤儿。就是从这一天起,她将这个素味平生的年轻人纳入了自己的视线,决心尽可能地帮助这个年轻人度过难关。这念头初冒头的时候并没有任何杂念,完全是出于一片同情之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将对方的命运与自己发生了联想,心态产生了一些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变化,是一种很奇妙的变化。

        与范建国的情况正好相反,和他同屋的孙广财走道有些打晃,他说是饿的。没了那头驴,也就没了牲畜配给的豆饼和黑豆,当不成车把式的孙广财整天饿得眼珠子发绿,瞧见什么都想吃。他因晚上出来偷吃生产队的玉米,让看青的社员狠揍了一顿,脸上挂的彩半个月后还能看见。厂里种的茄子,黄瓜他没少偷吃过,谷玉森找他训了一次,他老实了一阵。

        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但人饿极了可没那么多的讲究,孙广财很快发现了范建国的秘密,藏在床头柜里边的奶糖。于是他开始偷吃范建国的奶糖,一有机会就偷,从一次偷吃两三块发展到七八块。范建国发现后也没声张,将奶糖转移到车间的更衣柜去了。人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下没有多大的火气,懒得与人吵架,况且范建国也觉得这种事算不了什么,为吃口东西当贼也是出于无奈。他知道孙广财挣的少,家里兄弟多,还要每月给家里十元钱,没钱买高级糕点,高级奶糖,这一点远远比不上他,情有可原。如不是孙广财的人品太次,每次他买了高级食品也会让让他,毕竟是一个屋住着。

        入冬后的一个周末,孙广财潜入伙房偷吃馒头险些丧了命。

        那个晚上,范建国就觉得孙广财不大对劲,不到半个钟头的功夫他出出进进了四五次,往常的周末他是不住厂的,那天却借口风大没有回家。范建国始终躺在床上看书,起初并没有注意孙广财的动静,是这小子不停的出出进进将屋里的热气全带跑了,才引起了他的注意。

        九点钟一过他就叫唤着拉灯睡觉,说什么破书非要看起来没完!范建国不愿和他斗气,封好炉火,洗洗脚也上了床。范建国的睡眠好,钻进被窝便鼾声大作。他后来是被孙广财的叫声吵醒的,睁开眼一看大吃一惊,孙广财抱着肚子在床铺上一个劲地左右摇晃,嘴里边还不住地怪叫,面部表情十分吓人。他看了一下手表刚好凌晨一点钟。起初他还以为是这小子装神弄鬼的恶作剧,细心一看不像,这才慌了神。

        他以为是孙广财得了急病,慌忙穿好衣服问他用不用去医院?但这小子仍只是鬼哭狼嚎似地怪叫,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范建国怕出人命,慌忙跑到干部值班室去叫人,当晚值班的是供销股长张权斗,他来宿舍一看,摸了摸孙广财的肚子明白了七八分,问他:“你是不是吃什么撑着了?”孙广财这才点了一下头。这小子的肚子大得像是怀上了孩子。

        张权斗心里有了底,料定这小子一定是偷嘴吃撑坏了胃,让范建国喊来了老马,让他俩用拖拉机将他送往医院。这小子已痛得下不了地,范建国只好抱他出门,这一抱从他身上掉下两个馒头,张权斗将馒头捡起来说:“行啊,这种日子口还有撑坏的人!”说完他收好了馒头,他知道八成那就是脏物。

        到医院一检查是这小子的胃被撑破了,造成了胃出血,很快给他进行了手术。范建国和老马返回厂里已是上午九点多钟了。两个人这一宿受冻挨饿,气得老马一个劲地骂街,说为这种人受这份罪太冤枉。

        周一上了班,主管保卫工作的谷玉森很快带人将周六晚上发生的事基本调查清楚。食堂共丢失了十六个馒头,七个咸鸭蛋,剩菜也有被动过的痕迹。张权斗夜里从孙广财的宿舍捡回两个馒头,谷玉森后来又从他的床铺上搜出一个馒头,一把旧玻璃刀。初步判断是,孙广财用玻璃刀划破了食堂窗上的玻璃,伸进手打开了插销,潜入了伙房,他共偷吃了十三个馒头,七个咸鸭蛋,吃完了还顺手偷走了三个馒头。一个馒头二两,七个鸭蛋有一斤,他实际上吃进了二斤六两的粮食外加一斤鸭蛋,等于他一次吃了六七个人的食量。那把玻璃刀也是一件脏物,是孙广财从零修班偷来的,其目的就是为了能钻进食堂偷吃的。他选了一个周末,他知道周末住厂的人少。

        孙广财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才出院,厂里给他一个“开除厂藉留厂查看”的处分。

        事后有人问他,这小子说,吃完那么多的馒头和咸鸭蛋要是不喝水就出不了事了。刚开始他没注意到还有鸭蛋,便将馒头泡着菜汤吃,吃得差不多了又发现了咸鸭蛋,一口气全给吃了。吃完了感到口渴,找到暖瓶又喝了一个够。发面的馒头被开水一泡开始膨胀,回到宿舍这小子就疼得受不住了。

        为了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件,食堂的窗户外边都加安了防护栏。

        不久,全福倒卖票证也犯了事,被东城公安分局拘留了三天,审讯记录中涉及到曙光厂许多人,其中就有范建国。

        全福主要是倒腾工业卷和粮票。黑市的价格是一斤粮票五元,一张工业卷二至二元五角,工业卷的价格常常起伏不定。全福开始是找亲朋好友要工业卷,最后是用手里的粮票跟人家换工业卷,一斤粮票能换到三张工业卷,他就赚取这中间的差价。生活条件紧张或一般的人不拿工业卷十分看重,而看重的是粮票,谁也不会想到工业卷还能卖钱,就是想到了你也找不到这样的买主,况且这又是违法的事。

        吃上甜头的全福之所以浮肿病刚一见好就要求上班,就是想上了班好便于淘换工业卷,朝周围的同事要,或是用粮票换。个把月下来,他卖掉手里的工业卷再买粮票,能干落十几斤粮票,这样一来他家的粮食就不至于那么紧张了。倒腾了几个月,他并没从中赚到多少钱,赚到的大都是粮票,所以他干得十分理得,被抓之后也是由于他的态度不好,要不然他那点事拘不了三天,当天教育一下就能放人。

        全福当晚没让回家,进了拘留所他才傻眼,第二天再审他老实多了,怎么弄来的工业卷一五一十全招了,这其中就有九张工业卷是用一斤粮票从范建国手换来的。几个月前,他找范建国要过工业卷,说他兄弟媳妇想买表,范建国二话没说给了他五张工业卷。这回是他觉得白要人家的工业卷不合适,要了四张工业卷硬塞给了范建国一斤粮票。全福本不想招出范建国,怕给人家找麻烦,况且他那种换法粘了人家好大的便宜,但警察从他身上翻出了那么多的工业卷,他不说实话就对不上数,全福怕将他当成职业票证贩子处理,只能全照实招了。

        是谷玉森领回的人,两年前全福说大跃进的怪话,谷玉森找过他,两个人也算熟人了。所以一见面,谷玉森就阴阳怪气地挖苦他说:“这几天在里边住得怎么样?小窝头虽不够吃饱,可总算给家里省了三天粮食!”出了局子,谷玉森让全福先回家,第二天上班一早就去办公室找他。谷玉森是下午到分局接的人,这样可以领了人就回家了,有什么事第二天再说。粮食一紧张,他工作的精神头也没那么大了,一有机会就惦记早些回家。

        第二天一早,全福到厂后先到班里报了到。他的事已在车间传遍了,同事们见了他就取笑,这个说,在里边这几天吃胖了。那个说,不错,好歹给家里省了三天的饭。全福说,省个屁!我昨晚上一到家就吃了一屉窝头。吃完了还觉得不饱,瞧见什么都想吃,差点把笼屉也吃下去。把大伙儿全逗乐了。

        只有路富友冲他不依不挠地算旧账,挤兑他说:“敢情你小子没一句实话,今儿给你二姨买手表,后儿给你大姑买毛线,实际呢,给你的工业卷全换粮票喂狗啦!这回你小子又省了三天的粮票,这三天的活儿可是我们哥儿几个帮你干的,现在出来了,怎么也要意思一下吧?”

        全福说:“怎么意思呀?要不哪天等你犯了事进去了,我买一斤高级点心去看你,行不行?”他是天生的乌鸭嘴,张口就没什么好听的,气得路富友一个劲地翻旧账,骂他。直到他答应午饭给路富友买两个馒头,才堵住他的嘴。其实全福并没白要他几张工业卷,大都是用粮票换他的。

        班里的人一和他逗闷子,全福将谷玉森让他上班就去办公室的事忘在了脑后,是谷玉森打发人把他叫去的,一见面就损他说:“怎么,啃了三天小窝头儿长出息了,给曙光厂露脸了是不是?架子还挺大,非要人去请你才来!”

        全福满脸陪笑说:“啊儿呀,我是不好意思来见您,昨儿让您大老远的跑了一趟我特不落忍!我心想,上班我就可劲干活儿来赎罪吧,就把正事忘了……”

        “行了,行了,别说得那么好听!”谷玉森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说说吧,把自己办的事从头说说,为什么要这么干也说说,挖挖思想根源。平常你的怪话就不少,今儿给你一个机会,好好说说。”说完,谷玉森点燃了一支烟,自顾自地吸了起来。有关全福的审讯记录,他头天在分局已看过了一遍了,牵涉到的一些人还是引起了他的一些兴趣,他更希望能听到新的东西。

        “谷书记,您能不能给我一支烟抽?我忘带烟了,瞧您一抽就……”全福显得很难为情地说。

        谷玉森挺大方地将烟盒推到全福面前说:“抽吧,抽吧,烟酒不分家。”

        全福也吸着烟,将自己交待过的问题又从头讲了一遍,令谷玉森有些失望的是没有什么新东西。问到他与范建国交换工业卷的情况,他一再坚持说那些工业卷是范建国白给他的,是他过意不去硬塞给对方一斤粮票。让他挖思想根源他也没挖出什么,反到是又挖走了两支烟。气得谷玉森将烟收进了抽屉,他自己也不抽了,因为每月的烟票就能买那么几盒烟,根本不够抽的。

        谷玉森开始翻他的旧账说:“思想认识上的根子不好好挖一挖还要出问题啊,两年前你说了那么多的怪话,到今天又干了这么多违法乱纪的事,为什么知道吗?还是一个思想立场问题!你不深挖一下根子是不行的……”

        全富听他张口闭口提过去的事,挺不服气地说:“谷书记,不是我不接受您的批评,确实是我冤枉,大跃进时我说的可全是实话,后来我又问过我小舅子,当时确实是把十几亩的庄稼弄到一亩多地上密植作假!您想啊,要是真有那么多的高产卫星,咱们今天的粮食会这么紧张?这刚不到两年的事,吃是吃不完的,真有那么多的粮食哪去了?当初全是吹牛逼吹出来的!这农村的干部不像您水平这么高,他们拿吹牛逼当饭吃!”

        全福的话一时噎得谷玉森不知说什么是好。

        接着找来谈话的是范建国。全福的事牵涉到厂内十几个人,不少涉及到票证的数目要比范建国的多得多,但谷玉森其他的人一概没找。

        范建国学得聪明多了,在谷玉森面前头也不抬,大气也不出,问一句说一句。很少为自己争辩什么,连谷玉森说他参与倒换票证就是扰乱了市场,他也点头称是,说一斤粮票数目虽小但性质恶劣。这反而使谷玉森产生一种有劲使不上的感觉。最后,他只能责令范建国写出检查交给他。

        检查很快交上来了,范建国的检查不可谓不深刻,那上面就有这样的词句,“一想到我送全福的那几张工业卷,和他硬塞给我的一斤粮票严重扰乱了市场秩序,我就十分痛心!决心痛改前非,永不再犯。”这样的话当然不能让谷玉森满意,可又让他挑不出错来,只能以不深刻为由责令范建国重写。如此折腾了他三个来回,弄得机修车间都知道了,不少人为他忿忿不平。

        孙长喜也看不下去了,他找了一个机会向邹晓风说了,说老谷是不是太过份了,小范就收了人家一斤粮票还是对方硬塞给他的,至于这么没完没了吗?人家小伙子干得不错,咱们不表扬人家也别总找邪碴啊!

        老实人说话了,邹晓风十分重视,他私下找了一次全福,将涉及范建国的情况搞清之后,又专门找谷玉森交换了一下意见。他先开诚布公地对范建国最近的表现给予了肯定,最后表示了他对此事的态度,说只要说清楚了就不要再深究了。他说票证的数目不大是事实,范建国不是主动倒换也是事实,批评一下就可以了。

        邹晓风本以为谷玉森一定会强词夺理的,不想对方的态度极为配合,他说:“我和你的想法一致,他写过检查我看过了,认识得不错。其实我对范建国这号人从严要求也是为他们好,为了利于他们的思想改造。老邹你放心好了,全福的问题全搞清了,主要还是一个批评教育问题,跟范建国也确实没多大的关系。”

        在邹晓风的记忆中,谷玉森如此通情达理的表现屈指可数。他哪里会知道,谷玉森之所以对范建国的态度发生突变,与他前两天刚收到的一封匿名信有关。这封来信头上没有称呼,信尾没有留名,只短短的两行字,但足以令他心惊肉跳。信的内容是这样的两行话:

        请你不要再找范建国的麻烦,否则的话,我将到你的上级机关检举你!共产党内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败类!

        虽然没有留名,但谷玉森清楚信是谁写来的,他看过信后烧掉了,足足几天没睡好觉。自那往后,他再没找过范建国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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