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采萱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颅骨复原技术,急于知道这项技术的威力,李观澜一回到警队,她就上门来询问查询的结果。
李观澜说:“没有进展,倒是有一个村民认为复原的头像和许桐有些相像,但是这种可能性极小,因为许桐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尸体早已经化成灰了。”
苏采萱闻言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说:“把头像认做是许桐的村民是怎么说的?”
李观澜说:“他说头像的脸型和许桐很像,但是眉毛和耳朵不像,许桐的眼睛也没有头像这么凸。”
苏采萱皱起眉头,思忖说:“脸型是一个重要元素,眉毛和耳朵不像可以理解,这两个部位都无法根据骨骼的形状复原,是我自己根据想象硬添上去的。头像的眼睛较凸,也许是由于我考虑欠周,死者是被重物打击后脑致死,致使眼球凸出,我在复原颅骨面目时未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
李观澜的语气中带着疑问:“你认可复原头像与许桐相似的说法?”
苏采萱说:“我信任颅骨复原技术的科学性和可靠性,确认死者身份不属于我的工作范畴。”
李观澜说:“这起案子不能缺少你的帮助。许桐已经死去十几年,认识他的人对他的容貌有些记忆模糊也很正常。目前还需要两个关键人物来辨认这个复原的头像,一是郑奶奶,一是许罗丹。郑奶奶已经辨认过,并声称不认识死者,但是我能觉察出她在说谎。你是法医,有没有什么可靠的办法,让郑奶奶说实话?”
苏采萱貌似认真地说:“有啊,给她吃两片吐真药,吐真药的主要成分是硫喷妥钠,对大脑和脊髓里的受体有抑制作用,人服用后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口说真话。”
李观澜明知她在开玩笑,讪笑着说:“这种对付间谍和恐怖分子的药物咱们还是尽量不要用,目前为止,尚未发现郑奶奶有违法犯罪行为,对她使用违禁药物不大合适。咱们还是运用攻心战术。”
苏采萱诧异地说:“咱们?你又要把我扯进去?”
李观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嗯,少了你不成。”
这是李观澜第二次与郑奶奶见面。苏采萱坐在郑奶奶对面,目光柔和,心中却在揣测着这位老人家的满头银发和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中,究竟隐藏着多少年深日久的秘密。
李观澜诚恳地说:“郑奶奶,我们又一次来打扰你,实在是因为需要你的帮助,当年你和许罗丹一家住邻居,对她家人的长相最熟悉,对她家的情况也比较了解。这些信息对破案有重要作用。”
郑奶奶的神情木然,说:“我所知道的事情,上次就已经全部说过了。”
苏采萱见郑奶奶虽竭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但是在拧紧的眉毛下,眼珠一直灵活地左右转动,知道她始终对警察心存戒备,就说:“郑奶奶,从去年开始,连续发生了一系列怪事,都与许家有关。对曲琳离家出走一事,警方可以不插手,因为这毕竟是家务事,但是在许家原住宅下面发现的这具骷髅,却是刑事案件,无法置之不理。也许事隔多年,连凶手都已经作古,但即使这样,我们也有责任找到真相。即使真相会使一些人受到伤害,也胜过永远被湮没。我相信即便是许罗丹本人,也期待着能够打开这个心结。”
郑奶奶毕竟曾在国营大厂工作多年,有些见识,思想开明,见李观澜和苏采萱态度诚恳,真心请教,李观澜更已是第二次登门,她犹豫半晌,才叹口气说:“许家的事,在我心里藏了十几年,从未向人谈起过,这些事情离奇古怪,我原以为会一辈子烂在肚子里,没想到你们这样坚持,一定要我说出来。”
李观澜微笑说:“除了警方,当事人也有权利知道真相。”
郑奶奶说:“这也是我所担心的,今天我说的话,你们要绝对保密,不能因此败坏了许罗丹的名誉。”
李观澜说:“请你放心,我们上公安院校的第一堂课,学的就是保守秘密。”
郑奶奶回忆前尘往事,眼中似乎泛着莹莹的泪光,她语调低沉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许桐是我见过的最难以理解的人,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人,是一个混迹在人间的魔鬼,他做的事情,不仅违背人伦,禽兽不如,而且他的身上还带着不属于人类的戾气,他在死后居然又还魂了。”
苏采萱吓了一跳,说:“什么违背人伦,死后还魂?听得我糊里糊涂。”
郑奶奶说:“听上去很荒唐是不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十五年前的那天,一辆满载乘客的中型客车在距离赵家乡不远的地方发生事故,车辆起火,车里的乘客也都被烧成了一具具焦炭。周边几个乡的人都跑到现场,有的去认尸,有的去看热闹。曲琳也在人群里,因为她知道许桐就在那辆车上。后来在一具具烧焦的尸体里,曲琳辨认出其中一具尸体的手腕上戴着许桐的手表,又在他身上翻出了未烧完的身份证,证实这具尸体就是许桐。”
苏采萱表达同情说:“对于许家来说,这真是飞来横祸,曲琳当时才三十几岁,许罗丹年纪又小,家里的顶梁柱一旦倒塌,孤儿寡母的,日子一定会很难过。”
郑奶奶的眼睛里掠过奇异的色彩,说:“当时赵家乡的人都这么以为,而事实并不是这样,在事发当天晚上,我到曲琳家帮她处理许桐的后事,并尝试安慰她,那时才发现曲琳的情绪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低沉,反而似乎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后来,在来客们都离去后,曲琳向我透露了一件藏在她心里三年的秘密。”
李观澜和苏采萱知道他们正在接近真相,都屏息静听。
郑奶奶说:“照理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是许桐的所作所为过于恶劣,用禽兽不如来形容他一点都不过分。许罗丹是他的亲生女儿,却从七岁起就开始遭到许桐的猥亵和侮辱。”
苏采萱和李观澜全身一震,他们整天与形形色色的违法犯罪行为打交道,但是亲生父亲性侵犯女儿的事情毕竟也极少听到。
郑奶奶说:“当时许罗丹年纪小,不太懂事,许桐又都是趁她熟睡的时候侵犯她,许罗丹本人对这段悲惨经历的记忆不深。但是那时曲琳却生活在极度的痛苦中,每天以泪洗面,据她自己说,当时完全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几次想过和许桐同归尽,可是又放心不下许罗丹。就在她几乎下定决心要杀死许桐的时候,许桐遭遇车祸身亡。这对曲琳来说,无疑是一种解脱。”
苏采萱和李观澜默然不语,这时候才明白郑奶奶斥骂许桐“禽兽不如”的真正含义,也理解了郑奶奶为什么不愿提及这段往事。
李观澜说:“你所说的许桐死后还魂又是怎么回事?”
郑奶奶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布满皱纹的枯瘦脸上现出恐惧的表情,嘴角微微抽搐,过了半晌才平静下来,说:“就在许桐死后的第二天夜里,他的鬼魂又回家来了。”
虽然有李观澜在侧,苏采萱还是感觉身上有些发冷,下意识地裹了裹衣襟。
郑奶奶摇摇头,似乎不愿意回忆那个恐怖的夜晚,她慢悠悠地说:“那天夜里十二点整,我起身到门外去上厕所,月光很黯淡,恍恍惚惚地能看见五六米外的较大物事。我刚走出门口,隔着院墙看见曲琳家的院子里有一个男人,再仔细一看,就是已经被烧死的许桐。我吓一跳,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就揉揉眼睛仔细看,不是许桐还有谁?他正忽忽悠悠地向着房门飘过去。我吓得厕所也不敢上了,不怕你们笑话,那泡尿其实都撒在裤子上了。我跑回屋子里,锁好门,然后就瘫在地上,一直到天亮,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好像灵魂出了窍一样。”
李观澜问:“会不会是许桐的兄弟来帮助曲琳料理事情,有些同胞兄弟,甚至堂兄弟,在月光黯淡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
郑奶奶摇摇头说:“不会,许桐家从没有亲戚来往,而且在见鬼的第二天,我去试探曲琳的口风,她说家里根本就没有人来过,三天后,许桐的尸体就被火化了。我那天晚上见到的,一定是许桐的鬼魂。”
苏采萱将信将疑地审视着郑奶奶的表情变化,确认她没有撒谎。
李观澜追问了一句:“郑奶奶,这件事非常离奇,你能肯定那天晚上见到了许桐还魂吗?”
郑奶奶说:“我那时还没老眼昏花,不会看错的。这件事,如果不是你们主动来追问,我到死都不会向别人说起。那以后,许家一直怪事连连,我后来卖掉老房子,搬离赵家乡,也是迫不得已,实在是因为住在那里,每天都提心吊胆,噩梦不断。”
苏采萱说:“许桐死后复生,这件事已经很离奇,难道还有比这更奇怪的?”
郑奶奶叹口气说:“许桐死后一个月,曲琳就抛弃女儿离家出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难道这件事还不够奇怪?她如果是一个对女儿不理不问、无情无义的妈妈也就算了,可是她爱女儿如命,甚至为了保护女儿,动过杀死丈夫的念头,这样的女人,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女儿呢?我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
苏采萱的心情也有些黯淡,这个疑问已经困惑了她一年,到了现在还是无法解开。
郑奶奶说:“而且我在收养许罗丹之后,她在晚上熟睡时,经常会说梦话,是哭叫着说,让我毛骨悚然,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月,后来才慢慢好了。”
苏采萱感觉心里又有些揪紧,说:“她当时年纪小,家里遭到了巨大不幸,晚上在梦里哭叫也很正常。”
郑奶奶说:“可是她说梦话的内容很可怕,而且每次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她说的是,爸爸在地窖里!”
郑奶奶在说最后一句话时,突然提高嗓音,声音凄厉,苏采萱猝不及防,打了个激灵,险些从沙发上跳起来。
爸爸在地窖里——难道许罗丹曾经亲眼目睹过什么让她受到巨大刺激的事情?可是她为什么在十五年里一直保持沉默?
在车祸里被烧死的许桐怎么会出现在地窖里呢?
李观澜的心中迅速转过几个念头,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几张照片,上面是在建筑工地与骷髅一起出土的神秘玩偶,那个造型奇特的人形玩偶,双手双脚都直接长在身子上。李观澜把照片递给郑奶奶,说:“这上面的东西,你见过吗?”
郑奶奶仔细看了一会儿,说:“没见过,这样古怪的东西,看上去就让人讨厌,谁家会有这种东西呢?”
李观澜和苏采萱又旁敲侧击,追问了郑奶奶几个问题,确信她已经把所知道的真相全部说出来,就道过谢,起身告辞。
在回程的路上,苏采萱说:“对分析案情我是外行,郑奶奶透露的这些事情似乎对破案没什么帮助,反而使得案子更加扑朔迷离。”
李观澜说:“我有不同意见,郑奶奶的话,如果只取主干,抛开那些干扰我们思路的细枝末节,对案情还是有帮助的。至少,她帮我们拓展了思路,也许地下挖出的尸骨,真的就是许桐。以前我们的思维被许桐在车祸中死亡的说法左右,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怀疑,而郑奶奶所说的许桐还魂,也许就是他本人在夜里回了家。这样,我们需要对地下挖出的骨骸进行鉴定,好在我们已经有许罗丹的基因样本,只要比对双方的基因特征,就可以判断尸骨是不是许桐本人。”
苏采萱半信半疑地说:“如果地窖里的尸骨是许桐留下来的,那在车祸里死亡的人又是谁呢?赵家乡有许多人目睹了车祸现场,这是无法伪造的。如果死亡的另有他人,死者家属怎么会不寻找、不报案?”
李观澜摇摇头说:“这个疑问我暂时没有答案,现在我们还要走访一个重要人物。”
苏采萱心领神会,说:“对,去询问许罗丹,她在睡梦中哭叫‘爸爸在地窖里’,一定是知道什么内幕,也许她才是这起案件的关键。”
许罗丹对李苏两人突然来访有些诧异,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你们还在调查?”
苏采萱说:“这次调查的不是关于你母亲的事,而是有一起刑事案件需要你的协助。不久前,我们在位于赵家乡的你家原住址发现了一具死人残骸,希望通过你了解一些案情线索。”
许罗丹搞不清他们的用意,说:“我在十岁时就离开了赵家乡,恐怕不能给你们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李观澜启发她说:“你父亲去世时你虽然才十岁,但对以往的事情应该还有些记忆。从你父亲遭遇车祸到你母亲离家出走这段时间里,你是不是曾经目睹了什么让你记忆深刻的事情?”
许罗丹努力地回想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那段时间家里客人很多,妈妈整天忙着迎来送往的,就是这些。”
李观澜索性直奔主题说:“我们在和郑奶奶接触时,她说你和她一起生活的第一个月里,在夜里入睡以后,会哭叫着说一句梦话——爸爸在地窖里。我们想知道,你亲眼见到你爸爸在地窖里吗?在那里干什么?是在干活还是已经死亡,被人埋在地窖里?”
许罗丹有些愠怒:“这是在审问我吗?一个十岁孩子的梦话能代表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如果我知道什么内情,根本没必要对你们隐瞒。”
苏采萱想许罗丹的话也有道理,就说:“你不要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事情真相,从常理来推断,你说的那句梦话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个多月,应该不是凭空而来或因一两次噩梦引发,更可能是受到外界的刺激而在睡梦中有所反应。你再努力想想,也许一件小事,就是解开谜题的重要线索。”
许罗丹平复下激动的情绪,说:“对于妈妈离开我之前的一个月内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已经反复回想过很多次,没有任何值得提到的地方。”
李观澜见许罗丹的神情不像是假装,知道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打算结束谈话,稍一迟疑,又取出那几张人形玩偶的照片,递给许罗丹说:“这上面的东西,你见过没有?”
许罗丹接过照片,怔了一怔,随后脸上掠过诧异和惊喜的表情,说:“这东西是从哪里找到的?这是我小时候最心爱的玩具。”
李观澜和苏采萱心头一喜:“这是你的玩偶?”
许罗丹说:“是啊,我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一般,没什么玩具,就只有这一件,我喜欢得不得了,睡觉时都抱在怀里,所以才会这样记忆深刻。后来有一天,我不小心把这东西掉到院子里的地窖中,那地窖有几米深,我自己不敢下去,就求爸爸帮我去捡上来,可是爸爸不理我,没过多久,他就遇上了车祸。”说到这里,许罗丹自伤身世,泪水都涌在眼眶里。
李观澜说:“这玩具是谁给你的?造型怎么会这样古怪?”
许罗丹说:“是一个从云南来的我爸爸的旧相识带给我的,听妈妈说那人和我爸在年轻时结下过什么恩怨,关系好像挺复杂的,我那时年纪小,也搞不懂这些。我爸爸觉得这个东西丑得不得了,看了一眼就丢给我玩,谁知道我喜欢了不到两个月,这件东西就丢了。”
从许罗丹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室外阳光明媚,李观澜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对苏采萱说:“怎么样?调查至此,是不是对案件的前因后果已经有了成形的想法?”
苏采萱撇撇嘴说:“推理不是我的强项,你要是想到什么,就别再卖关子了,我洗耳恭听。”
李观澜沉吟说:“只是目前还没有让人信服的明证,也许应该派出人手到发现骷髅的工地去复查,不过年深日久,许多痕迹都已经湮没,我们需要一点好运气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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