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赶到时,正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小区居民看着院子里的警车和神情肃穆地忙碌着的刑警,都投来好奇的目光。这里是公务员小区,有纪委的办案人员出入就司空见惯,刑警登门毕竟还挺新鲜。
苏采萱在牛福德家的阳台上选一块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用镊子夹着那一小段大肠,透过放大镜仔细端详。
三分钟后,苏采萱把大肠放进证物袋,小心地封好,对李观澜点点头,表示报案真实有效,然后转向马德中说:“你是小马?干协警几年了?”
马德中恭恭敬敬地说:“报告首长,我上个月才做协警,到今天刚好三十天。”
苏采萱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你叫我首长?不带这么骂人的,我比你大,叫我苏姐就行。你立功了,小伙子不简单,你怎么会辨认人体阑尾的?”
马德中说:“我上学时是学医的,熟悉人体内脏器官。”
苏采萱说:“你是学医的?哪所大学毕业?”
马德中说:“松江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本科。”
苏采萱的眼睛瞪起来:“名校毕业生怎么会去派出所做协警?就不怕荒废了专业?”
马德中无奈地说:“没办法,毕业后除了卖药找不到和医学相关的工作,我又不愿意卖假药糊弄人,刚好派出所面向社会招聘夜班协警,我就报了名。”
苏采萱摇摇头,把装有大肠的证物袋举到他眼前:“帮我目测一下,这个东西切下来多长时间了?或者用什么方法能够检验出比较准确的切割时间?”
马德中略带羞涩地笑一笑,脸上浮现出红晕,说:“这块人体组织已严重腐烂,如果之前一直暴露在外面,根据最近一段时间的天气状况,切割下来的时间应该在一到两周之间。比较准确的检验方法是观察腐肉里的蛆虫卵数量、发育阶段等特点,更精确的方法是检验肉毒杆菌,当然,这两种检验方法都与自然环境和客观因素密不可分。”
苏采萱说:“不错,书背得挺熟,不过实践和理论还是有距离的,要运用理论指导实践,在实践中发展理论。”
马德中频频点头,说:“是,是,苏姐的教导,一句顶一万句。”
苏采萱绷不住笑出来:“你这人貌似忠厚老实的,也会油嘴滑舌。”
验过现场,没有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在牛福德家的客厅里,敏锐的李观澜早已注意到反应异常的徐伊莲,并对这名出现在现场的不速之客进行过调查取证。徐伊莲的心里原本就惶恐不安,经李观澜一敲边鼓,当即就原原本本地把发生在她家里的事情描述了一遍。
李观澜带领许天华等三名刑警,到徐伊莲家的院落里勘查被丢过垃圾的现场。
这时李可白已经离家去上班,院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李观澜按照徐伊莲的叙述,在她家院子角落处的垃圾箱里热火朝天地翻找起来。
徐伊莲虽外表光鲜,其实却懒惰到骨子里,家里的卫生全靠工人打扫。钟点工每三天来一次,按约定今天上午该来,积攒了三天的垃圾着实不少。四名刑警戴着一次性塑胶手套,忍受着刺鼻的臭味,在垃圾箱里一件件地翻找,连头发丝、骨头渣都不放过。
李观澜把翻出来的东西一件件放到证物袋里,计有可疑的碎骨头三块、纠结成球的头发丝一团、腐烂的生肉一小块,却没找到徐伊莲描述的那块疑似肝脏的东西。
李观澜不甘心地把翻找过的垃圾又抽丝剥茧地检视一遍,从一个黏糊糊的饭团里剥出一小块涂成蓝色的碎指甲,上面绘制着零星的白色花朵,画法虽然俗气,却极精细。李观澜眼前一亮,如获至宝般把那块指甲装进证物袋。
站在旁边探头探脑的徐伊莲见到李观澜的样子,忍不住说:“那块指甲是我的,不用装起来了。”
李观澜头也没回,手里继续拨拉着垃圾说:“看好了,这块指甲是蓝色的,你的指甲是水粉色。”
徐伊莲心里咚地猛跳了一下,心想这个年轻干练的刑警队长一定是看上我了,连我的指甲颜色都注意到了,别说,这个警察的样子不错,虽然没有李可白好看,可比他有男人味儿。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想着今天是时候去做个美容了。
李观澜没听见她的回答,就扭过头看她:“你怎么会说这是你剪下来的指甲?”
徐伊莲从绮丽的遐想中反应过来,啊的一声,然后无限妩媚地抚弄着发丝说:“那就是人家的指甲嘛,昨天早晨才剪下来的,人家下午去做了美甲,换成了水粉色。”说着将纤纤玉手伸到眼前,带着挑剔和欣赏相混合的复杂表情打量着。
李观澜全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无比失望地从证物袋里取出那一小片指甲,扬手要丢,想了想又装回去。
小区里被丢过垃圾的另外几家也都联系过,但那几家人都是自以为有些名誉地位的,极度排斥刑警进家门,以垃圾早打扫过或否认被人丢过垃圾等托辞,拒绝配合查案。
迄今为止,能确认这起命案的线索仅是一小截带有大肠的阑尾,被害者是男是女、多大年纪、尸体在哪里,都一无所知。但李观澜内心非常笃定,这是一起凶残的杀人碎尸案,被害人的冤魂尚未远走,在冥冥中企盼着有人为它伸张正义。那些被丢进居民家中的垃圾,是萦绕着不肯散去的冤魂的无声抗争吗?
而那些被丢弃垃圾的人家,是否与碎尸案有关?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能不为人知地把垃圾丢到保安严密的别墅里及距离地面三十米高的阳台上,这个人是否就是案件的知情者?也许,找到了丢垃圾的人,案子就会真相大白。
时下,寻找丢垃圾者和查找尸源,成为侦破这起案子的两条主线。
苏采萱对附带阑尾的一截大肠进行检验后,认为这是成年人身体上的一部分,根据尺寸判断,可能属于一名身高适中的女子。这一小块人体组织被切割分离的时间约是十天前。
苏采萱把这块人体组织的基因配型与公安DNA库中储存的数据相比对,未发现合适的配型。
苏采萱在对李观澜汇报检验结果后,又提出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要求,“我想把黄桥伟他们所里的协警马德中调到法医室来,我这里正缺人手,那个马德中的业务水平扎实,眼光也敏锐,会是一个好帮手。”
李观澜在记忆中搜索了五秒钟,把马德中这个名字和他的形象对上号,说:“那小伙子看上去挺干练,不过你把他调过来,也许干上十年八年也不能解决编制,不怕耽误人家吗?”
苏采萱说:“他在派出所干上十年也一样没法解决编制,还不如跟着我,不荒废专业,将来有了好机会,还可以跳槽。”
李观澜说:“如果他本人没意见,派出所肯放人,我不干涉。”
两人说妥了这件事,李观澜开始分派人手,六名刑警,两人一组,每天三组轮换,对徐伊莲家所在的公务员小区进行二十四小时监控,一定要把丢垃圾者抓捕归案。
办案刑警忙碌得昏天黑地,而徐伊莲家的怪事仍层出不穷。这天她才从外面做过美容护肤,乘出租车回家,在小区门口下了车,进大门后没走几步,感觉气氛有些异样,周身都不自在,似乎是谁在背后盯着她指指点点。
徐伊莲回过头,见两名保安正趴在保安室的门口探头探脑,与她的目光一碰,急忙缩回头去,但徐伊莲已经认出其中一人正是保安队长王大恒。徐伊莲莫名其妙,快步走过去,气愤地说:“王大恒,你一个大男人,在别人背后嚼老婆舌,不羞臊啊?”
王大恒是退伍的武警,平日的工作作风非常骄横,但对这个院子里的住户还是相当恭敬。他知道这些人都惹不起,既有权力又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个不小心得罪了谁,就可能饭碗不保。
这时见徐伊莲动了肝火,王大恒急忙赔笑脸:“那啥,姐姐,没事,我们是说,你今天这条裙子真好看。”
徐伊莲听他夸奖,顿时消了怒气,展颜一笑,说:“不管怎么着,别在人家背后指指点点的。”
王大恒点头哈腰地说:“是,是,徐姐批评得对。”
徐伊莲喜滋滋地低头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艳红裙子,想着以后要尽量多穿这条裙子。不知怎的,脑海里这时浮现出的竟是李观澜的那张英气勃勃的脸。
入夜,许天华带一名刑警坐在一辆地方牌照的越野车里,在案发的公务员小区外监控。这个高档小区的保安措施很严密,四周都是三米高的围墙,并且装有国际上最先进的报警系统,任何人都没有可能翻墙进入,除非他长着一双翅膀,能够凌空飞翔。进出这条小区的唯一通道就是正门,所以,刑警们把监控目标锁定为小区大门——丢垃圾者即使不是小区里的居民,也一定是有条件出入小区的人,送奶工、送报工、钟点工,都有作案嫌疑。只要盯紧这条唯一通道,总会找到蛛丝马迹。
夜凉如水。等忙碌的公务员们在凌晨一两点钟陆续回到家,小区外一片沉寂,两名晨昏颠倒的刑警强睁双眼,抵挡住瞌睡。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却一直没有见到可疑的人员出入。
徐伊莲夫妇今晚十点多就上床休息了,而且难得地温存了一回。李可白近来的应酬明显减少了——这让徐伊莲既喜且忧,喜的是陪伴她的时间多了,忧的是应酬减少,该不是不得志的信号吧?对于她这样的女人来说,老公的金钱和权势是最重要的,甚至陪不陪她、爱不爱她、出不出轨都没关系,只要她是法律承认的大老婆,她就能独守着豪宅而甘之如饴。
迷迷糊糊地,凌晨三点钟左右,徐伊莲感觉床动了一下,她睁开眼,借着昏暗的光线见到李可白慢悠悠地从床上翻身坐起来。徐伊莲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起夜啊?”就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徐伊莲伸出手向身边胡乱一摸,却摸了个空,她忽地惊醒,拧亮床头灯,一边叫着李可白的名字,一边披上睡衣趿拉着鞋,摸索着向外面走去。
隐约听见厨房里传来剁东西的声音。徐伊莲循声走过去,见里面有着微弱的灯光,再仔细一看,是敞开的冰箱门里透出的光线。而李可白赤身裸体,寸缕不挂,手持一把锋利的切菜刀,一下一下地剁着什么。
徐伊莲在睡眼蒙眬中骤然见到这幅场景,猛地吃了一惊,只感觉一阵阴冷的气息从头皮传遍全身,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心脏在咚咚咚地狂跳。她用低沉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你在干什么?”
李可白充耳不闻,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故意不作出反应,继续一刀一刀地剁着什么。徐伊莲借着黯淡的灯光仔细观察他刀下的物事:是一块暗红色的肉状物,有成人的半个拳头大小,大部分已经被剁碎。
是肝!徐伊莲心中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那是一小块肝。徐伊莲努力回忆着,两天前她的父母打发家里的用人送来一堆肉蛋之类的食物,其中似乎有几块鸡肝。
可是,李可白为什么要在夜深人静时起床剁鸡肝呢?而且一件衣服也不穿。
徐伊莲忽地醒悟过来,李可白很可能是在梦游!
太可怕了,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结婚这么多年,李可白从来没有梦游过,怎么人到中年,反而开始梦游了。难道是家里被丢垃圾的那天晚上他受到惊吓落下的后遗症?是了,记得上次李可白在院子里乍一看到那堆垃圾时,一下坐倒在地上,吓得着实不轻。
徐伊莲依稀记得听人说过,梦游症患者发病时,千万不可惊醒他们,否则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像是类似于精神失常什么的。
徐伊莲屏住呼吸,极力控制着恐惧,在心里默默祈祷李可白快些清醒过来。
但是看起来噩梦还未结束。李可白把那些鸡肝剁碎后,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双手捧着向厕所走去,他走得缓慢而从容,徐伊莲的心却狂跳不已,似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李可白走进厕所,把那些切碎的肉状物倒在马桶里,按下水阀,把肉末冲进下水道。
徐伊莲见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只感觉手脚冰凉,脑海中一片空白。
李可白又慢悠悠地走回厨房,把切肉刀和案板洗净、擦干,再把案板放回原处,然后提着刀向别墅的大门走去。
徐伊莲不知道李可白还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几乎要失声惊叫出来,声音都冲到了嗓子眼,却又忙不迭地捂住嘴,硬生生地憋回去。
李可白手持尖刀赤身裸体地出了门,又一路走出院门,走向小区内公共小径旁的一个垃圾桶。好在这时夜色四合,万籁俱寂,小径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否则李可白的这副模样在第二天就会成为小区里的头条新闻。
李可白掀开垃圾箱的盖子,把刀子扔进去,又把底下的垃圾翻上来一些,遮住刀子,再放下垃圾箱的盖子,每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
徐伊莲躲在房间里,透过玻璃观察李可白的一举一动,见他终于转过身,一步步向房门走来,总算稍松了一口气。只要李可白不在外面丢人,局面还不是不可收拾。
就在李可打开门的那一刻,一道微弱得不易察觉的亮光在他背后闪了两闪。徐伊莲正在睁大眼睛盯着李可白,那亮光映入眼帘的瞬间,她的心突地一沉,向光线的源头看过去,见到两个身穿保安制服的人影晃过,迅速湮没在黑暗中。
原来是王大恒他们。徐伊莲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到卧室门被轻轻打开,李可白径直走到床边,躺下去,不到一分钟,鼾声大作。
让人毛骨悚然的梦游终于告一段落。徐伊莲长舒一口气。但正所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王大恒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又浮现在徐伊莲眼前,让她更担心了。徐伊莲在李可白雷鸣般的鼾声伴奏中,蓦然想起:原来昨天下午王大恒他们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是议论李可白的事情,而不是垂涎她的姿色,失望、羞辱、气愤等诸般情绪混杂在徐伊莲心中——王大恒这王八蛋,原来他早就看见过李可白梦游了,必须想办法封住他的嘴,不管是威吓还是利诱,绝不能让他在外面胡说八道。
许天华和刑警李杰在公务员小区外面守了一夜,见到最后一个回家的小区居民是审计局的尹局长,当时是凌晨两点,尹局长开一辆宝马房车,车子开得很平稳,应该是没喝过酒或仅喝了少量酒。此后一直到清晨五点,再没有任何行人和车辆进出小区。
尹局长作案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因为他和牛福德并不认识,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往牛福德家丢垃圾。
许天华二人在早晨七点钟和换班的刑警交接。许天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说:“守了一整夜,一个可疑的人也没见到,现在正是上班时间,进出的人很多,希望你们能有所收获。”话音未落,他上衣口袋里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看看号码,是李观澜打来的,电话那边催促他说:“又有居民家被丢了垃圾,你赶快进入小区,保护现场,我随后就到。出事的人家在东区四号楼。”
许天华的脑袋里嗡的一声,满腹疑问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李观澜已经挂断电话。许天华对来交班的两名刑警说:“小区里出事了,你们守好门口,留意形迹可疑的人,我和李杰进去。”
东区四号楼正是徐伊莲家。许天华曾在她家翻找过一次垃圾,也认识徐伊莲,待赶到后才知道出事的又是她家,不禁大吃一惊,欲待不信,事实分明就摆在眼前,要说相信,这一整夜自己眼睁睁地盯着,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狗、一只猫也不可能从他眼皮底下溜过去。
这时徐伊莲家里已经乱成一团。第一个发现院子里被丢垃圾的是李可白。他上午要去市政府开会,提前出了门,才走到院子里,脚下踩到黏糊糊的一摊东西,低头一看,两片几乎已经烂成稀泥的白菜叶率先进入视野,一小团黑色的毛发缠绕其间,发质极黑极细,发丝很长,一望而知是女人的头发。
李可白已是惊弓之鸟,在清晨时分不经意再次见到自家院子里被丢了垃圾,刹那间只感觉眼前发花,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部涌上来,发出一声低沉而绝望的哀鸣,就瘫倒在地,四肢抽搐不已,虽然意识尚清醒,却说什么也爬不起来。
徐伊莲在室内听到院子里有异样的动静,忙跑出去察看。这时李可白梦游的阴影还在她心头萦绕,犹有余悸,再一见到院子里这可怕的情景,禁不住厉声尖叫,打破了小区清晨的静谧。
两人的女儿李尤才从厕所里出来,闻声也跑到外面,她不明所以,但见到父母失态的样子,也吓得嘤嘤哭泣。
徐伊莲先回过神来,第一反应是给李观澜打电话求援。不知怎么回事,在这孤立无助的时刻,想起李观澜镇定从容的脸,她心里就安定了许多。
这堆垃圾的量很小,除去白菜叶子和头发丝,就只有三根鸡骨头和几片碎玻璃,以及一个残破的塑料袋。李观澜派人到小区里的其他人家察看,均未发现异常。
那一小团头发丝成为最重要的线索。李观澜请苏采萱务必在最短时间内查实这团头发丝和第一次发现的阑尾是否属于同一个人,以保证这微量线索不会中断。
垃圾的来源成为案情的关键。李观澜对许天华的业务能力和敬业精神没有丝毫怀疑,加上有小区的监控录像作为辅证,基本可以排除丢垃圾者是从小区大门出入。而翻墙入内又不触及报警系统的可能性也基本等于零。
“这样,只剩下一种可能性,”许天华前思后想,说出他的分析,“丢垃圾者就住在小区里,而且很可能是这起恶性杀人分尸案的知情人,用丢垃圾的手段来引起我们的注意。”
李观澜沉吟说:“我同意你的意见,这确实是一个思路。但是,我想咱们都忽略了另外一种可能,不排除这些垃圾是从高空中丢下来的。”
“高空?”许天华不解地说,“这小区只有两幢高层建筑,距离事发地都有几十米远,垃圾怎么可能是从空中丢下来的呢?”
李观澜启发他——同时也帮助自己梳理思路,字斟句酌地说:“地理环境确实是这样,不过还是不能把思路束缚住。咱们至今出过两个丢垃圾现场,一是位于八楼的牛福德家,一是地面上的李可白家,垃圾的量都不大,都散落在地表,而且,每堆垃圾里都混杂有一个残破的塑料袋。我认为,垃圾被丢到地面之前,很可能是装在塑料袋里的,由于垃圾袋距离地面较高,摔下来时触力很大,使得袋子破裂,卷成一团混杂在垃圾中,未引起我们的注意。”
许天华想了想,似乎有所领悟,说:“确实有这种可能性,牛福德家住在八楼顶层,我们一直没想通垃圾是怎样被丢上去的,如果是从空中作案,就可以解释通了。但这样又出来一个疑问,丢垃圾者是怎样升上半空的?总不会是乘直升机或者热气球上去的吧?就算是乘坐升空的工具,那么大动静,怎样能做到足够隐秘而不被人察觉?”
李观澜压低声音,说:“思路还要拓宽一些,我们此前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丢垃圾的一定是人,现在看来,也不能排除是其他生物。”
许天华和刑警李杰闻言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只感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李观澜话未说完,上衣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大作,是公务员小区的管片派出所副所长黄桥伟打来的,声音有些急促:“李支队,你是不是在我们这片办案子?有件棘手的事,能不能麻烦你过来一趟?”怕李观澜推辞,又加上一句,“离你现在的位置大概有五分钟的车程,一脚油门就到。”
李观澜和黄桥伟打过几次交道,对他印象还不错,听出黄桥伟的语气很急,说:“没问题,我这就过去,你在什么地方?”
黄桥伟说:“白鹭湖畔,靠白桦林的这一侧。”
车子离湖畔还有几十米远,李观澜就倒吸一口凉气,明白了黄桥伟为什么语气那样惶急。在混浊的湖水边,郁郁的桦树下,大批的白鹭倒地死去,雪白的羽毛与青青碧草交相呼应,衬托出令人绝望的惨淡和凄清。
那些死去的白鹭横七竖八地倒卧着,身体僵直而坚硬,两只鸟足蜷曲着,似乎对这个喧嚣又残忍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它们的眼睛不肯闭上,混浊的白色眼膜湿润而黏腻,不知是沾着露水还是曾经在死前哀哀地哭泣。黑色的瞳仁望向虚空的远方,提醒冷漠的人们,它们也曾是一条条美丽而鲜活的生命,在这个利欲熏心、弱肉强食、相互争抢资源的拥挤世界上,也曾有属于它们的一部分空间。
白鹭湖边已经站满了围观的市民,里三层外三层,都面带恐惧和猜疑,交互窃窃私语,猜测着白鹭骤然间成批死去的原因。有的认为可能是大地震的前兆,有的说一定是白鹭湖里被人下了毒,也有人脸色惨白,心事重重,颤抖的嘴唇在含糊不清地念叨什么。
焦头烂额的黄桥伟见李观澜走过来,像看见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去,说:“李支队,我是没辙了,你快帮我看看,这些大鸟咋死了这么多,找不出死因,市民们胡乱猜,对社会稳定是个隐患。”
李观澜一时间也无法作出判断,说:“只要不是急性的禽类传染病,就不会酿成更严重的后果。”他回头让一名刑警通知苏采萱立刻赶过来,继续对黄桥伟说,“这些白鹭是今天同时死的吗?”
黄桥伟擦擦汗说:“我刚才了解过,近两个月陆陆续续地有白鹭猝死,有市民在湖边发现过白鹭的尸体,不过也没引起注意。像今天这样大批地死去,以前从来没有过。”
李观澜担心有疫情传播的潜在危险,命令现场的警员们把围观群众疏散到十米外,警员也在离白鹭尸体较远的地方守着。
苏采萱接到通知后火速赶至现场,见到白鹭成批死去的惨状,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问与她同来的马德中:“你有什么看法?”
马德中年纪虽轻,遇事却很能保持沉着冷静,说:“最怕是禽流感爆发。这些白鹭符合禽流感载体的大多数特征——水生鸟类,与人类饲养的家禽有近距离接触,种群密度很高,这些都是危险因素。不过国内至今为止并没有野生鸟类爆发禽流感的记录,所以这个可能性很小。不管怎么说,我认为应马上对白鹭的尸体进行取样检验。”
苏采萱说:“我们随身携带的工具和药物都有限,不过事不宜迟,只能在现场作初步检查,万一发现异常,可以立即通知动植物检疫所,避免疫情扩散。”
两人在最短的时间内穿上防止酸碱渗透的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进入隔离现场。
两人从地上挑选出两只僵硬程度较浅的白鹭作为样本,取出解剖刀,刮去其腹部的翎羽和绒毛,然后小心翼翼地剖开其皮肤。
数十只白鹭在半空中盘旋、鸣叫,为同类的死去而哀伤不已。
苏采萱仔细检视白鹭的内脏,一颗悬着的心略放下,说:“未见到禽流感的特征。气管内无充血、出血,无干酪样渗出物,无混浊的心包液,胰脏未见肿大。可以初步排除禽流感。”由于戴着面具,声音非常沉闷,要大声喊叫才能传出来。
马德中点头说:“我同意。”
苏采萱剖开白鹭的嗉囊和胃,检视它们临死前吃的食物,忽然双手停顿,若有所悟。
马德中在三十秒后也明白过来,抬起头与苏采萱对视一眼,说:“我想我们找到答案了。”
苏采萱向李观澜遥遥地打了个“OK”的手势,李观澜心领神会,知道两人已经查找到原因,而自己最担心的疫情终于没有出现。
与此同时,李观澜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重要画面,这画面就像是黎明时分的启明星,在沉沉黑暗中带来一线曙光,让李观澜此前纷繁混乱的思路豁然开朗。传奇小说里形容武林高手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字句,李观澜虽然不是武林高手,但是熟悉他的人都说他有三只眼睛四只耳朵。有时候他明明背对着你,看似在阅读文件或敲打键盘,但你在他身后的一举一动,比如倒杯水或弯下腰捡些什么东西,他头也不回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像是后脑勺上也长着眼睛。
这时他又表演了一次让人佩服又有些惊悚的“超能力”。李观澜的眼睛直盯着苏采萱的手势,貌似目不转睛,却丝毫没错过周围的动静,微侧过头伏在黄桥伟耳边说:“我想已经找到向公务员小区丢垃圾的凶手了。”
黄桥伟茫然不解,说:“是不是苏法医发现了什么线索?”
李观澜摇摇头,指着远处的天空说:“看那里。”
黄桥伟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在远方天际,依稀看到有两只白鹭向公务员小区方向飞去,已经遥遥飞进云层,几乎仅见两个白点。黄桥伟仍是一头雾水,问:“那是什么?”
李观澜见他没明白,又指向二三十米远处的一个硕大垃圾堆说:“还在继续。”
黄桥伟不知他在卖什么关子,心想自己幸好不是他的下属或同事,否则要不时接受他的业务能力考试,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黄桥伟见垃圾堆里站着几只白鹭,有的引颈长鸣,有的在低头觅食。他依然不明所以,只是不愿让李观澜瞧低了,没有急于开口求教,而是努力搜寻每个细节,脑子在飞速转动,心想即使发现少许似是而非的线索,也可以应付过去。
李观澜善于洞察别人心意,见黄桥伟的尴尬模样,也不催促他,而是沉默不语,明知这种无形的压力已经足够黄桥伟承受。这个年轻却老谋深算的刑警队长,喜欢用这种手段在实战中训练他的下属。
黄桥伟冷汗涔涔,如芒在刺,正当不知所措之际,一个出乎意料的景象映入他的双眼:一只白鹭振翅翱翔,奋起飞上半空,而尖尖的鸟喙中叼着一个小小的深红色塑料袋,那是从垃圾堆里叼起的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少许垃圾,吊坠在白鹭的尖嘴下面,随着飞行产生的气流轻轻晃动。
在李观澜看来,那袋垃圾却无比沉重,那里面不仅隐藏着关于一条命案的重要线索,同时也隐藏着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那是成批猝死的白鹭对生命的质问,对人类的复仇。
黄桥伟却眼前一亮,脑海中灵光闪现,脱口而出:“原来往公务员小区丢垃圾的是鸟不是人,我们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
李观澜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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