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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穷举的颜色讲义第二章

第二章

        马尔罗(Malraux)打开了那扇门。凌晨的温度恰好合适——他希望,落在脸上的时候仍还是雪,等触着地面,就都变成了水。

        但不会的,看这里,雪就像汇聚过的灯光,洒在躺下的玛格丽特(Marguerite)四周,围成一圈微扁的圆弧。在舞台正中,她是唯一的主角,也是最后的谢幕——马尔罗只看了第一眼,就知道她死在那儿了。

        “铺垫的部分被我省去了。”,杜拉斯解释道,“那些词汇……还有顺序,您知道的——需要一些灵感,然后才谈得上修改。”

        “我也是这么做的。”,夏哀先生摘下了眼镜,“那么,有一具尸体了——或许是一桩谋杀,又或许……”

        “我知道您所想的——首先,必须确认死者不是布里奇特小姐。”,杜拉斯摇摇头,清出第二份稿件来,“那样的诡计太不公平,我不会使用。”

        他将这份和之前那份并列放在夏哀先生面前,想了想,又将它们合为一摞——这份在上面:

        “事实上,我还写了这个系列的其它篇目。”,他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个诡计得逞的小鬼,“我想让您觉得,会是一个长篇——而实际上,它就只有那么十来张纸。剩下来的,我计划下次再和您讨论:如果您认为这一篇还有些意思的话……我是说,我不想将讨论一次完成——显然还需要不少的修改。”

        “写作不是件容易事——杜拉斯,我十分理解。”

        这位先生点头,又戴上眼镜,开始读下一段:

        她死在那儿,是的:但马尔罗又开始怀疑了——因为,玛格丽特的身边,看不到一只脚印。

        这是很奇怪的事:雪已经下了一整晚了。

        玛格丽特的周围已经积满了雪,她身上却没有积上多少。

        这是又一件奇怪的事情。

        “直接去掉‘脚印’这个干扰项,便可以预先杜绝大量反复出现又极为无聊的可能性。比如倒穿鞋子的小伎俩,以及……‘去时的脚印深,回来时脚印浅’这类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杜拉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很多写作者只不过能够简单区分雪与冰,就尝试着去写雪地诡计,这当然是很不敬业的。”

        “新雪的密度是很小的。”,夏哀先生说,“我曾在某个案子中写到过。”

        “是《荒野猎人》!我都能背出那一段来!”,杜拉斯兴奋地接话道,“嗯,那个,我专门查过资料:五英寸厚、桌面大小的冰块,可以轻易压死一个成年人;如果换作新雪,即使和餐桌一般高,积在身体上也不会觉得胸闷。”

        “玛格丽特的身上没雪,一整晚下来……她周围积下的新雪有多厚呢?”,夏哀问道。

        “我没有写么?”

        杜拉斯将稿纸拿过来,前前后后翻了翻,又放了回去:

        “好像确实没写——反正,大半天的时间,由气温、雪强、风速、湿度、地面材质来调节的话,将一具放在雪地里的尸体埋没,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按你所写的:她身上没有积多少雪。”,夏哀先生又看了一遍那段,问道,“给人的第一印象似乎是——她来了没多久;而她周围没有脚印,却又暗示她来了很久。看起来,你是有意要将这两件奇怪事情组合成一个矛盾,作为交给读者们的任务。”

        “它们各自都不奇怪,只是放在一起才显得奇怪!先生,您不知道。”,杜拉斯又开始显得有些激动了,“每个推理作家都会试着去写写雪地诡计的——这是个优雅又有趣的挑战。每个人都做差不多的事情,定下标准,放在一起,就成了一次竞赛:虽然不算正式,但……评价!谁都知道,读者的评价、大众的评价:或许没有胜负,却总能够满足……一些什么。”

        杜拉斯——他或许是觉得这样说有些不妥(即使无从回避,强调目的性总归是令人生厌的),他压低声音、放慢语速、含糊其辞,用“一些什么”来代替在他脑海中回响着的、那个让他在一瞬间里感到羞愧的词儿。他做了一次替换,以便将话题迅速拉回到桌面上的案件来:

        “我想说的是,订立谜团的初衷——先生,我记得您曾说过:‘一个作家在写作中,第一个满足的一定是自己的好奇’。”

        “确实,我在一次电视台访谈中说过那样的话。而且,我还记得采访我的正是那位十分有名的萨莉·米尔德里德(Sally Mildred)小姐。”,夏哀先生笑道,“不过,就仅仅是这句话而已:当时我也并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

        “您接下来说的是谜团系统化——‘公式化那些谜题,抽取其中最关键的要素,用逻辑符号、或者显而易见的分类来辨别看似复杂的情况’……然后,要么找到症结所在,要么得到询问的方式和切入点。”

        夏哀·哈特巴尔,这位全欧知名的、被公认为杰出的小说家收起笑容,透过镜片,仔细看了眼前的年轻人一眼:杜拉斯·普鲁斯特,他的外表并不和他的年龄相符——或许他慌报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从公众可知的事实上,他对“推理小说家夏哀·哈特巴尔”这串带定语的身份代号里所体现出来的内义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和认同——而这也正是好笑之处。无法获知全部定语,就根本没办法去准确概括:这是语义学上的常识。

        “显然,了解表象,亦是了解真实的第一步。”,他走神时竟喃喃说出了心中所想。因此,或许是为了掩饰,老人便将碰巧契合的自白作为回话给加工伪饰掉了:“杜拉斯,既然你这样说,那你一定就这样做了——‘雪地无足迹’的症结是什么?为了方便讨论,我猜你首先会举出一些‘显而易见的分类’。”

        “正是如此,先生!”,杜拉斯答道,丝毫也不起疑——这是自然,因为他正全心扑在他的小说上呢,“依照目前的线索,来推断犯罪者使用的诡计——大致来讲,可以将这些诡计分作三类。”

        他用拇指灵巧地翻过两页稿纸,抽出一张来,叠放到这摞稿纸的最上端。

        单看书写,这页和上一页同样漂亮:因此,甚至可以由此来推断——这摞由眼前人辛苦完成的原稿,任一页的字母都是一样大小,字母间距和行距也总按着严格的比例。这点,以及他所表现出的搜集资料的态度,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严谨、认真、轻微神经质,以及……不会轻易受到他人的言语蛊惑。

        又或者,书写这些东西的人,曾受过严格的誊抄训练。

        杜拉斯用手指向其中的一段,那里写着:

        雪地尸体,穷举的基本分类:

        1,不踩上去。

        2,踩过之后掩饰。

        3,留下了脚印,不过你没有看到而已。

        “第一项的重点是选择道具,配合适当空间转换的类型。对应的版本我写在……第六页的样子。”,杜拉斯解释道,“这里的顺序是:雪地首先存在,然后才出现尸体。”

        他马上挑出了那一页:

        在体育馆的天顶上,那里有吊绳摩擦过的痕迹——凶手选用了高密度聚乙烯制的登山绳,这无疑是聪明的:结实、耐用、便宜、轻巧,而且还耐低温——那当然比聚丙烯要强得多了。直径接近半英寸的18股线粗辫绳,悬挂女人尸体是绰绰有余。

        他或许真是个登山爱好者,但一定不是职业选手——因为他忘了使用护绳罩。他肯定使用了八字环下降器,却随随便便地打了一个曼特结。因为经验不足,他的缆绳纠结起来,耽误了他不少时间。

        但无所谓——这件事他可以做上一整晚。大致的情况是:马尔罗锁了门,他利用了这点。他用维修梯道去到体育馆的天台,想利用这个雪天做出一个天然的密室。他沿着倾斜一侧的屋檐行走,因为他知道,明早的东北风会拉扯那脆弱不堪的塑料棚顶,积雪抖下来就能彻底掩埋他走过的那串足迹——每年下雪都是这样。

        广播站修建的位置恰到好处,在它的庇护下,天台圆顶的南侧不会积雪:于是那里就是魔术表演的后台。

        他取下腰间的绳索,将预先放置好的尸体悬吊上来。他在运动会时拿来挂旗的固定钢圈上用了三只防倒转滑轮,以及两只标准登山滑轮,这令菜鸟探员们感到匪夷所思的搬运,便立即变得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另一项魔术道具——2.5米标高的维修用三角折梯。那结实家伙一直都放在广播站的门口。为了维修天线,他用过一次:这给了他不少灵感。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米25,管理员玛卢浮(Maalouf)事先当然没有准确量过。他只是凭直觉,断定梯子横过来,一端固定在圆孔边缘的话,就能做成一个不错的悬吊用支架。事实证明,他是个天才:借助广播室的结实窗柱,以及天顶圆孔外沿的沟回部分,他仅用了一组登山钩和两条粗绞绳,以及一捆保险用的尼龙扁带(当然是三个彩条的),就出色地完成了拉索吊桥的结构。

        他做过一次实验:用一组四个的滑轮组(两个是带变向开关的,组成一个保险装置),将一个双人沙发放到玛格丽特的尸体此刻所在的位置上。他成功了——除了没有雪而已。

        当然,在那时候:他将沙发当作了尸体,雪早就开始在他的想象里飘舞了。

        “我喜欢这段,杜拉斯。”,夏哀赞赏道,“如此地注重细节。对了,我猜,你所选参考书中的一本,应该是克莱德·索利斯的《户外结绳手册(tdoor Knots Book)》。你会提到如何解开绳结的,不是么?”

        “我认为凶手一次也不会背负尸体:我也是这样写的。”,杜拉斯点点头,“他曾经喜欢这个女人,或许是单恋——这点我还没有确定。甚至,即使是在玛格丽特死后……也依旧迷恋着她。但是,但是……我的想法是——如果我是凶手,那么,我便肯定不会再去寻求这种肌肤接触时的亲密感觉,却要转而选择用虐尸的方式来满足报复的快感。先生,我必须声明:这一切显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受驱于一种超越道德及伦理的冲动,不受察觉及隐晦的,类似于本我的无意识之类……具体而言:悬吊便是方式之一,雪地则是殉葬的场所。我曾为此专门设计过一套滑轮组系统,亲手画过图纸,但却并没有在小说中将它详细描述出来——显然,很少会有读者喜欢累赘拖沓的机关说明。利用这套系统,可以将尸体吊上天顶,悬空运到三角梯的顶端,再缓缓运送下去,轻放进纯白色的漂亮墓穴里。凶手要做的事情,除了不费力气地拉拉绳子以外,就是轻松观赏那美妙的一幕:曾经是颐指气使,对你压根不屑一顾;现在却不得不任凭你来摆布,完全的温顺、彻底的服从……不管道德上认同与否,心理上必定能得到极大的满足——您知道,有修养的杀人犯们,都愿意将谋杀化为享受,而不是颇为劳累地忙来忙去:他们更希望在他们想要观赏时,一切就已经预先准备妥当了。”

        “《虐尸方式和谋杀快感》,确有这么一本书——意大利人爱用‘道德同谋’这个词,不过,它在某些时候会增加犯罪者心理画像的成功率。”,夏哀先生评价道,“你说到‘墓穴’,而我记得——那具尸体周围的雪和它一般高:那么,是否还需要另外一个滑轮组呢?”

        “我想将这部分和绳结放在一起讲。”,杜拉斯将最下面的一张稿纸抽了出来,放在最上,“我现在想讨论一下尸体。可以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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