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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穷举的颜色讲义第八章

第八章

        “其实这是个并不困难的案子——叙事诗的优点之一,是主动排斥过多的废话。因此,限于童谣的结构和篇幅,作者也不能够更进一步地误导读者。所有在论证时需要用到的提示和线索,都已经在诗文中十分详细、具体地给出了。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那位值得尊敬的、富于创意的长诗作者,没有机会将它改写为小说……”

        “这本来就是小说。”,有一个声音打断了杜拉斯的发言,“这是小说的浓缩版本,是它的提纲。”

        杜拉斯感到奇怪了,因为这声音并非来自图普——他的嘴唇并没有动。但声音的来源又很近,好像是就在他的耳边低语一般。而且,这个男人声音,听上去相当熟悉:他们在最近一周里肯定交谈过。

        他本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而是选择将有关解谜的陈述继续下去——杜拉斯自己也不清楚,他进行这样的选择是因为怎样的动机:那种盲目的踏实感支配了他,这让他的理智倍感困惑。

        “茱莉并没有看到魔书残页上最后显现出的字句,这导致她推导出仅属于她的一套合理结论。虽然文中没有明说,但却提到‘醒悟’、‘背叛者’和‘无限恐惧’这样的字眼。本来打算追上众人的她,却最终选择原路返回——从已知的线索来推理,这应该是一个合理的结论。”

        杜拉斯看了一眼图普:他现在就像是睁着眼睛的入睡者,什么反应都没有。

        “有一处线索很重要:亨利被人杀死在守门人小屋里。”,杜拉斯接着说了:他很清楚,有人正在听他讲述,“在诅咒破解之前,没有任何人可以杀死村中的七个人:他们不能自杀,‘互杀不死’,外来的人也不能杀死他们——那在强盗入村的那一段中已经表述得很详细了。这三重绝对‘不可能’中的某一重现在已经被打破,因此亨利死时诅咒已被破解——这一步推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接下来,另一处值得留意的线索是:代表今天的魔书书页上有五对红点,一个左侧黑点。对于这一部分,需要联用的一处重要线索是:当茱莉出村之后,那页纸上的红点数目没有增减。宽泛地讲,即使认为页面撕下之后记录功能就会自动失效:那么,在茱莉进入守门人小屋、拿起魔书的那段时间里,如果魔书有效,根据文中对魔书工作原理的详细描述,也应该会再增添记录,那样茱莉就会留意到,诗文中也应该会提及——由此得出的结论是:魔书的记录进出功能,在诅咒被破除之后就已经消失了。因此,那五笔进出记录应该是诅咒还未破解之前,也即亨利还活着的时候记下的。”

        杜拉斯故意停顿了片刻,但图普并没有回应什么,于是他也就继续讲了下去:

        “因此茱莉的第一重推理是错误的:她将五对红点看作除她和亨利之外的另外五人,并且认为他们都已离去,而‘书页的记载出错了’。但当她走到边界,看到半截尸体时,因为数百年来对边界的畏惧以及眼前尸体带来的震慑,她被迫停下来做了第二重推理。文中暗示她思考得很仔细,因此她应该能够想到我以上提到的那些内容。她或许假设哈利已经被莉莉杀死,而达利的死是伪造的。因为根据亨利和查理的证词,只有拥有‘圣灵之气’的人才可以破除诅咒,而村中符合条件的人只有达利。根据亨利已死的事实,诅咒显然已被破解,因此达利并没有死在亨利的宅子里。由此推知,魔书记录的五对红点应该是除她和哈利的那五个人,先是莉莉、达利、查理、亨利越过魔书书脊,被记载为‘出村’。然后他们四个取了魔书,这就让一动不动的比利也被记载为‘出村’;达利将魔书用力掷向魔镜,这时书脊越过了五个人,他们又全部被记载为‘入村’。或许这时荆棘开始阻止他们,但并没有成功——魔镜破碎了,魔书上的记录便再也不会变化。”

        图普依旧不说话:整家咖啡店的时间仿佛都凝固了。杜拉斯独自游离于时间之外,却丝毫没察觉出气氛的极不协调来——他已经陶醉在解答谜题的快感中了:

        “这时哈利已融化掉,茱莉仍旧昏迷。关于达利的假死,结合这数人之间的矛盾来分析:查理和亨利分明是故意陷害哈利,而且本身就打算借莉莉之手杀死他:对查理而言,他并不希望女儿和哈利在一起;亨利方面,考虑到除咒之后比利可能苏醒,提前除掉他的儿子显然对他有利;至于达利,他一直都是受亨利控制,也不可能反对这个计划。他们预估了莉莉可能的反应,并且在哈利粗暴对待她时故意煽风点火。更何况倒念咒文的杀人方式已经提早给出,失去理智的莉莉在复仇意念驱使之下为丈夫报仇,也是很合情理的事情。茱莉的昏厥是一场意外,查理不带她一同离开的原因,可能是在破除诅咒后出了些差错:比如,在魔镜破碎之后,比利醒来。这位守门人因为魔镜监视的缘故,已经知道数人合谋杀死了他的儿子。这个向来心狠手辣的罪人杀死了这次诡计的主谋亨利。余下的、没有多少主见的三个人,可能服从了族长,打算尽早离开边界——或许查理提到过茱莉的事,但比利却认为她醒了自然就会赶过来:再说查理也因为合谋杀死了哈利而有些歉疚,便选择了暂时逃避。”

        杜拉斯突然停止了讲述,因为他似乎看到图普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这让他的轮廓整个模糊了。他注视了图普几秒钟,可这家伙却不再动,又再像个雕像一般地盯着他看了。

        又是错觉?杜拉斯懒得再去确认了——他得赶快将话语接上,因为第二重解答的轮廓已经没那么清晰了。他既然没有将这些话语全都详细地记录下来,就应该赶快将它们说出来。言语可以帮助他的记忆,他迫切需要将合适的词汇统合起来:

        “但边界却出现了一些问题:或许是巫师仍旧不愿放过这些罪人。旅者所讲的故事和发生在这些人身上的不尽相同,这对茱莉而言应该算是个明显的暗示——除咒可能并不完全!我们可以推测一下茱莉在看到半截身体时产生的联想:那幸存下来的四个人,也即比利、查理、达利、莉莉,他们欣喜若狂地奔向边界,几乎是蹦跳着踏上那数百年来都魂牵梦绕的自由土地。可惜荒原巫师的诅咒却同他们开了个大玩笑——所有越过边界的人都在瞬间融化掉了。这作为尝试去破除诅咒的惩罚,魔镜和魔书报了被毁之仇,罪人们也承下了他们应得的报应:以最不痛苦的意外方式献上他们的生命,已算是上帝给他们的恩赐了。”

        “至于莉莉,因为她身体的畸形,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表达自己的喜悦。她的驼背使她的上半身先越过边界,并且化作了灰尘,于是她的下半身就那样保留了下来,作为警示的符号。而她为什么会穿上达利的裤子和鞋,可能是因为她自己的衣裤在她杀死哈利、并且茱莉晕过去之后需要换了——比如,她可能吐了自己一身。因为她杀了人,看到哈利在她面前融化,让这位活了几百年的可怜女人感到反胃:当然,还有很多值得一说的可能性。”

        “但这些导致她做决定的理由,从聆听故事者的角度来看却并不能成立——因为有相当多的线索在做出这些推理时根本就没用到,这对一个值得流传的优秀故事而言,显然是不被允许的。书页上最后给出的那些句子,实际是对倾听者们的怜悯——明显至极的提示,它们使谜题的难度降低了好几个档次。”

        “等我说完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说了。”,杜拉斯对某个人这样宣称——他甚至为此感到洋洋自得,“最后一句的箴言是例行的结尾,但前两处中实际只有一处提示真正有用,而这点本身可由推理演绎出来。我们首先需要留意的一点是:查理和亨利肯定说谎了,因此他们对哈利、莉莉和茱莉讲的话,至少有一半都值得怀疑。当时存在的第一个问题是:达利去了哪里呢?这个问题不需要空想,却是需要结合之前的人物介绍来考虑。没有一处线索是多余的——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也就离真相不远了。”

        “首先要抓住两处明显的暗示。第一,达利是亨利的私生子,他们两人外貌‘神似’;其次,达利被放逐的那段时间里所从事的工作是为死者化妆穿衣,而他能将尸体装扮得‘栩栩如生’。由此推知,让达利假扮成亨利难道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么?书页上最后给出的提示,指出了查理证词的两处谎言:首先,并不一定非要去过教会、沾染过圣灵之气的人才可以去除咒;其次,负责监视的魔镜只能看到人的外表,它对荆棘的操控,以及对七人的束缚,都是通过外貌来进行判断的。因此,我们可以猜想一下正确的除咒过程——有了末尾的提示这已经很容易了——实际是需要一个化妆成另一人的村民去拿起魔书砸向镜子,这样就能避免受到诅咒的伤害。”

        “只是这里需要忽略一个牵强之处:因为魔镜肯定也能看到亨利和达利交换身份的过程。只能假设魔镜并不具有人类的智力,对精心的化妆无能为力:对于一个精巧的故事而言,这样的妥协并不算过分。”

        “顺着这条路线继续演绎下去:当时在亨利宅子里的实际上是查理和化妆成亨利的达利;真正的亨利则化妆成了达利,前往守门人小屋执行除咒计划去了。回忆描述那场景时的句子,亨利在哈利进来之后因为生气而‘一言不发’,这同样是他根本不是真正亨利的证明:要随意模仿另一个人的说话腔调,并不是件容易事情:因此一切发言都需由查理来完成。”

        “乍一看去似乎不太可能发生:假冒的亨利竟然没有被共同生活数百年的哈利、莉莉和茱莉认出。为了使此处的论证更为合理、不易反驳,除了强调达利的化妆技巧高超之外,作者还给出了不少辅助元素:黑夜、有条件预先布置明亮程度到不至于会遭人怀疑的宅子、被惊醒后慌乱的状态、出乎意料的突发状况……哈利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思绪混乱的茱莉琢磨着父亲的话语、开始怀疑自己的情郎,弓背曲腰的莉莉本来就看不太清楚人,还要承受突如其来的丧夫之痛——这三个人都没能识破达利的化妆,也是情有可原。”

        “现在的问题是动机——他们遗留下来的问题需要被重新审视。大致的思路相同,但却需要遵循另外一种可能——化妆成达利的亨利前往守门人那里,当然是要过去解除诅咒。为什么是亨利亲自去,而不是由化妆成他的达利去,而他则取代达利的身份留下来呢?在这里我只是猜测:或许他不愿承受失败的责任,又打算独霸成功的荣耀。按照亨利的计划,在他离开之后,查理先将假亨利绑起来,接着取走了并不知情的盲旅者的身体,然后再自己将自己绑住:文中介绍他时,特别提到了他的马戏团生涯,因此他能够做到这点——不过是个小伎俩。”

        “在怂恿莉莉杀死哈利之后,按照约定,查理杀死了达利厌倦已久的丑陋妻子:这行为理应存在一种更合理的解释——因为杀人的机会每个人只有一次。或许早已不想受摆布的达利也心怀鬼胎,在亨利先行离开之后,他便和查理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比如他可以告诉查理,亨利其实一直都想强占他的女儿:这当然会惹这个压抑已久的人生气。然后,他们商量妥当,达利可以声称‘他不愿亲手杀死妻子’而让查理代劳,作为交换,他的杀人机会则会用在亨利身上——对于这个挂名父亲的仇恨,已然持续了数百年之久。另一方面,为了防止在破咒之后很可能会重新获得行动能力的比利带来麻烦,亨利在到达守门人小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比利杀死:他必须杀死比利的另一个理由,之前也已经说过了。”

        “魔书书页上的五对红点,自然也是在此时留下的。此前文中讨论魔书功用的时候就已提及:记录名字全无必要,只需保证出入的人数一致就够了——可是,记录下人名不是更好些、更便于在可能发生什么事之后进行盘查么?为什么偏要‘少此一举’呢?在这样显而易见的暗示下,我提出了一个疑问:谁规定五对红点不能代表同一个人呢?一旦这样思考,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如果留意到此处细节的布置,并没有一个真正站得住脚的动机的话,就可以看出是童谣作者在故布疑阵:亨利在杀死比利时,可能多次触发了‘进出’的判定;掷出魔书的过程中也同样会触发判定……只要不被‘存在五对红点,就代表有五个不同的人进出’这种先入为主的推理所误导,解决此处的矛盾并不困难。”

        “达利并未遵守诺言:在查理杀死莉莉之后,他又将查理杀死了——之后查理没来找他心爱的女儿,用这个理由来解释应该更加合理:因为他已经死在她身边了。达利的动机不难想像:文中十分清楚地提到,他也有独占茱莉的野心。对此而言,查理的存在当然也是障碍。”

        “在茱莉晕倒的时候,哈利、莉莉、查理的尸体全都融化消失了——女士的晕倒当然纯属意外,原定的计划或许是:由达利将她打晕,以免她干扰之后干掉亨利的计划——当然,她主动晕掉是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来,在亨利成功解除诅咒之后,就是一场真正属于男人的决斗:一个充满私欲的男人和他的私生子,不再有任何取巧的方法。这场死斗的结果,如果是从茱莉的眼里看去,假设她的推理能进行到这步,虽然稍有出入,也一定会认为胜者就是达利——因为亨利的尸体正坐在椅子上。但是,想想看,她摸了那裆下无物的、穿着达利的衣服和鞋子的半截身体——茱莉因此推断那是死去的莉莉。哈,他可不知道亨利其实是个阉人!”

        “是的,还记得童谣最后的提示么?那句子重复了两次——‘破咒之人无法越界’。因此,破咒的是伪装成达利的亨利,椅子上的死者是伪装成亨利的达利:那半截身体是属于亨利的。可笑的是,虽然诅咒已被破除,但茱莉却因为错误的推理和惯性思维而不敢越过那条界线。她将被自己心中无形的诅咒束缚,在那个只剩一人的村子里孤老终身。”

        “这是第三重解答,但并非是最后的一种可能。仔细重读一遍那首诗,把握其中言语之下的那些隐含细节,你还能得到第四重解答……”

        杜拉斯接连不断地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快,仿佛他就是他自己的唯一听众,无需在乎其他人的想法似的。他说着,直到这时候,那位侍者又端上一杯猩红色的饮料。

        就是这时候——这就是唯一的机会!

        他停止讲述了。侍者刚把那杯鲜血放到桌上,手中的糖棒还未放下,杜拉斯就已拿起杯子,将那满满一杯的红色液体泼在侍者的身上了。

        那个人,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不过,血液泼洒过的地方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空洞了——才几秒钟的时间,侍者就被那杯奇怪的液体腐蚀殆尽,地上只留下了一滩黑色的污渍。

        杜拉斯也没时间惊奇了,那些刺人的目光仍旧射在他的背上。他一把拽住图普的左耳,打算将那个要命的耳塞拔出来。

        但他却将图普的整张脸给扯下来了,在那个硕大的身躯里,刚刚喝下去的一杯血从里面喷洒出来。在图普的身体里——或者,准确点说,在那套肥大的皮囊里——伊莎贝拉小姐正藏在里面。她对着目瞪口呆的杜拉斯微笑,一言不发。她的脸上溅满了血,样子可怖至极。

        然后,她从那具皮囊里伸出手来了;她将双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将那里抓出一道道血痕来了;她反复抓挠着,那里开始裂开口了;她将手指伸进去,将自己的脸给扯下来了!

        那里面竟然是夏哀先生。

        杜拉斯惊得整个人瘫倒在地上了。他的眼中开始出现橙色的光芒:柔和、温暖、缓慢……时间是真的停滞不前了,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动,那些惹人紧张的目光也早消失,只有同样微笑着的夏哀先生,他的脸上没有一滴血——他张开了口,那黑洞瞬间变成无尽的包容,将他深埋了进去。

        杜拉斯·普鲁斯特从梦中惊醒了。

        他的手边摆着刚刚誊抄好的《橙色讲义》手稿,还剩最后一重解答没有写完:杜拉斯,他实在是困极了,而且头疼得厉害。昨天的讨论让他过于兴奋,伊莎贝拉小姐的电话还没打来,缺少风衣的归途倒先让他感了冒。他躺在床上,喝着褐红色的、带着少许腥味的感冒糖浆,手边聊作消遣的小说是夏哀先生的《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西方篇)》。

        对了,他还在听歌。不过,有一侧耳塞已经掉了,但另一半仍在他的左耳里。歌还在放,反反复复的——是橙梦乐队(tangerine Dream)的那首《七巧板(tangram)》。杜拉斯热爱橙梦,建团四十年来的每一张专辑他都收藏了,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最崇拜的人不是夏哀·哈特巴尔,而是埃德加·弗洛瑟(Edgar Froese)。

        那么现在一切都清楚了——杜拉斯,他看了看床头灯黄色的暖光,摇了摇头,再次握起他的笔,打算将最后的一段誊抄完。

        明天,又该是和夏哀先生约定会面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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