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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溅名画

        我父亲在兄弟中排行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我二叔在松江美术学院做教授,也已届退休年龄,酷爱收藏古画。他鉴赏真品画作有独到之处,极少走眼,在国内古画界赫赫有名。他年轻时是个热血青年,在“文革”的武斗中被人打瞎一只眼睛。后来成名以后,江湖中都称他“一只眼”,既描述他的生理特征,也是说他目光独到,是松江省古画鉴赏界第一只眼睛。我叔叔生性豁达,对这个绰号坦然笑纳。

        这个周末他给我打电话说,松江省美术馆有一批珍品古画要拍卖,他已经买了入场券,希我能陪他去拍卖现场。

        二叔一辈子没结婚,老来寂寞,对待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刚好我周日没事做,就满口应承下来。

        二叔除专业之外,在生活方面非常低能。这些年赚了几个钱,想买一辆车代步,却几经辛苦,无论如何也考不到驾照,最后心灰意冷。彻底打消了买车的念头。我们出门后,就叫了一辆出租车。

        二叔在车里说:“这次拍卖会上,有一幅清末民初大家吴昌硕的国画《宝琴立雪》,是我最喜欢的,如果能拍到,那就不虚此行了。这幅画我年轻时见过一次,是当时松江美术学院院长钱文初的藏品,在‘文革’抄家中险些被烧掉,后来有个革委会的副主任把这幅画保下来。”

        我说:“宝琴立雪?那不是里的故事?”

        二叔斜睨我一眼,似乎怪我连这样浅显的事也要询问。他说:“可不是,宝琴立雪是红楼中经典的场景之一。书里这样描写的,宝琴披着凫阏裘站在山坡上,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雪白鲜红,竟比画上的还要好十倍,贾母非常喜欢。吴昌硕的这幅画浓淡相宜,深得红楼真趣,可以说是难得的珍品。这幅画雪藏十几年,今天又上市拍卖,真是让我心里奇痒无比。”

        我感兴趣地问:“怎么会雪藏十几年的?”

        二叔说:“这幅画的前一任主人是个建筑承包商,当年财大气粗,发财后要附庸风雅,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把这幅画买下来,挂在客厅里,后来他在家里被人杀了,他的大部分财产都划到他老婆和儿子的名下,包括这幅画在内。算一算,这是十六七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你应该还在上初中。”

        那出租车司机忽然插话说:“您老说的被杀死的那人是不是姓王,叫王守财?”

        二叔说:“好像是这么个名字,你认识他?”

        出租车司机说:“岂止认识,我给他打过工,可不是说死人的坏话,他这人当年不太厚道,经常白使唤人,不给发工钱,我们都被他拖欠过工资,后来一个工友气不过,找上门去讨工钱,情急之下就把他杀死了,判了个死缓,现在还在牢里关着呢!”

        我说:“一幅画后面竟有这么多故事,也算是饱经沧桑了。”

        拍卖地点在楚原市臻关拍卖行,是省内最大的拍卖公司。由于这次拍卖品的品位不俗,吸引了许多省内外的收藏家和画家,以及倒卖古玩的商人。

        二叔对古画热爱到痴迷的地步。不过他的资本不够丰厚,眼热心跳地看着一幅幅精品被别人收入囊中,只有羡慕赞叹的份。好不容易等到《宝琴立雪》开拍,二叔立刻振作了精神,腰杆挺得笔直,一道目光专注地盯着拍卖师的铜槌,两只耳朵竖立起来,唯恐错过一丝细微的声音。

        《宝琴立雪》的拍卖底价是十七万元。二叔感觉很接近他的心理价位,第一个报价。立刻有人报出十七万五千元。二叔向那人扫一眼,是个西装革履、五十岁左右的男子。二叔没犹豫,伸出手报价十八万元。

        那人似乎对这幅画志在必得,立刻报价十八万五千元。

        两个人相互扛着,很快把价格抬到二十万元。二叔终于泄了气,败下阵来。他只是个画画谋生的教授,与座中的商人相比,财力不可同日而语。

        但那人也未能就此如愿以偿,座中又有个女声报价二十一万元。二叔向声音来处望去,见到一张熟悉的脸。那人向二叔挥挥手,挤挤眼睛。是二叔昔日的学生,许甜甜。她时年三十岁出头,在松江省内开了三家画廊,是小有名气的画商。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两人把价格一路抬到二十七万元,那名男子终于寂静无声,许甜甜最后胜出。

        拍卖会结束后,许甜甜过来跟二叔打招呼:“老师,有两三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么清癯健旺。你报价的时候,我可没敢跟着抬价,不敢夺你所爱。您老没怪我吧?”

        二叔哈哈一笑说:“哪里话,你老师怎么会和学生生气,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只要货卖识家,就不算是明珠暗投。你买去也好,我想看这幅画的时候还是可以随时看到。”

        许甜甜说:“我出的这个价格会不会太高?”

        二叔说:“好作品是无价的,你认为值得,就值得,无所谓价格高不高。当然,你要收藏后获利,那是另一回事了。”

        许甜甜说:“刚才那个对手也很强硬,和我不是第一次较劲,他是罗刹海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叫朱焕,是他老板钱程手下的大将,上次被他胜出,这次终于让我出了这口气。”

        二叔说:“你们做生意的,不该斗气吧?”

        许甜甜嘻嘻一笑说:“那是,这幅画的升值潜力还是巨大的,等下还要麻烦老师百忙中帮助品评一下。”

        在臻关拍卖行的副总经理刘远征的陪伴下,我们一行三人见到了这幅大名鼎鼎又雪藏已久的《宝琴立雪》。在画作摊开的瞬间,二叔的眼睛已经发直,那是一个沉迷艺术的人的热切和痴迷的目光。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陶醉在宝琴的美丽、雪地的洁白和梅花的艳红中,那是一个遥远、古老,梦幻的世界,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无奈现实的逃离,对凄迷红尘的一掬清泪。

        忽然,二叔浑身一震,一只眼射出异样的光芒,右手食指颤抖着指点说:“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大家沿着他的手指看去,宝琴身后的丫鬟手里捧着一瓶梅花,点点梅花艳红,与皑皑白雪相映成趣,并不见异样。大家诧异着,到底许甜甜是科班出身,率先看出问题,叫出来:“这朵梅花上面溅上了东西,画的品相破了,我不能要,你们这是欺骗。”

        刘远征也有点慌神,说:“在哪儿?别急,是不是看错了?”

        二叔激动地说:“我一只眼睛,看得比你们两只眼清楚,这束梅花上面有瑕疵,一点瑕疵,就破坏了整个意境,这是不能接受的。”

        许甜甜也尖声说:“你们拍卖行提供的卖品和宣传资料不符,这笔交易我不能接受,你们还要赔偿我的损失。”

        刘远征忙说:“许小姐别着急,这件事如果是拍卖行的责任,我们绝不推卸,所有的损失由我们承担,商誉和顾客的满意,比这二十几万元钱要重要百倍。”

        刘远征一番安抚,许甜甜终于静下来,二叔却还在捶胸顿足,为这幅画遭到污损而心痛不已。

        刘远征小心翼翼地请教说:“教授,依您的经验,这是什么液体溅在了画上?”

        二叔说:“这是血啊,你看这朵梅花,它的颜色看上去与朱砂的颜色一致,血量又小,没受过培训的人很难发现。这幅画的颜料是用水调和的,画在熟宣纸上,色彩易于交合。这滴血完全渗透进了纸张里。这里还有更小的几滴。如果是水溅上去,处理得好的话,风干后可以完全不留痕迹。而这几滴血在纸上留下了蛋白质的印迹,显得很脏,又破坏了梅花的颜色的和谐。这幅画毁了啊!”

        二叔说得痛心疾首,刘远征和许甜甜听得目瞪口呆。

        刘远征对许甜甜说:“许小姐,你是我们的老客户,双方合作一向很愉快。教授是省内书画鉴赏界的权威,我很尊重他的意见。这件事是拍卖行的责任,我们会在合理的范围内给予你补偿,同时将把这幅画退还给委托人。请相信我的诚意。”

        许甜甜见刘远征的态度非常诚恳,主动认错,也就不再闹了。

        二叔带着我回家。兴冲冲而来,垂头丧气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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