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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应声虫和八路证

        井上小林推开紫檀色的小门后,惊喜地喊:小美!

        井上小美调皮地笑笑,说哥哥,你也真是的,你忘了,我是你的“跟屁虫”,你是我的“应声虫”了?

        井上小林愣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来,哦哦了两声,这才想起遥远的往事。小时候,兄妹曾经形影不离。无论井上小林上哪,妹妹都要跟着。爷爷就给她起名叫“跟屁虫”。爷爷在中国做生意多年,几乎是个中国通。井上小林的中文这样好,大都是跟爷爷学的。可是,井上小美不光影子一样跟着哥哥,还咬尖儿,什么都要“说了算”,一不对她心,她就坐在地上打滚,哭。井上小林哄也哄不好,只好依着她。常了,兄妹俩干什么,都要井上小美说了算。爷爷乐了。说,这就对了,当哥哥的,就要当应声虫。什么叫应声虫?兄妹俩个都不明白。爷爷就讲个中国故事,说有个人叫杨勋,中年时得了一种怪病,每当说话应酬时,腹内就有个小虫跟着应声。不几年,虫应声越来越大。杨勋到处找人求治,有个道士说:这是应声虫。须读《本草》之类药典,碰到有虫不应的药方就可服用。杨勋照这话做了。当读到“雷丸”一药时,虫忽然不应声了,于是就吃了几粒雷丸,病果然治愈……

        两个孩子还是不太明白,爷爷就哈哈哈笑一气,说就是这样,妹妹说了什么事,哥哥就答应,就照办,就是这个意思!

        太好啦!井上小美连拍手再蹦高,可乐坏了。从此,“跟屁虫”跟“应声虫”就各司其责,兄妹俩再也不吵架了。后来养成个习惯,井上小林的话,井上小美从来不听。相反,井上小林却要听井上小美的话。可是,妹妹毕竟小,净歪主意,比如,她指挥栽树,非要把树根朝下栽。说这样树向下长,多有意思?井上小美说,树尖朝下,就会向上长树根,多好呀?比如他们在海边玩,说到横滨为什么叫横滨,井上小林说,因为横滨是横而长的海滨。井上小美说肯定不对。可是,井上小美回家问了爷爷,爷爷说对了后,井上小美就“窃取”了哥哥的成果,说这是她说的。井上小林气够呛,可一想到自己是应声虫,也就忍了。兄妹俩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井上小美小学毕业。井上小美小学毕业后再也不跟哥哥玩,就不是跟屁虫了。可是,井上小美咬尖儿的脾气还没改。在外头咬尖儿,说上句,当然不会有听她的“应声虫”了,于是,井上小美一次次碰得鼻青脸肿。可回家后跟哥哥井上小林,她还是要“说了算”。兄妹俩的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初中时代。但,妹妹“欺负”哥哥的习惯,却一直延续着……

        井上小林十分感慨的样子,说上次……

        井上小美摆摆手,然后又亲昵地拉起哥哥的手,摇了摇,灿烂的笑容刚绽放,又立刻敛住,说哥哥,原谅我,上次我没有答应你。可是哥哥,那天你跟我说当中国八路,都吓死我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我哪里会想到?

        井上小林也严肃地说,小妹……

        井上小美再次向哥哥摆摆手,说哥哥,别多说,你忘了,你是我的应声虫啦?

        井上小林知道,妹妹一向胆子大,主意正。当年不跟哥哥玩后,井上小美身上别把菜刀,硬是逼不少同学“就范”。她愣是用菜刀“杀”出一群“应声虫”来,成为一群女孩子的头头。有几个男同学,也威慑于她的菜刀,成为她的跟屁虫。其实,井上小美的武术底子不错,“拳脚”也挺厉害的。可她说,动拳脚,肯定伤人。而我拿刀吓唬一下,却不会的。

        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野蛮?井上小林没少说妹妹,可是,哪里说得了?许多年之后,妹妹才对他揭开了谜底,说哥哥,不要替我担心。我只不过跟他们玩玩游戏而已。刀别在腰上,肯定吓人,拿在手上更吓人。可是,只要不碰谁的身体,刀是什么?刀就是一块铁。一块比铁片子厚,比铁块子薄的铁。况且,更多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拿出来。我只啪啪啪拍两下后腰,让那些胆小的家伙听听刀跟我手碰撞的声音,这就够了。哥你说,别在后腰上的刀,跟别一大串钥匙有什么区别?如果要说有的话,那就是,胆小的人很狭隘,以为刀只能杀人。其实,谁都明白,刀的功能很多,怎么就只用来杀人呢?

        我这样做,只是让更多的人跟我更加友好。仅此而已。友好就够了,别管我用什么方式友好。再说,我只是利用他人对刀的“误解”的桥梁,走向友好。哥哥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用刀伤害过谁。一次都没有。

        这一点井上小林知道,真的没有。

        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地方,谈论这样的事,她还有心思开“应声虫”的玩笑?是的。她就这样。这才是妹妹井上小美呢!

        此时,他们兄妹二人接头的屋中屋,是随时都会出现盯梢、怀疑、黑洞洞的枪口的地方,是生命随时都会受到威胁的地方。

        井上小美并不想听哥哥说太多,自顾表明自己的观点:说她最近研究不少关于日本出兵中国的资料,还有日本出兵东南亚、太平洋的资料,现在,日本当局像条疯狗,见谁咬谁。据统计,日本居然把侵略之手,伸向18个国家!毁灭别人,最疼也会毁灭自己。她跟好几个最铁的朋友沟通了,现在日本士兵反战情绪也很厉害,看目前的样子,战败是迟早的事。既然这样,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就使使劲儿,早日促成日本战败吧!

        井上小林听了这话,非常兴奋!他把拳头向空中使劲挥了一下:太好了,妹妹!

        井上小美也举起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说对疯狗的唯一办法,就是一个字,打!要不,它会伤太多的人!

        井上小美告诉哥哥,从现在开始,她决定跟哥哥联手,参加打击疯狗的行动。要不,被咬的人完了!不然,我们这些风华正茂的青年,也成为疯狗群的一部分,那可太悲哀了!

        井上小美还说了她的反战计划,西丰县城、四平、长春,开原、铁岭、沈阳,都有她的同学。她要尽快把这些同学组织起来!放心吧哥哥,这些人,跟我都很铁,都曾经是我的“跟屁虫”!当然,我要挑头干大事,这些人肯定会是“应声虫”喽!我联系上这些人之后,力争把他们都秘密发展成八路!

        井上小林当然高兴,这也是他来这里的“最高理想”!

        井上小林了解妹妹,只要她认可的事,就会全力为之。勇敢与计谋都不用担心,担心的,就是她会干得过火。井上小林提醒妹妹,说这可是一项玩火的事情,稍不留神,就会掉脑袋的,要格外小心。井上小美又来了狠劲:怕什么?只要路对了,死也要走下去!

        井上小美果然有新的情报:这里有可能增加兵力。日本驻富源头头已经上报关东军司令部了,近期要在狼头山以西、富源屯以东,修个大桥。这个大桥一旦修成,矿石就可以运上火车线,再源源不断地运往日本……

        井上小林非常惊讶,问,这事准吗?当然准呀。你怎么知道的?我亲自安排人向关东军司令部发的电报呀?你不是电报员吗,怎么还安排别人?哥,我就不兴上个台阶呀?

        井上小美告诉哥哥,她现在可不是一个小报务员啦。在这一带,井上小美的报务业务已经相当有名。西丰县城、开原、四平,甚至铁岭、西安(辽源)一带,出现什么故障都要找她的。井上小林一听,这可是好事情。这样,妹妹做日本八路的工作,活动半径就更大啦!

        富源桥?这三个字一直漂浮在井上小林的脑子里。

        富源河像把白亮亮的长剑,一下砍开了河西的矿和富源屯。二者牵手相连的地方,就是那座小桥。可是,桥面太窄了,只能勉强对过一辆马车。桥墩子太细,与桥面的重量相比,很不相称了。就像几个营养不良的瘦弱的大头人,使出吃奶的劲,才扛起桥面。可大头人的几条细腿吃不住劲了,直晃,眼见要支撑不住的样子。枯水季节,只用些马车、牛车、驴车,或者人力小推车、挑担子,把矿石运富源屯来。这个小木桥的承重太小,过汽车就不行了。雨季来临,河水吹气一样疯涨上来,它张开大嘴,吞了岸,再一口口吞没宽阔的河滩,还不知足,就红着眼睛向狼头山扑去。很快,狼头山的小半截“下身”被它含在口里,狼头山也矮了许多。这时节,如果富源矿还开炉冶炼,只好用小船把矿石运过来。

        井上小林说,他们这样干,更会激起中国人的民愤。依我看,这是在玩火!

        井上小美还要说什么,外边传来好大的声音:没问题,这煤,是西安矿(辽源)最好的煤,放心吧,别说炒菜呀,炼钢都没问题!

        井上小林一听,知道是给他的信号。对妹妹摆摆手,说赶紧分开吧!

        井上小林转身要走时,妹妹塞给他个纸团。井上小林急忙藏好,二人各自原路返回。

        井上小林推开紫檀色的小门,瘦猴儿正在那里等他。

        井上小林挑起担子,还要挑煤,瘦猴儿的手掌向下压了压,靠近了井上小林的耳朵:以后,如果有人通知你“有事”,你就上恩光屯下厂子屯头山坡上的老榆树洞里取情报。去了就知道了,山坡上有并排五棵老榆树,情报就在中间那棵。

        杏枝显然等得不耐烦了,见了井上小林就埋怨:要不是杏树杏花让我等,我早就走了。杏枝翻了井上小林一眼,说谁知道你这么能磨蹭呀!

        其实,井上小林不知道,杏枝早就回去了。可是,大哥杏树又把他撵了回来。杏树说,井小林都快成你妹夫了,你要有点样呀。

        杏花一听这话,也添油加醋地说,二哥,这些日子,我看你总跟井小林过不去。看不上我就冲我来,别欺负我的救命恩人!

        话都说这份儿上了,杏枝二话不说,赶了车就走。

        井上小林上车后,胸口里热乎拉的。那里,藏着井上小美的纸团。井上小林恨不得立刻打开看看。

        井上小林一个劲地讨好杏枝,傻笑,比比划划,不时还“哇啦”几声。杏枝理都不理他,间或歪眼瞄他一眼,或表情冷冷地哼一声。井上小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照样对杏枝很热情。井上小林清楚,杏枝是他的大舅哥,结婚后住在一个院,吃一锅饭,几乎要天天碰面,不能这样生分的。他不会跟杏枝较劲的。车子就要到下厂子了,远远地,井上小林就开始主意东山坡上的那排老榆树。马车飞快地前行,老榆树也越来越大。井上小林仔细数了数,哦,五棵,真的是五棵!井上小林的目光,一下子锁定在中间那棵树上……

        还没到老榆树跟前呢,路边房角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是杏树。杏树急切地向杏树招着手:停下!快停下!

        吁――!杏枝一拉车闸,车的惯性向前一推,辕马屁股撅了老高。辕马猛地向后一坐,马蹄子铁掌“咔嚓嚓”咬住土路,土路灰尘四起,车子停下了。

        杏树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让井上小林赶紧走,别回家。上西大河转转,或者上猎人小屋。总之,要躲一下的。就在刚才,恩光屯的上厂子来伙“二鬼子”,说是挨家挨户搜查,专门找最近新来的人。杏树觉得这个搜查很怪,竟然没有日本人参加。另外,这伙人说是挨家搜,其实,只在中间那趟街搜了,现在,正搜到我们那趟街,我觉得这里边有问题,就连忙来告诉你,赶紧躲开……

        井上小林走前,还特意看看不远处的五棵老榆树。他几乎惊骇起来:中间那棵榆树造型很怪,不知是雷击还是炮轰过,枝樱全无,只剩几根老干了。老干像个刚烈的壮汉。壮汉极尽其力,展开拉弓射箭的姿势,气势磅礴!

        井上小林急忙离开这里。当这个拉弓的壮汉,在井上小林眼中渐渐小了,小的像个枯干的毛笔字,像个飞行的蚊虫,他的一只脚,已****西河的水里……

        过了河,钻进一片树丛,井上小林这才迫不及待地掏出妹妹的纸团,打开。纸团里有块白布。白布上有一行字:哥,我决定跟你干了。可是,一定要给我个参加八路的批文呀!

        井上小林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几遍,居然就这么几个字。批文?要批文干什么?井上小林突然一阵感动,妹妹这是上心啦!凡是妹妹上心的事,就这样的,非常叫真。

        当年爷爷讲了“应声虫”的故事后,井上小美就上心了。她非让爷爷找到那个故事给她看。爷爷在中国做生意时,的确有不少中国的书箱和物件。但,唯独没有这个。井上小美说,你一个日本人说中国的故事,却拿不出“那个故事”来,谁信呀?爷爷也是个叫真的人,真的托上中国做生意的朋友找来那个故事,这下,井上小美高兴了。井上小美听着爷爷一句一句翻译完那个中国故事,说,我喜欢!此后,她就注意起“应声虫”来,一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即使腰里别把菜刀,也要把应声虫队伍壮大起来!

        井上小林非常欣赏妹妹的这股子劲,相信这次奔妹妹来,一定能把日本八路壮大起来!井上小林想把白布扔了,想了想,又改主意了。井上小林脱下衣服,找到腋窝处的缝隙,一点点扯开,把白布条放进去。他要把它跟写满亲友签名的日本国旗珍藏在一起。已经放进去了,井上小林又拿出来,毁掉了。唉,这个条子太危险了!

        井上小林回来,已是掌灯时分。朦胧的月光下,恩光屯的房屋、树、远山,蒙上一层淡蓝色,有种透明感。就像一幅错落有致的水晶宫房子,沉静安适地建在水底。是玉刻,是蜡像,还是象牙雕?太美了!井上小林来这里几个月了,却从没这么认真欣赏过这幅画、这件艺术品!走在这样的乡村艺术品中,井上小林也有种“漂浮”感,就像电影慢镜头那样,轻盈,飘逸,浪漫,舒展——好像他真的游走在水底……

        那一刻,井上小林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真想在这样的地方呆一辈子,自己也成为水晶宫中人,永远永远……

        井上小林的心突然一痛:这场战争,连这个深藏在大山深处的小山村,也未能幸免……

        杏花家的灯一闪一闪,比别人家的都亮。井上小林一阵感动,他知道,晚上只要井上小林没有回来,杏花就把马灯挂在屋檐前,杏花说,那就是她的眼睛!杏花说,我的眼睛分头行动,一只给你照亮,一只,安在你的心上……

        现在,杏花的一只眼睛就在百余步之外,而另一只,就在自己的心窝儿跳动……

        井上小林还没进院呢,杏花一下从门口扑上来,紧紧抱住他……

        钟老井和杏树都在屋里等他。井上小林刚坐下,杏花就端上来好吃的,高粱米干饭,白菜汤,居然还有道香喷喷的土豆炖牛肉!

        杏花抢着告诉井上小林,钟大舅特意弄老大一块牛腱子肉呢,专门给你补身子的。以后哇,会不断地弄来的。井上小林惊讶万分,这么困难的时候,上哪弄这个呀?杏花告诉井上小林,说钟大舅说了,这是组织待遇。

        组织待遇?

        是啊!杏花继续“抢答”,说我大舅说啦,在山西八路军总部,你的补贴可是连级待遇呀,咱恩光这地方穷是穷,可是,隔三岔五弄点肉吃,也算组织待遇呀。井上小林吃不下去了。他想起孙三祥弄刺猬猬肉的事。抬起头来问,光我一个人吃么?

        怎么会哟?都吃了,刚吃过的。钟老井说。

        井上小林一阵狼吞虎咽吃完饭,钟老井才说了今天的怪事。下午来搜查的“二鬼子”好像冲井上小林来的,问来问去,总是不离哑巴。可是,当杏花爹说了什么时候来的,谁介绍来的,从哪来的,那个挑头的家伙竟说:你给我记住了,我不关心他什么时候来,而是关心他什么时候走!

        这句话,几个人翻过来掉过去琢磨,也没琢磨明白。

        井上小林说了今天跟妹妹接头的事,大家听后,都很兴奋。

        氛围稍一缓和,杏花说,要我说呀,把我跟小林哥的事趁早办了,也就省心了。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话还好说些。要不,一个大小伙子,呆我们家,总让人猜疑。

        杏树想了想,说杏花说的,也有一定道理。

        因为大舅在,杏树当然不会说太多。

        井上小林难为了,说,可是……

        还可什么是呀?井小林,上回你不是说了么,只要你妹妹同意跟你干了,你就跟我成亲的,怎么?大话扔出去了,还要收回来?杏花急了,杏眼倒立,打起了连珠炮。

        钟老井听后,呼地一下站起来,说我看这样吧,杏花呀,给你几天时间,把屋子收拾好了,东西也准备一下,准备停当了,你就跟井小林结婚,婚礼呢,由我来主持!

        太好了!杏花一下扑过来,啪,亲了大舅钟老井一下。

        福田爱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敌人的火力很凶猛,那架势,非要把这伙八路消灭不可。陈铁拳现在他们赶紧撤退,还是能够逃脱的。可陈铁拳看福田爱在地上痛苦地扭动一下,知道他还活着。陈铁拳下令道:火力掩护,一定要把福田爱抢回来!

        井上小林主动请缨:排长,我去!

        陈铁拳点了点头:要小心!

        陈铁拳知道,在这些人中,只有他和井上小林武功出色。井上小林去,安全系数会大些。还没等井上小林跳出去,陈铁拳就决定要撑起一方天。陈铁拳双臂一较力,机枪立刻喷发出密集的子弹。子弹像无数把刀子,收割了好几个人头。刀子太厉害了,齐刷刷贴着敌人脑瓜顶割个不停,把天空拦腰截断,只要敌人一抬头,就会撞在刀刃上。战友们也效仿陈铁拳,每个人都把敌人头上的天空当成是自己紧急收割的一块田园,敌人的脑袋,只能掩藏在石头后头。

        敌人哇啦哇啦一阵怪叫,迅速组织起新一抡反扑。

        晚了。当敌人的射击浪头一样翻卷起来,井上小林已提前在敌人进攻的“浪底”把福田爱抢了回来。

        福田爱的左腿断了。鲜血泼浇一样冒出来,染红了裤子,染红了鞋子,也染红了草地。

        快把大腿扎上!快!陈铁拳一边命令,一边在寻找逃生之路。

        井上小林刚扎好,福田爱一把推开井上小林:我不行了,你们快撤!

        陈铁拳说,只要我们还活着,就一定把你带出去!

        福田爱急得不行,猛地抽出腰里的手枪,说,他们是冲我来的,我顶着!

        井上小林不再说什么,一下背起福田爱,猫着腰,拼命跑了起来。

        福田爱趴在井上小林的背上,说其实,我投奔八路,就是想……快点……回家呀!现在看,我回不去了!

        你一定会回去的!井上小林安慰他说。

        前头开路的山本鸠光反身回来,对井上小林说,来,我背一会儿。

        换在山本背上后,山本鸠光对福田爱说,看出来了吧,我们陈排长对你多器重呀,冒死也要把你救出来!

        咳,可惜,我成了累赘呀!福田爱说。

        跑到一个山坡,敌人追得更近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敌人越聚越多。陈铁拳一看,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完蛋。陈铁拳命令大家,分散开,向林子里逃!

        陈铁拳、井上小林、山本鸠光等五个人一伙,向不远处的小山头跑去。如果他们占领那个山头,进可攻,退可守,就能居高临下抵挡一阵子。

        陈铁拳靠近山本鸠光,指着他背上的福田爱说,来,给我!山本鸠光还要争执,陈铁拳一下把机枪递给山本鸠光:给,我们向密林子里撤!

        福田爱见这个中国八路指挥官刚才冒死救他,现在又亲自背他,激动坏了,把大拇指伸到陈铁拳的胸前:八路的,大大的好!

        现在,你也是八路了!陈铁拳说。

        真的?福田爱很激动的样子。

        真的!回去,我就给你发八路证。陈铁拳说。

        还要给我换上八路衣服。福田爱说。

        当然!陈铁拳说。

        他们全力向那个山头靠近、靠近。子弹嗖嗖飞过来,打在石头上,炸起耀眼的火花。子弹撞在树枝上,太快,树枝来都不及呻吟就垂下头来。加速!再加速!身边的草、青棵子、树木,渐渐后退。还有新的草、青棵子、树木飞奔而来,眼前的山头越来越大……

        八路们分头逃跑,日本兵也分头追,可林子都是人。伊滕哲夫那伙人,换上日本兵的服装后,竟大摇大摆在一队日本兵跟前走过去。他们走对面时,伊滕哲夫向对方喊一嗓子:笨蛋!乱跑什么?八路往那边跑了!

        伊滕哲夫的日本话太流利了,对方果然相信了。只见为首的小胡子一摆手,指挥一队鬼子向另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陈铁拳他们就没这么幸运了。

        陈铁拳他们就要靠近小山头时,突然,山头前的石头后边,扫过来一梭子子弹,两个八路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当场牺牲。

        妈的,鬼子抄前边去了!陈铁拳恶骂一声,立刻趴在一个凹坑里。子弹雨点一样扫射过来,陈铁拳头都不敢抬。关键时刻,井上小林跑到左边,一阵猛打,把火力吸引过去。陈铁拳这才得以从凹坑里逃出去,躲在一块大石头后边。

        陈排长,别管我了!你们快走!福田爱说。

        那怎么行?我们活活在一起,死死在一块,我决不能丢下你!陈铁拳说。

        你们……已经感动了我。可我……决不拖累你们。福田爱说。

        陈铁拳看准前边另一个石包掩体,立刻跑过去。可是,陈铁拳刚一到地方――砰!身后响起枪声。陈铁拳一看,惊呆了――福田爱饮弹自尽!

        陈铁拳呆了半天,突然对着福田爱的尸体大喊:福田爱,你也是八路!你是个最最勇敢的日本八路!你是个英雄的日本八路!

        陈铁拳和井上小林在林子里跟敌人周旋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星暗林幽,才逃脱了追踪。

        然后,陈铁拳又和井上小林几个人返回来,运回了福田爱的遗体。这时,日军扫荡的风头正劲,八路军大部队都转移了,他们化整为零,上山打游击。同时,也在发展抗日武装。陈铁拳决定,安葬了福田爱后,再去找大部队。

        陈铁拳找来一套新的八路军军装,给福田爱穿上。又特意找当地组织,做了个八路军证件,放在福田爱胸前。村子刚刚被扫荡过,什么都没了。陈铁拳还是找来几块门板,做成简易棺材,按中国人最尊敬的仪式,安葬了福田爱。

        村里听说安葬的是日本人,非常气愤。挑头的老人拿了棍棒,叫过来不少人,非要掀了福田爱的床。乡亲们嗷嗷叫,这个哭,那个叫,纷纷述说自己死了什么什么亲人,家也没了,明天怎么活都不知道,都是日本人造成的,现在,怎么还这样对待一个日本兵?一个弯腰老奶奶,指着陈铁拳的鼻子:亏你还是个八路干部,你说说,为什么要这样干?

        七八个男人也愤怒了,一起向前挤,非要掀翻尸体。

        见好几个八路军战士护着福田爱,有个汉子说:乡亲们,我妈我爹都让日本兵杀啦!我妹妹被日本兵强奸后,挑了好几十刀呀!你们说,他们把这个日本兵当成老祖宗了,差点打板供起来了,我们能让吗?

        不能!几十个一齐喊。

        这时,大汉一挥手,大喊:上!

        几十人手操棍棒一齐向前拥,眼见前边的几个八路已经顶不住了。

        谁敢?!陈铁拳大喝一声,噼哩啪啦一套拳脚,前边的人已经倒在地上。

        大家正惊得目瞪口呆,陈铁拳说,乡亲们,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听了我的话,如果你们还觉得眼前的日本人该千刀万剐,我没意见!

        这时,有人认出陈铁拳来,说,他就是陈铁拳,原来是五台山的!

        早先是少林寺的,后来才上的五台山!有人说。

        陈铁拳说话了。日本兵侵略了我们,害了我们,这是事实。但,根子在日本当局法西斯分子。不少日本兵,也是战争的受害者。陈铁拳还以井上小林、山本鸠光、伊滕哲夫为例,他们现在都是八军战士了!还说井上小林,日本人要用两万块悬赏他的人头呢。话题一转,就说到福田爱。不少乡亲看过井上小林的悬赏画像,纷纷议论说这个人可不简单。火候到了,陈铁拳才深情地讲了福田爱的故事。

        乡亲们听后沉默了良久,老奶奶对刚才挑头的老头说:儿子,还愣什么呀?去去去,想法找到白布来,咱们给他披麻戴孝!

        老头刚走,老奶奶走到福田爱前,掏出手绢,擦擦福田爱的额头。当她看到头发上尽是血,叹口气,说,他还是个孩子呀!要是他爹妈看到他这样,怎么活呀!这孩子也是让人调理啦,要不,哪能跑中国来卖命呀!老奶奶抬起头,面朝大家,说,将心比心,要是咱的孩子这样,咱能不心疼么?

        老奶奶一边给福田爱擦额头,一边流泪。

        旁边的不少妇女,也都不停地抹眼泪儿。

        乡亲自发地组织起来,这个拿被子,那个拿褥子,有个结婚不久的新娘,还把自己的化妆品(一盒烟粉、一小包口红)献出来,说给这个日本八路好好化化妆。

        送葬的场面相当感人,100多个中国老百姓,全都披麻戴孝,为福田爱送行。几个日本八路见了,感动坏了,个个都哭成了泪人。

        在井上小林的提议下,他们把福田爱安葬在“四肥子”身边。

        1947年4月,井上小林回日本时,特意把福田爱的骨殖带回日本,交给他的家人。这是后话。

        井上小林见“四肥子”的墓碑坏了,跟陈铁拳说,晚一天再走,他要给四肥子做个新墓碑。陈铁拳知道,井上小林一直觉得亏欠四肥子的,没好意思拒绝。但,陈铁拳却命令其他人带山本鸠夫、伊滕哲夫立刻启程,追赶部队。陈铁拳说这里离日本兵营很近,怕出什么意外。陈铁拳之所以留下来,除了陪同井上小林外,还要协助当地留守人员,安排老乡撤退。

        果然如陈铁拳预料的那样,乡亲们刚刚转移,日本兵又一次扫荡。这次扫荡更凶,称做“拉网式扫荡”。

        井上小林做完四肥子墓碑后,正要去立呢,一上山坡,却看见前方烟尘滚滚——骑兵开路,一大队日本兵,轰轰烈烈地开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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