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小林刻钢板,百灵鸟推手推轮印刷,井上小美装订,三个人成龙配套,速度很快。天亮时,他们竟印制了三百多份宣传材料。
井上小林真是多才多艺,还刻了题图、插图和插花,字迹大小横版竖版也做了精心安排,弄得相当有水平。百灵鸟一个劲地夸,说真是没想到呀,从前光知道井上君武功厉害,没想到,还是个高手文人呢!那些关于富士山呀、樱花呀、横滨海岸呀的插图太煽情,百灵鸟看了都爱不释手,还把传单贴在胸口上,说,看了这个,我都想家喽!
天亮了,百灵鸟说,你们俩睡一会儿吧,我看着。要不,打不起精神来,开摩托车多危险呀。
井上小林竖起大拇指说,池田尤美,活干得这样漂亮,我哪顾得上困呀?
井上小美也表扬起百灵鸟来:你安排得真是太好喽!还百灵鸟?我看呀,你都是千灵鸟啦!
别看三个人一宿没睡,却个个精神饱满,那样子,活脱脱是长跑运动员才跑了几十米就停下了,还没使上劲呢!
给百灵鸟留了几十份,三百来份传单,井上小美都带上了。井上小美干什么事有个狠劲,临走时,居然交待池田尤美:抽空,你再印点,越多越好!
百灵鸟笑了笑,说没问题。
回来时,井上小美故意没走原道。绕向西安的路,再过乌龙岭,奔小杨屯、培英屯、对面屯,再向安民屯方向走。在安民屯河对岸的龙尾山直行,就到富源屯了。井上小美却一个灵巧的左转,奔怡河而去。在怡河屯东头过一条小河,就是宝丰屯了。井上小美体力太好了,车开得快,稳,灵巧。过宝丰屯小河时,井上小美一句“抬脚哦”,突然加速,车子哗啦啦犁开河面,立刻盛开了两簇美丽的“水仙花”……
和来时一样,在四平郊区的空房子里,他们换上了便衣。而到宝丰屯屯东的山坡小树林儿,井上小美才换上日军军装。这次四平之行收获很大,他们一直很兴奋。兄妹二人分手前,相视笑笑,还啪地击掌鼓励:加油!
井上小林兄妹这样配合,跑了附近不少地方。意想不到的是,一些日本兵表面上那样听令,那样忠于职守,内在,却隐藏着强烈的反战情绪。虽是为国家出力,也跟民间一样,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玩命。冤有头,债有主,真逼上了,玩命也得玩。可是,日本人放着安生日子不过,来欺负中国人——大老远的,跟人家有什么仇啊?再说,他们还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还干了太多杀人越货、巧取豪夺的勾当。井上小美胆大心细,专门找那些她熟悉的,又有厌恶战争情绪的人,发传单,做思想鼓动工作。很快,“准八路”阵容逐渐扩大。当然,井上小美要格外小心,要挑她原来熟悉的信得过的人。她知道,这种事要是闹翻车了,会掉脑袋的。可是,井上小美倍加小心,还是引起了井上小美顶头上司福地正一的注意。
这天,福地正一把一张宣传单递给井上小美,问井上小美:见过这种宣传材料么?见过。在哪?在你手上。我是说在别的地方,你见过没有?见过。在哪?这不,在你手上呢。你知道它是怎么来了吗?知道。怎么来的?福地正一先生弄来的。你——?
原来,福地正一在纸篓里发现的这个传单。福地正一的速度很快,当井上小美随手丢了这张纸,只去趟洗手间,回来时,这张纸就没了。井上小美看着福地正一笑了笑,说,头儿,我们该交换一件东西吧?
井上小美的话,气得福地正一鼻子都歪了,可转念一想,又笑了。福地正一上上下下看几眼井上小美:哼!如果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前田光夫,你的脑袋可就不在肩膀上喽!你不会的。为什么?你不敢。什么?难道……我还怕你不成?不是怕我,而是怕前田光夫。你……什么意思?因为你跟我一样,这样做,你的脑袋也要搬家的!
井上小美这才拿出福地正一收集的八路军传单,还拿出一本日记,翻开其中的几页,上面都是福地正一偷偷收听“敌台”的时间、地点、内容等记录。福地正一看到这些,吓坏了,一把抢了过来。井上小美笑了笑,说,我知道你会这样做,要不,我怎么会只拿出一部分来?
福地正一一听这话,立刻瘪茄子了。
井上小美这才亮出底牌来:我们都是日本军人,为了报效祖国才来中国的。你和我一样,都是爱国者。这没错。过去、现在和将来,我们永远都要爱我们的祖国。可是,我们不能爱疯狂的法西斯分子,这跟爱国是两码事。我们来到中国后,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我们上当了。战争的主导者,是以爱国的名义欺骗了我们!我们表面上得听当局的,可是,我们的心却在默默地反抗。你,我,还有许多跟你我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内心的反抗。很简单,因为,我们不甘心受欺骗。福地先生,我的手里,早就有你的证据。可是,你无论怎样怀疑我,却没有我的证据。为了我们平等,欲荣则荣,欲损则损,脑袋拴在一条绳上,我才故意让你看到那张传单的。不错,那传单是我带回来的。可是,福地先生,你以为我就那么蠢,会随手把传单扔在纸篓里么?
福地正一这才服了软,表示他们二人谁也别管谁,掉脑袋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他建议他们交换“证据”,这样,就都安全了。井上小美不同意。井上小美离开屋子前,说,我的证据,你好好保管。你的呢,我也好好保管的。这样做,就等于你的脑袋在我的手里,我的脑袋在你的手里,很公平。
福地正一听了这话,就如同咔嚓一声被铐上手铐子,虽然胆颤心惊,却立刻老实了。
剃了这个刺头,以后的活就更好干了。福地正一常常是头一道防线,保护着井上小美。这样做,也是保护他自己。
井上小美英姿飒爽,名气越来越大。辅导、调试设备、培训的事经常有。井上小林很少跟妹妹一起出发了。许多单位都来车,亲自接井上小美过去。或者,借故有点什么事情,把井上小美接走。
其实,名气大也是“应声虫”们打造的。明明设备没什么毛病,为了跟井上小美“接头”,硬说设备坏了。明明设备只出点小毛病,谁都能修,却都说出了大病,只有请技术最厉害的井上小美了。井上小美一来,果然手到病除。井上小美弄不了了,福地正一“诊断”后,硬是悄悄把“方子”告诉井上小美,井上小美一鼓捣就好了。这样一个团队捧一个人,还不捧天上去?
井上小美借机大张旗鼓地发展日本八路,附近几个日军驻地,她都跑遍了。传单发得哪都是。只是,所有人都默默地暗中进行。纸里包不住火。这天,瘦猴儿突然来找井上小美,告诉她前田光夫发现了传单,很恼火,正在暗中调查呢。
井上小美笑了笑:好的,头儿。
瘦猴儿咧咧嘴儿,“咝”地一吸气,说井上小美,可不兴这样叫我哇。
叫是叫,不过,我不会让三个人听到。
最好,还是别叫。
好的,头儿。
瘦猴儿再次咧咧嘴儿,再次“咝”了一下。
井上小美跟瘦猴儿早有默契。她甚至早就知道瘦猴儿是日本八路,只是不挑破这层皮儿。哥哥井上小林头一回让她参加八路,她拒绝了,第二回却又那么果断地应下了,“内因”主要在瘦猴儿。就是她后来如此顺畅老道的活动,与瘦猴儿的“一只手”暗中推助不无关系。只是,瘦猴儿告诉过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他。还强调说,对你哥哥也是,只说该说的。井上小美明白了,瘦猴儿的下句话是:不要说不该说的。上回她对哥哥说了瘦猴儿也是日本人,一出口,就有点后悔。倒不是担心哥哥会泄密,而是觉得自己有点嘴欠。这次,瘦猴儿又说了对付前田光夫的办法,井上小美听后,笑得比花都灿烂。
下午,刀条脸把井上小美叫到了健身馆。前田光夫正大汗淋漓地举杠铃呢。井上小美一看,杠铃居然是蚂蚁车轱辘改造的,焊枪割的轱辘缺胳膊短腿,还净疤拉,噗哧一下,乐了。井上小美乐时,前田光夫正吃力地举一个杠铃,他咬牙瞪目脸红脖子粗,杠铃齐眉正较劲的时候,听了这声乐,他一下子泄气了,咣!杠铃掉了下来!
刀条脸吓了一跳,连忙说,哎呀呀,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井上小美接上话,说你没看出来吗?前田队长连一半劲儿都没使上呢!
前田光夫也不说话,看都没看井上小美,哼了一声后,指指刀条脸:你的,把那个给她看看!
井上小美接过刀条脸递过来一张传单,只扫了一眼,说,这个呀!有什么呀,这玩艺,是我带回来的。
井上小美扭头对前田光夫说,队长,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前田光夫这才紧了脸,问井上小美传单是怎么回事。井上小美不慌不忙,说那样的传单哪都有,她走过的地方,随处都能看见。本来她是没当回事的,可是,它经常出现她的工作包里、衣兜里、摩托车上。她已经扔了不少了,这张是什么时候跑自己衣兜里的,她也不知道。
前田光夫晃了晃头,看来,八路的活动很厉害,都跑到我们日本军营来了,我怀疑,在我们内部,也有八路的卧底!
您……在说我吗?井上小美万分惊讶的样子。
前田光夫说,你,还没这个胆子!不过,以后,不许带这样的东西回来!
不是我故意带的,是三只手太厉害了!
什么三只手?小偷么?
井上小美这才解释了三只手只是发传单的人。说他们的手太快,只要遇上他们,传单就一定会跑你身上来。哪怕只是走个对过儿,嗖,传单就跑来了……
前田光夫哈哈哈大笑一阵,说哪有那样神?
井上小美走后,前田光夫告诉刀条脸:不能大意,以后,盯着她点儿。
刀条脸点了点头。
不大工夫,井上小美又来了。前田光夫正吊环拉背呢,累得呼哧呼哧喘,见了井上小美一愣,井上小美也不说话,向前田光夫敬个礼,把一张纸放在椅子上。前田光夫为了还军礼,赶紧放下吊环,动作急了,脚下一滑,扑腾,摔个大腚墩!
哈哈哈哈!井上小美大笑起来!
如果是别人,前田光夫早就火了。对女兵,他还是网开一面的。前田光夫捂着屁股也哈哈哈笑了起来。井上小美走后,前田光夫拿起纸,上面是一首中国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前田光夫摇了摇头。
再见到刀条脸,井上小美不客气地说,你不用盯着我。你我明明都是半个间谍,你却跟踪一个同行,多累呀?
井上小美随手递给刀条脸一张传单:给,拿去请功吧。
刀条脸不好意思地抖抖肩膀:怎么会呢!
井上小美告诉刀条脸,现在发传单的“三只手”很多,不要光找接传单的人,而是要找发传单的人。发传单的人在哪?在八路队伍里。八路来自哪里?来自中国的老百姓。可是,中国的老百姓那么多,生生不息,抓得过来么?
刀条脸为难地摊开两手:可是……
可是前田队长让你找,对吧?井上小美又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刀条脸,说这首诗很好。我给前田大队长看了,我希望,你也看看。
也是曹植的“七步诗”。
井上小美示意刀脸脸坐在台阶上,她跟他说说话。井上小美美貌出众,军中不少人追她,可她太高傲了,个个都望尘莫及。难得井上小美这样对他。井上小美向刀条脸讲了七步诗的来历。曹操是中国“三国时代”的皇帝。曹操死后,他的长子曹丕继位。曹丕唯恐几个弟弟与他争位,便先下手为强,夺了二弟曹彰的兵权;又逼四弟曹熊上了吊。此时就剩下老三曹植,曹丕内心非常恨他。故命曹植在大殿之上走七步,以“兄弟”为题即兴吟诗一首。但有个要求,虽是吟咏“兄弟”的诗,诗中却不能出现“兄弟”二字,成则罢了,不成便要痛下杀手。曹植不假思索,立刻脱口而出:“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便是赫赫有名的“七步成诗”。曹丕听后也潸然泪下,没下得了手,只是把曹植贬为安乡侯。
这首诗,是奶奶讲给她的。当刀条脸听了“七步诗”的故事,又知道井上小美还有那样好的奶奶,一个会跳芭蕾舞的奶奶,一个精通中国中医的奶奶,很是惊讶。
井上小美说,如果战争结束了,我就像奶奶那样,学中国中医,也学中国文化。也学中国文化?对。为什么要学中国文化呢?我喜欢。
刀条脸还要问什么,井上小美却抬腕看看手表,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看着井上小美渐渐远去的丽影,刀条脸呆在那里……
井上小美再次看到哥哥后,把她的新想法一说,连一向无所畏惧的井上小林都惊骇起来:起义?妹妹,太大胆了吧?!
陈铁拳和井上小林给四肥子奶奶送了些地瓜,又把老人的小房重新修整一番,才回了部队。
没多久,陈铁拳的排已经相当于一个连了,队伍在游击战中,滚雪球一样扩大了100多人,还捡了不少洋捞,武器装备也好多了。
这些成绩,与日本八路井上小林、山本鸠光、伊藤哲夫等人是分不开的。好几个炮楼,就是在他们的政治攻势下,日本兵才大大削减了战斗力。一个多月时间,竟有几十个日本兵弃暗投明,投奔了八路。
刘伯承司令员亲自下了命令:在加大反扫荡力度的同时,也要发挥好日本八路的作用,积极做好反战宣传工作。
八路军尽量不让日本八路参战,一是相对危险;二是让他们跟自己过去的部队交火,向自己的同胞开火,怕他们下不了手。井上小林、山本鸠光、伊藤哲夫等人除外,他们已是日本八路中的佼佼者。
陈铁拳说,井上小林,我们排反战的事,就由你来抓吧!
此后,又投诚过来不少日本兵,有的,留在部队干反战宣传,有的,还被送到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学习。井上小林也想上延安学习,名都报了,他又退了。井上小林对陈铁拳说,排长,现在反战形势这样紧迫,我怎么能走呢?再说了,现在日本当局悬赏我的人头,才两万块,这哪行?我呀,力争让他们涨价!
好小子,你也太贪啦,我们刘司令员才五万块呀!
刘司令员我不敢比,可是,我要再干几单漂亮的活,估计再涨一万块没问题的!
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井上小林在这一带的日本士兵中,人气直线上升。别的队伍喊话的反战联盟成员反馈过来消息了:阵地上的日本兵说,如果他们看到了井上小林,立刻就奔过来,投诚!还有的日本士兵说,他们只相信井上小林……
井上小林成了日本军官的死对头,却是厌战士兵心目中的英雄。只要井上小林喊话了,对方一般都是“给面子”的。
非常顽固不化的,井上小林也遇上过。
1942年10月,八路军的一个旅跟个日军骑兵部队开战。陈铁拳这个排被委以尖刀排的重任。
敌骑兵溃逃在荷泽县一个小村庄负隅顽抗。井上小林见火候到了,冒着生命危险,与这个旅的敌工科长一起,躲过弹雨,迅速跑到距日军不到100米的地方,借助一座破庙的窗口,向顽抗的日军喊话。快速飞奔过来的,还有伊藤哲夫。
可是,无论井上小林怎么喊,对方都没有反应。原来,两个日本军官一直凶狠地威逼着士兵。当看到许多日本兵在当官的威逼下,把冰冷的枪口对准自己准备集体自杀时,井上小林一跃而起,要冲上去解救。这时,伊藤哲夫说,求你了,让我去吧!
伊藤哲夫冲出庙,飞快地向日军阵地跑去,边跑边喊,想制止这场残杀同胞的血案发生。一个日军头头见“八路军”跑了过来,急忙拉断引线,抛出一颗手榴弹,轰地一声,伊藤哲夫倒下了。突然,伊藤哲夫从硝烟里站了起来,不顾右手负伤,鲜血淋漓,仍勇敢地冲进日军阵地。
可是,就在手榴弹爆炸的那一刻,万恶的日军将校仍命令部下一个个自杀了。
井上小林等人赶到,迅速救起伊藤哲夫。
后来,组织上把伊藤哲夫送到抗战圣地延安,伤好后。他在延安日本工农学校学习。
正月的雪好大哟,雪花儿翩翩起舞,一连舞蹈了好几天!整个视野莽莽苍苍,一片洁白。只有屋顶上的烟囱吐出烟圈儿,被“哈气”融化的地方,才露出一小块黑颜色,像颗美人痣――退远了看,那些“高起”的东西,醉卧在节日气氛里的山峦,微微挺起胸膛的大地,一律盖上了白棉被!“边款”都是圆圆的曲线,弯,浪,柔美。线条潇洒极了——整个大地,就像一曲浪漫的五线谱!房子、柴草垛、猪舍等等人类的小建筑,就是五线谱上的音节符号……
五线谱上,还有个痦子一样的小点,那个小点,就是日本兵的碉堡。
现在,碉堡里的一个日本兵突然指着前方:你看,那是什么?
在离碉堡不到30多米的雪地上,一朵“红花”升起来,升起来。越升越高。周遭一片洁白,那朵红花格外灿烂!
一朵红花,两朵红花,三朵红花——一连升起十多朵灿烂的红花!
随着望远镜的焦距变化,红花被一点点拉近、放大。哦,那是红色的包裹。包裹下,是高粱桔杆。桔杆下,是一只只手。手下,是一个个灰色的袖口。
啊,八路!
这时,一个红包的下边,响起亲切的声音:同胞们,你们好!我们是日本人觉醒联盟的成员!我叫井上小林,在这里,我以中国人的风俗,友好地向你们拜个年,过、年、好!
碉堡里嘁嘁喳喳,有个士兵咔嚓拉了枪栓。井上小林的名字如雷贯耳,也不知是真是假。值班班长挥挥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井上小林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导过来:我们举起来的东西,不是炸药,也不是地雷,而是慰问袋。我们都曾经是日本军人。但现在,我们都是八路军战士了。我们今天过来,就一件事,给你们送来大红枣、柿饼、花生等好吃的食物,对喽,还有中国饺子!为了让你们更加快乐,我们还带来的唱片,唱片里的歌,都是你们爱听的日本歌,家乡的歌!
为了这一天,井上小林他们准备了好几天。陈铁拳率领一个排装备现代化的精兵,埋伏在附近,随时应对意外。
井上小林等人事先挖了掩蔽壕。带了“告日本士兵书”、“欢迎来日本人联盟”和印有流行歌曲的宣传单、标语牌、小旗等反战宣传品。还准备了“慰问袋”。慰问袋是日本战时流行的一种风俗,当出征的士兵在前线作战时,国内民众将日用品或食品、慰问信等,装在一个一尺见方的布袋子里,赠送给前方士兵,以示慰劳和鼓励。在日军侵华初期,日本士兵每人平均年收到八至十二只慰问袋,里面装的食品和物品也比较精致高档。由于日本当局穷兵犊武,国内民不聊生,到1940年,慰问袋降至六只,1941年仅为三只,所装物品质量也大大降低。
什么?你是谁?碉堡里有人说。
井上小林又喊道:我们是日本人觉醒联盟!我们向附近的老乡打听了你们的生活情况,我们很想念你们!
你能再报一下你的名字吗?碉堡里有人问。
我叫井上小林!
碉堡里一听井上小林,立时静了下来。不一会儿,有人回话:你是两万块悬赏人头的那个井上小林吗?
是!同胞们,那就是我呀!
碉堡上头立刻议论纷纷,人越来越多。不大工夫,碉堡上面站满了人。山本鸠光担心日本士兵会开枪,提醒井上小林:小心些!
井上小林说,各位战友,请放心,我们是日本联盟的人,不是来打仗的。我们决不会开枪的。今天,八路军也来了不少人,宣传队也来了。我们只想心平气和地谈谈,真心实意跟你们交朋友的。
此前,这个碉堡接了不少日本八路的宣传信件,不排除有人早已“心仪”日本人觉醒联盟。一些日本士兵口口相传,讲述井上小林的故事。有个四方脸看了老乡捎来的信后,说,信写得好,很感人!
可是,现在,他们不说话,有人还是担心起来。
不想,碉堡上有人喊:
井上小林,你是好样的!
放心吧,你们不开枪,我们也不会开枪的!
井上小林趁机说道:同胞们,参加八路前,我也跟你们一样,轻信了日本军部的种种谎言。什么为了“圣战”,建立大东亚和平,都是骗人的鬼话!说八路军是野蛮人,更是无稽之谈!我参加八路后,像回到了家人的怀抱,倍感亲切呀!八路对我们日本俘虏特别好,完全把我们当成亲兄弟。事实证明,八路军是支文明的军队,胸怀宽广的军队,最讲人性化的军队!想想吧,世上有这样的军队吗?我们日本人杀人越货、干尽了坏事,当了俘虏后,八路军不仅不杀我们,还给我们很高的待遇。愿意回家的发路费,愿意留下来的当成兄弟。就连称呼都做了规定,不许叫我们“日本鬼子”,而是叫我们为“国际友人”!同胞们,你们好好想想,我们来侵略人家,被俘了,人家还对我们这样好——同胞们,八路是我们的恩人啊!八路不仅挽救了我们的生命,还挽救了我们的灵魂!早在1940年,八路军就下发了关于优待日本俘虏的规定,此后,类似的文件发了很多,哪个文件,都为我们着想啊!我们一个普通被俘士兵,都要享受八路军连级军官的待遇,就连战死建立墓碑、写墓志铭,文件都做了规定,同胞们,多么感人呀!可是,日本军官怎么对待八路的?抓到八路必定处死,枪毙算轻的了,甚至扒光了衣服,让新兵当靶子刺。鼻子上穿了铁丝,当动物耍等等。对无辜的中国百姓,实行杀光所有生物,烧光所有房屋,抢粮食,强奸妇女,坏事做绝呀!而对待日本士兵,却残酷至极,命令你们战斗时要留下最后一颗子弹,为了自杀……
同胞们,最高兴的是,我们的生活非常自由。每天的安排都由大家商量着决定。有时写传单、出报纸、搞娱乐。我们还有很多日文书,可以自由地学习。
这时,碉堡里有人问:那么,你们不想家么?以后,你们不打算回日本吗?
我们和你们一样,亲人都在家里。我们非常想念自己的亲人。父母兄弟姐妹,都盼望我们早点回去。如果没有这场该死的战争,我们可能在上大学,可能在工作,可能在谈恋爱,也可能娶妻生子过着甜蜜的小日子——更重要的,我们会和亲人们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哟!我们是日本人,我们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祖国。同胞们,正因为这些,我们才反战的!我们从来没有把日本人当成敌人,因为,我们自己就是日本人,为了和平,为了早日回到亲人们身边,同胞们,让我们共同携起手来,掉转枪口,反对日本军部发动的侵略战争吧!
碉堡上鸦雀无声。
井上小林清楚,这么多人在一起,谁也不敢表态。但,他们显然“动心”了。
井上小林说,各位,今天就谈到这里,我们轻松一下,唱唱歌好不好?
好!我们同意!碉堡里有人喊道。
井上小林看看山本鸠光。山本鸠光立刻说,大家都听过最近的流行歌曲吧,不过,我不一定唱好哟!
别客气了,请吧!碉堡上的士兵说。
山本鸠光说,好吧,那我就献丑了!
在陌生的他乡小镇上流浪、流浪……
嘿!唱得好呀,再来一个吧!碉堡里的士兵说。
我们一替一首吧,现在,轮到你们唱啦!日本八路说。
碉堡上的士兵立刻唱了起来:
歌声一停,双方立刻响起热烈的掌声。几个日本八路忍不住落泪。猛地,听到碉堡上呜呜啕啕的哭声……
井上小林带领大家又唱一首日本歌曲《过山冈》后,陈铁拳做了反战讲话(山本鸠光翻译):日本弟兄们!现在,我代表八路军讲几句话。亲临今天的歌曲联欢,我非常高兴,也很感动。看得出,日本弟兄们也跟井上小林这些日本八路一样,都是些心存美好、胸怀理想的青年!即使充当日本军部的炮灰,仍然讲亲情,重友谊,爱和平。我们八路军的敌人不是你们,而是日本的军阀和财阀。你们这些热血青年,也是受害者!因此,我真心地希望我们大家携起手来,为了早日结束战争,为了中日两国人民和平幸福日子的到来,共同努力!我祝愿,各位日本朋友都能早日安全无恙地返回日本!
碉堡上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陈铁拳最后说,朋友们,有什么不方便的问题,可以让附近的老乡捎信来,请相信,我们会全力帮助你们的!
士兵们纷纷下来,取走了慰问袋。井上小林打开手摇留声机,《樱花谣》优美歌声唱起来,碉堡里的日本兵一个个走出来,与野外的同盟员一同唱日本家乡的歌曲。一个“四方脸”少尉觉得不过瘾,还大胆地把留声机搬上炮楼,一连放了十五张唱片。
临别时,“四方脸”少尉握着井上小林的手:我忘不了你的,后会有期!
当反战盟员和日本兵套上了“老乡”,更加近乎了,他们握手,他们拥抱,他们互赠礼品——没有随身带的东西,哪怕随手揪下来一枚钮扣,都能交换。
反战宣传结束后,附近的庄稼地和道路两旁,插立了不少传单小旗,上面写:打倒日本法西斯!为中日两国人民解放而奋斗!打倒发动战争的日本军阀!碉堡的前方,也立了标语牌:家里的亲人正等着你们回去呢!
碉堡里的日军听了同盟员的喊话,参与了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歌曲联欢,收了慰问袋和挂在铁丝网上的慰问品,寂寞枯燥的心得到慰籍。他们多次向跟前的伪军竖起大拇指:
八路大大地厉害!
同盟员大大地好!
这个碉堡,后来被称做“友好碉堡”。碉堡里的日本兵,再也没有干过残害百姓的事。八路军战士巡逻,八路的队伍从这里路过,都相安无事。一次陈铁拳的队伍被日军“包饺子”了,情况非常危急,饺子边就要“合围”的攸关时刻,就是这座碉堡的士兵个个都朝天放枪,让开一条生路……
许多接受了正义宣传的日本士兵,开始弃暗投明,一个个逃出了铁丝网围堵的据点。一名日本娃娃兵,带枪跑到李家村,寻找八路军里的日本人。当得知八路军转移走了,他悻悻地返回据点。他感到绝望极了,好像丢了魂似的惴惴不安。怎么办?他不想杀人,不想对那些无辜的中国人下手,可是,回去后,他将要干的,就是杀害中国平民!他实在忍受不了这样无尽的痛苦折磨,逃出了据点。他扑嗵一下,跳进一个壕沟里。他背依沟沿,脱下鞋,口含枪管,用脚趾猛地勾动扳击,自尽了!
这年8月10日,汾阳日军宪兵队武藤伍长带着日本反战同盟的宣传品跑来投城。太原铁甲日军1479特务部的朝鲜籍翻译官池田东根,于次年5月15日带着妻妹、孩子和大村三部一家、菊本镇郎等九人,逃出特务部队,奔向抗日根据地。
井上小林的反战工作,干得非常出色。真像他“期待”的那样,他涨价了,日军开出三万元价格,要收买他的人头!
好哇!在一次庆功宴上,井上小林一口干掉杯中酒,向陈铁拳举举杯:怎么样排长,我的目标实现了吧?
陈铁拳也兴奋极了,端起一个大酒碗:你的,这个的干活!陈铁拳一手举起酒碗,一手高高竖起大拇指,赞扬井上小林。
同志们也跟着起哄,嗷嗷叫。这个敲盆,那个敲碗敲碟敲锅,特别热闹。可是,有人还要让热闹升级:陈排长,你少喝点,给我们打套拳吧!
井上小林,你也打一套吧!
对了,陈排长和井上小林,你俩来个对打吧,让我们开开眼!
太好了,让我们开开眼吧!
只要不打仗,陈排长和井上小林就当起了战士们的武术业余教头,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尤其是井上小林,只要同志们想学,他有求必应。四肥子牺牲的教训,是他一辈子的痛。起初,他们两个各有所长,各有绝招,陈排长略高于井上小林。后来他们都毫无保留地交流,向对方传授技艺,现在,他们的武功已不相上下!如此,两个高手间势均力敌的较量,也更加惊心动魄!只是,类似于“一剪喉”类的致命绝技,他们谁都不用。
在战士们的欢呼声中,他们各自打了一套拳。
屋子太小,对打不得施展。山本鸠光乐得团团转,张罗着给他们圈地方,叮叮当当地搬桌子,推椅子,接连吆喝着,让大家赶快散开。可大家围成一圈儿了,地方还是小。山本鸠光一下推开窗子,说陈排长,你看那——多宽绰呀!大家随他的手指看过去,那是个打谷场。打谷上早就没有稻谷,可是,地上还有不少乱草。井上小林也连连叫好,说那可是个好地方,连地毯都铺喽!
来到打谷场,二人相视笑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这笑和点头,蕴藏了所有的默契和心灵感应。是的,他俩这样的情况也有几次,在新年,在三十晚上,在战士们兴高采烈的练武场。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对打,还是头一次。
战士们像看戏挤座位一样,噼哩啪啦向前跑,迅速在打谷场围成一圈儿,生怕自己跑慢了,少看了一个精彩的招式。
进了场地中央后,二人又相互抱拳致礼,再各自一个“请”字,才拉开了架式!
几秒钟后,两个人旋即进入精彩的搏击!
好家伙!场地中央的旋风一再刮起,嗖嗖嗖,拔地而起,四下飞腾。两只鹰展开翅膀,独霸长空。两头豹呼啸山谷,天摇地动。头对头,翅对翅——肢体的各部闪电般花样翻新,柔而刚,轻若羽毛,也重于泰山,一再奇异地分离、组合!嗵、嗵、嗵,拳砸厚盾,岿然不动;轰、轰、轰,力掌相击,雷霆万均!忽而悬崖倒挂,让人惊骇;忽而力根抓岩,稳如盘石……
坝要破了,堵上!山要塌了,撑住!
两个人各展绝技,也各有破招。
战士们的眼里,只有四处飞腾的局部,掌、拳、脚、肘、腕、臂、头、臀,个个都是防御的盾,个个又都是进攻的矛……
最后,二人分别以一个高空翻腾大鹏展翅动作“嗵”地下落,对视顾盼,唰,收招。
二人收招半天,战士们才从梦幻中醒来,掌声只是启动的小马达,随后,大家嗷嗷叫起来,疯起来,打谷场成了一片“树林”,风摇林动……
酒过三巡,陈铁拳发现井上小林举着酒杯不动,眼泪汪汪,似乎有话要说。井上小林呼地干了一杯酒后,说,我想去看看四肥子奶奶。
好吧。陈铁拳也干下去杯中酒,正好部队休整几天,我陪你去。
第二天,两个人快马加鞭,才半天,就到了。
屯子还那样,一片废墟。扫荡来回“拉锯”,人少了大半。附近两三个屯子并为一个屯子,而这里,也许永远是废墟了。
老远老远,就看见一个身影,站在破败的屋子前,手搭遮阳篷,向远方眺望。
老奶奶!井上小林大喊一声,驾!得得得,马跑得更快了!
来到老奶奶面前,老奶奶一下扑过来:四肥子,是你吗?
井上小林眼窝儿一酸,热泪奔涌……
进上小林扑嗵跪在老人面前,奶奶,我来看您啦!
老人的眼睛快瞎了。眼睛上的玻璃花更大了,黑眼球浅多了,灰蒙蒙的。老人的眼角,却在溃烂……
看见老人这个样子,井上小林难过极了――四肥子为自己而牺牲了,老人就这样等下去,要等到多久哟?!
二人拿出大红枣、糖块、柿饼、大米来,老人却两三推辞。好说歹说,老人总算收下了,可当提出让老人别再等了,到下屯去居住时,老人却坚决不同意。原因只有一个,怕她的孙子回来后,找不到家……
没办法,陈铁拳和井上小林给老人的那个“房中房”修缮一下,提了水,弄来一小垛柴火,只好告别老人。
两个人走好远了,回头看看,老人又站在破败的断墙前,手搭遮阳篷,向远方瞭望……
几个月后,部队又在离此不远的地方休整,井上小林再次来看望老人。离这片废墟很近了,却看不到老人的身影。井上小林猜测,老人累了。老人一定在那个“房中房”歇着呢。可是,当井上小林走近时,被一个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老人还在那里瞭望呀!
可是,依墙而立的,却是一具白骨!
老人仍然是原来的样子:手搭在额头,奇怪的是,五个手指的手骨节竟一节不少!头骨上的两个大大的黑洞,似乎还在目视前方!头骨光光的,头发呢?被风吹落了吧?只有肩上,还粘了少许。衣服还在。只是它们空挂在骨架上,有的地方破了,露出白骨来。有的,还粘贴在身上。
老人的牙齿里,鼻孔的黑洞里,仍有不少忙碌的蚂蚁……
井上小林收了白骨后,捡来破旧的门板,连钉再绑,总算给老人对付个简易棺材。
井上小林眼含泪水,在“双虎山”找个向阳的地方——选了视线很好、能看出好远好远的地方,安葬了老人的骨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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