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乌云泼妇一样缠住太阳。弄得太阳脸蛋儿又脏又旧,像个没洗脸的顽皮小子,无奈地吊在山丫口。
岗田站在二楼看了好几次手表,一个劲向欢喜岭方向眺望,眼睛都瞪酸了,也没有看到小泉晋一他们回来。欢喜岭在县城西南方向,它像个高昂的头。头中间凹陷的地方,就是公路。汽车的前脸从凹陷的地方一露头,岗田就能看到。傍晚,那个地方真的出现过几次车,可都太小了。一次是驴车,另一次是驴车,还有一次,也是驴车。本来这条路也走马车牛车的,可那天晚上,都是驴车!
远远看去,驴车像个瘦瘦的螳螂,露出头,露出身子,爬上坎顶,又爬下来。
直到欢喜岭的光线有些暗了,岗田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这才抓起电话,要了开原八棵树据点。那里,岗田的顶头上司计划要进行一次对八路的围剿行动,这才要他增援的。当对方说哪有武器,哪有三辆汽车时,岗田头上立刻浸出汗来。但,他的汗,还不是小泉晋一带队起义,更不是他的三车礼物已送到八路手里,岗田根本就没往这上想……
放下电话,岗田有些懵:小泉晋一根本没去呀!怎么回事?
岗田仍然没想到“起义”二字,而是担心:一定是汽车出了故障。哪怕一辆汽车出了问题,另两辆也会等的。
岗田的眼睛再次盯向欢喜岭,听后头有脚步声,头都没回,向刚刚进来的前川二雷摆摆手:你骑上三轮摩托,我们去看看!
我们俩去?
不!再带上一个小队!
乌云撒手而去时,太阳的脏脸蛋早就滚下了山丫口。很快,夜幕接管了整个天空。
岗田的队伍翻过欢喜岭不远,就得打开车灯了。走到房木岔路口,正要前行,前川二雷忽然向左一指:队长你看,火!
岗田一看,凉泉沟里的山脚下,烧起浓浓大火来!什么火烧得这样猛烈?
过去看看!岗田下令。
当他们拐弯儿前行,一换角度,发现那是三堆大火!
坏了!岗田叫道。
岗田近前一看,傻眼了,三堆火,正是三辆汽车的残骸!汽车前脸没了,木围栏没了,胶胎没了——烧得只剩骨架了!
岗田四下看看,没有一点战斗的痕迹,也没有一具尸首,哪怕是一星蛛丝马迹。汽车残骸前十几米外,就是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的浮土都踩酥松了,很明显,小泉晋一的小队士兵集体走过这条小道。那么多武器,也从这条小道走进了森林!现在,小道沉寂极了。要不是三辆汽车残骸还在烧,谁也不会想到这条小道竟会发生这样惊心动魄的事!
他妈的,小泉晋一,大大的坏了!岗田像头发怒的困兽,对着羊肠小道吼叫。
反了!真是反了!岗田暴怒地大叫。
追!队长,我们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副大队长前川二雷也喊叫起来。
月亮从山后的树尖上出来了。清丽的银辉洒满山野。
夜如白昼。
岗田气得呼哧呼哧喘,猛地举起战刀,刚要喊,却没有喊出声来。岗田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
羊肠小道线虫一样钻进森林。风摇林动,浩浩荡荡的森林海涛一样翻涌。奔涌的林浪高低错落,落差很大。波翻浪卷之中,仍可感觉出支撑它们的山骨架。夜幕下,树木的空隙不时挤出嗖嗖凉风,阴森可怖。羊肠小道一头钻进的森林,正是“合页”形的山谷。岗田知道,如果遭遇伏击,他的人马一旦钻进“合叶”,就如谷物钻进磨眼……
西丰县城离这里不过百八十里路,汽车为什么傍晚才烧毁呢?
撤!岗田沮丧地喊。
井上小林得知这个消息,乐坏了,浑身燥热、膨胀,血脉喷张!井上小林一较力,浑身的肌肉像朵朵花蕾,就要开放!
此时,井上小林迫不及待地跑进西屋,恨不能一下抱起杏花,分享这惊天动地的快乐!
井上小林砰地撞开门,一下愣了:外间厨房里,杏枝正有一只胳膊刷浆糊,往一个大肚子缸上贴“双喜”字呢!
井上小林急忙收了就要张开的翅膀,愣了愣,立刻感动起来!掉了一条胳膊的杏枝,这个未来的二大舅哥,正帮助自己布置新房呢!井上小林真想向大舅哥敬个标准的军礼,深情地道一声,谢谢!可他不能。井上小林恭敬地向杏枝哈下大腰,行个礼。然后又指指胸口,哇啦几声,以示内心的感谢。杏枝抬起头来,笑了笑,说,哎呀,别来这虚头巴脑的了,你呀,该干啥干啥去吧!
杏花从屋里出来,看看井上小林,又瞅瞅二哥杏枝,轻轻笑了笑。杏花这美美甜甜的一笑,就是春天的水涡儿,五月的花朵,秋天的果香。井上小林立刻沉醉了。怕杏枝看见,装作很平常的样子,向杏花咧咧嘴儿,扮个鬼脸儿。这些表情,风儿一样刮进杏花的心里。杏花痴迷地笑笑,用下巴向外点点。井上小林以为杏花要出去呢,干脆站住不动了。等她。哪知杏花是让他注意点二哥,然后,立刻进里屋来。就在井上小林返回身时,杏花急了,喊:快来快来,我够不到窗缝了!
杏花翘起脚尖儿,双手够上窗框上边,正在贴一张纸。
一只手刚刚伸上去,刚扶了杏花胳膊肘,杏花却一下扔了纸,抱住了那只胳膊。
闹什么呀,杏花!杏枝一说话,杏花吓了一跳。
杏花的脸腾地红成了玫瑰花。杏花错把二哥当成了井上小林。
杏花羞极了,连忙装作没站稳,咚地一声坐在炕上。
井上小林听到响声,这才返身回来。
一只健壮的手伸过来,杏花故意扭过脸去。
这只手也翅膀一样飞过去。她熟悉的指尖、手掌、衣袖,就在碰上她的鼻尖了,杏花这才“噗哧”一笑,回转身,一头扑进井上小林的怀抱……
井上小林说了小泉晋一“起义”的故事,杏花一下推开井上小林,看看窗外,见二哥杏枝正向院外走去,说,真的?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开玩笑啊。这么说,你可立了大功喽!不光我,这件事,是大家一块干的。太好了!这回,那件事得办了吧?哪件?杏花伸出手指,刮了一下井上小林的鼻子:你呀,竟敢跟我耍滑?井上小林这才明白过来,杏花是指他们结婚的事。井上小林爽快地说,当然!马上办!马上是什么时候?井上小林略一沉思,说,跟爹妈商量一下……商量什么呀,人家早就默许喽。井上小林再一沉思,说,这样吧,哪天办,让大舅定吧!
杏花一头扎进井上小林的怀里,竟嘤嘤地哭了起来。井上小林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问杏花怎么了。杏花也不说话,一头埋进井上小林宽阔的胸膛里,就像一朵含羞欲放的荷花埋在阔大的叶片中。井上小林问了再问,急得不行,杏花这才破啼为笑:人家高兴呗,你呀,真傻!
婚礼操办得不小,恩光屯家家都来了人。下至富源屯、安民、永淳、宝丰、怡河,西至田兴屯、玉青屯、庆云屯,上至红旗沟、泉河、拉拉屯、靠山屯,以至于顺兴、忠岭,都有亲戚好友来祝兴。恩光屯街道上的人流,不断流向杏花家。老远老远,就看到杏花家热气腾腾,烟气缭绕。人还没进院,就有嗡嗡的声音漂过来。那是人们的说笑声、打招呼声,帮厨“捞忙的”相互吆喝的声,以及三一伙俩一串说东道西拉家常的声音……
家家都穷得叮当三响,能弄成这样,够气派的了。来的人都说,杏花家人缘好,人气多旺呀!
据孙三祥说,来这么多人,尤其来了不少年轻人,都要看看杏花的。在兴隆沟,杏花的名气太大了。小伙子们都要最后一次争睹芳容——尤其是听说杏花嫁给一个哑巴,小伙子们纷纷跑来,就像跟自己崇拜的明星远走他乡前做最后一次告别……
不少姑娘出来了。除了杏花的好友外,姑娘们主要是来看井上小林的。她们从前特别嫉妒杏花,杏花的名字常常挂在小伙子们的嘴上,也是媒婆赞赏最多的姑娘。如果在当代,肯定是网络上点击率很高的人物了。现在不了。现在,她们要来找找平衡。即使自己的对象也不尽如意,可毕竟还不是哑巴。
杏花家的院外,支起木头架子,搭了两个大棚子。棚子里,搭了好几个锅灶。锅灶是“糖葫芦串”形的,一个长条锅灶上,一字排开安了四个锅。四个锅里,有四只手,四把菜勺子,有的当当当地“叫勺”,嫌帮厨手把慢。有的喊,快,扒两瓣大蒜!有的则说,我操,怎么把面碱当盐放锅里了,我说怎么不对味儿呢?!
吃也没有太好的东西。大豆腐、大白菜、大萝卜、土豆酸菜地瓜一类。最上讲的东西,是胡萝卜。最上讲的过油菜是玉米面炸果子。最香的菜,是井上小林跟杏枝在水泡子里捞的鱼。这些鱼有鲫鱼、花棒鱼、白鳔子、泥鳅。兵荒马乱的,这些菜,这就很不错了。
对了,还有孙三祥送来的刺猬猬肉、狍子肉干儿。不过,没有太多,一桌一盘恐怕不够,还要配点别的菜。狍子肉干儿很好看,像秋霜打过的花瓣儿。
杏花爹早就夸下海口:伙计们,敞开肚皮吧,菜管吃管添,管够造!
这话太有诱惑了,能甩开肚子大吃大喝一顿,真是太好喽!
人越来越多。
站在小狼洞沟山尖上的孙三祥,向杏花家一看,也吃惊不小。杏花家人气太旺啦!黑压压的人头,挤满了院里院外,像漂满河面的黑榛子壳。密密麻麻,一个挨一个。要不是三合院房子、院墙挡着,“榛子壳”还会更多。榛子壳上,不时游走几个长方块的东西,孙三祥看了半天,终于明白,那是“捞忙的”高高举起的“托盘”。太远了,听不见捞忙的喊借光喽借光,油喽油喽!但,这个情景孙三祥可太熟悉了。孙三祥设计了多少次这样热闹的场面,他跟杏花披红戴花,向每一个“赶礼”的人问好,如今,他在山头上卖呆,新郎却是那个哑巴……
孙三祥暗暗握紧了拳头。
孙三祥一直看着远方。看着泉河山头。当泉河山头拐过两个螳螂一样的驴车,孙三祥才跑下山来……
孙三祥同两个驴车一道来到杏花大门口。人们一看车上花花绿绿的,姑娘小伙妆都化好了,驴车上还放一面大鼓。两个喇叭匠高举着手,生怕碰坏了铜家伙,大伙看清了,这才“轰”一下围了上来。这两个驴车上,原来是一个唱“蹦蹦戏”(二人转)的草台班子!
人太多,院子是进不去了,孙三祥指挥戏班子把驴车靠在柴火垛边,卸了车后,把两个驴车屁股对屁股靠一块,支好,搭成戏台子。孙三祥前后左右看了看,说了声“太小”,就又张罗杏花上下左右邻居们拿来门板,支,垫,捆绑,不大工夫,一个长方形的“戏台子”就对付上了。
孙三祥向戏班子头说了声“开始吧”,喇叭一吹,锣鼓咚咚咚一敲,人们潮水一样拥过来,戏台前立刻挤得水泄不通。
杏花和井上小林也挤在人群中。
头一个节目是《小拜年》。只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上台了。女着红装,男穿一身绿,两个人挤眉弄眼几下,迅速开始跑台、舞蹈、调情,几个回合后,女的轻舒水袖,男的猛地来个倒立后胳膊翅膀一样张开的造型,开唱了:
送情啊郎一直送至在呀啊大呀门外呀啊,
叫一声情郎哥呀你把头呀来抬呀啊,
送情啊郎一直送至呀啊大呀门东呀啊,
祷告一声老天爷,下雨别刮风呀啊
送情呀郎一直送至呀啊大呀门西呀啊,
一把手拉住情郎呀你的衣呀啊,
咱们俩人难舍呀啊又难啊离呀啊,
咱们俩人难呀啊舍又啊难离呀啊。
………
刚唱完,台下掌声热烈,嗷嗷哄,好多人急不可耐地喊:
再来一个!
来个荤的!
对,来个带色的!
来个《十八摸》吧!
孙三祥上台向各位躬手抱拳施礼,说,各位老少爷们儿,兄弟姐妹,今天是杏花大喜的日子,为了这个,我才请来戏班子。可是,太荤了怕是不行。怕杏花不高兴哪!
得知这台戏孙三祥请来专门为她庆贺新婚的,杏花紧紧握一下井上小林的手,两只大大的眼睛已经含珠带露。
昨天就听爹妈说,孙三祥送来了刺猬猬肉和狍子肉干儿。今天,他又自掏腰包请来戏班子祝兴……
没事儿,唱吧!办喜事儿,热闹就好。
对,热闹就好,挑赶劲儿的唱!
二人看孙三祥下台了,男的扮个鬼脸,逗了几句“荤口”,大伙蹦着高嗷嗷起哄,说好,太好了!女的脸突然一板,推了男的一把,说太黄了不好,要男的规矩点。男的问怎么规矩,女的说要让大伙笑,但又别太荤了。男的赶忙说,好好好。这对男女又舞蹈了一阵,说开了:
我真不明白,蛤蟆叫唤的声音咋那么大?
它肚大嘴敞发音就大。
肚大嘴敞,那大竹篓子肚子大嘴敞,它咋不发音呢?
它不是竹子嘛,竹子不发音。
竹子不发音,那笙管笛箫都是竹子,它咋能发音呢?
那不是有眼能吹才发音嘛。
有眼就能发音,筛子还有眼呢,它咋不发音呢?
那筛子不是扁扁的嘛,扁扁的就不能发音。
那大锣还是扁扁的呢,一敲铛铛直响。
大锣中间有个脐儿,一敲打中间那脐儿就响。
我们家那口锅中间有脐儿呢,敲它咋不响呢?
那不是生铁的嘛,生铁的就不那么响。
谁说的?我们家半拉那棵大树下,有个大钟一敲,咣咣咣三响。
那不是把它挂起来了嘛,挂起来一敲就响。
那秤砣还绑钉挂着呢,我多咱敲它也不响。
那秤砣不是生铁蛋子嘛,它咋能响呢?
当兵的扔手榴弹,不也是生铁蛋子嘛,咣地一响,能把人炸面乎了!
那里头不是有药嘛,有药才能响呢。
有药能响?药铺里尽是药,它咋不响呢?
那药要都响了,你还敢进药房吗?
说了半天我没你口才好,咱们还是唱一段《盼五更》吧,看谁的嗓子好。来吧,你先取个调吧!
唱完了这出戏,众人的热情又掀高潮。这时,钟老井悄悄对孙三祥耳语:婚礼就要开始了,戏先停停吧。
行!孙三祥答应后,再次登台,再次给大伙抱拳施礼,说,大家注意了,现在马上就要进行结婚典礼了,戏先唱到这儿。典完礼后,头一悠先入席,没抢上槽的过来凑热闹,咱接着唱!
孙三祥一下台,杏花赶紧走过去,说,三祥,谢谢你!
谢什么呀,你的大喜事,我哪能不捧场呀!
井上小林也走过去,哇啦哇啦几声,微笑着伸巴掌,点头致谢,要跟孙三祥握手。孙三祥假装没看见,向众人摆摆手:你们听好了,典完礼我们接着唱!
杏花说,三祥,小林谢你呢!
井上小林再次点头致谢。孙三祥这才说,哟,哑巴也懂得礼貌呀?
井上小林装作没听出什么,还是点头微笑。
怎么样?我说过你结婚时我会来,我说话算话吧?孙三祥说。
井上小林又哇啦几声,表示回应。
杏花还要说什么,孙三祥却转身走了。
钟老井这才张罗起来,让大家靠边站站,他就要在西厢房门前举行典礼。西厢房窗下,挂了一排挂贴。挂贴上有人物、走兽、花鸟、山水,非常好看。不少女人们指指点点,嘁嘁喳喳,不住地赞叹杏花手巧。门两边,各贴一个大红双喜字。
杏花一身红衣红裤,头上蒙着盖头。井上小林一身黑衣,胸前戴朵大大的红花。在钟老井的指挥下,二人共牵一根红绳,来到门前。
一拜天地、夫妻对拜倒没什么,都是老规矩。二拜高堂时,孙三祥的话声音很小,还是很剌耳:哪有结婚父母不来的?要我说,这小子来路不明……
旁边的人听了,因为离新娘太近了,不敢多议论,有的点头。有的脸上现出疑问的神情。
典礼后新娘划火点烟,新郎挨个敬酒,一口半小碗,不大工夫,井上小林就喝得脸红脖子粗。酒是普通的散装小烧。可是,都是酒溜子,度数高,一口喝下去,火一样燃烧,嗓子眼向下,热了足有半尺长!到孙三祥桌时,十好几个小伙子都站起来,都一齐嚷嚷,要敬新郎井上小林酒,一个一个轮番敬。
杏花想挡驾,怕井上小林喝多了。孙三祥哪里肯让:怎么?新郎是个哑巴,不会说话,喝酒还这样不敞亮?
摘了我们兴隆沟最美的花,连点酒都不让我们喝痛快?
挺大个砣子,不能这样狗熊吧?
井上小林的胸口一下堵住了,脸一红,感到憋闷。可他又想,一个日本人,能娶上这么好的姑娘,也等于夺了这些小伙子们的爱啊!尤其是孙三祥!这辈子能娶上杏花,今天就是醉成一瘫泥,也值啊!我井上小林决不给杏花丢脸,喝!豁上了!井上小林扬扬脸,故作笑容,哇啦哇啦一阵,举起酒碗,咔咔咔,挨个跟大家碰,跟每个人喝一碗。
从头喝到尾,连围攻他的那帮小伙子也不得不向他竖起大拇指。
井上小林喝了多少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井上小林什么时候被抬进洞房,一点知觉都没有。
杏花心疼极了,给井上小林弄了醋汤。没用。井上小林睡得死死的,怎么也叫不醒。杏花爹看后,说,醉成这样,怕是要睡两三天呢!
夜,静极了。整个恩光屯都熄灯了吧?在杏花看来,白天的热闹,仿佛是老早的事。要不是看看布置一新的洞房和躺在眼前呼呼大睡的井上小林,杏花都不相信眼前的现实。咳,井上小林,我们终于成亲了!杏花很陶醉。杏花也喝了不少酒。困倦袭上来,呵欠一个接一个。乏了。杏花依在叠起的被子上,沉沉地睡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杏花觉得呼吸困难。睁眼一看,啊!嘴里塞上了毛巾!杏花的脖子上架了两把尖刀。五六个蒙面人站在眼前。杏花有点武功,怎么能甘心束手就擒呢?可她动不了了。一看,手脚早已被捆上了。杏花眼睁睁地看着井上小林被人捆绑结实后,抬走了……
娘子关安倍洪武起义的事,在日军中震动很大。
两天后,东碉堡有六个日本兵集体自杀。他们自杀的情形很悲壮,几个人上了碉堡顶上后,一起唱《樱花谣》。碉堡里的头头听到后,火了,喊话制止他们,可他们根本就不听。头头火了,提着战刀骂骂咧咧地上来,要耍耍威风。可是,他刚一上来,哒哒哒,一梭子子弹塞进了他的胸膛。碉堡里的人知道上边出事了,可又不敢轻易上来。呼呼号号张罗了好一阵,才来到通向碉堡顶上的门口,团团转,谁也不愿上去。他们就像拥堵在水塘坝某个回水涡的杂物,干打转不动地方。就在他们你推我搡的时候,碉堡顶上响起沉闷的枪声。半天没动静了,士兵们才上去。六个日本士兵倒成一圈儿。枪口对准前面战友的胸膛。一个对一个。他们身边飘散了不少纸张。那是日本八路的传单……
西碉堡丢了两个日本士兵。两个叫土原西前、川岛信的哨兵,夜间出来巡逻的士兵,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碉堡的头头为了遮人耳目推托责任,说让八路暗杀了。可第二天夜晚,扑腾一声,有个类似石头块子的东西抛了过来。哨兵捡起来一看,不是石头,是个木头疙瘩。木头疙瘩上绑封信。信上写:
我叫伊腾哲夫。四年前,我跟你们一样,曾经抱着报效国家的理想,热血沸腾地来到中国。
首先,我要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前天夜里站岗的哨兵土原西前和川岛信,并没有被八路杀害,相反,他们先是成了八路的朋友,现在,他们已正式加入八路了!
他们俩来到八路的队伍,看到那么多自己的同胞、如今已是日本八路的人欢迎自己,男男女女都有,他们个个快乐,个个亲如兄弟姐妹,他们俩个感动坏了,脸上一直滚着热泪,也一直绽放着笑容。没想到,他们犹豫了那么久才跑出来,却像回家一样亲切,如同在兄弟姐妹中一样温暖。
本来,八路的首长安排好了一切,先是找来医生,给他们检查身体,然后,做了最丰盛的饭菜,喝酒,八路的首长亲自参加,组织了最热烈的欢迎仪式,给他们接风洗尘。然后,八路首长征求他们的意见,如果着急回家,他们立刻安排人——不惜动用八路的地下组织,也要安全的送他们回日本。
可是,土原西前和川岛信不干。
土原西前激动得直抹眼泪:川岛信,要回你回吧,从前我一直误解八路,今天眼见为实才明白,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军队呀!有志气,勇敢,个个精神振奋,更重要的,他们不是为战争而战争,他们是为了和平而战争,为了更多的老百姓能过上安宁的日子而战斗——这,可是太好了!我不回了!今生今世,我为能遇上这样的军队而骄傲,我一定要参加这样的军队!哪怕是,我把这条命留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也心甘情愿!
川岛信说,土原西前,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呀,你怎么这样小瞧我?不瞒你说,来之前,我就偷偷看了不少八路的宣传单,我还跟井上小林先生偷偷联系过呢,就是你不参加八路,我也要参加的呀!
土原西前不认识一样看着川岛信:太好了!随后,他张开双臂,扑了过来!两个冒死投诚的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
欢迎酒还没喝完呢,两个人就向八路军的首长要求,立刻参加八路!首长哈哈一笑,说不急,不急。后天吧,怎么样?
两个人都迫不及待,焦急地问,为什么要后天。原来,首长告诉他们,还有20多名日本军人,也要参加八路。后天要召开八路军某师团战前动员大会。在这个动员大会上,他要亲自主持他们加入中国八路的仪式!
亲爱的日本同胞,你们知道吗?这位首长,就是大名鼎鼎的八路军129师师长、纵队司令员刘伯承啊!
现在,土原西前和川岛信,已经是正式的八路军战士了!
对了,他们两个还让我向你们问候,希望你们平安。并让我转告你们,要想真正的平安,就像他们俩一样,赶紧弃暗投明,参加八路军!因为,这样做,不仅自己真正的生命平安,还有精神平安,良心平安啊!还说,他俩永远是你们好兄弟,他们——将和更多的日本八路、中国八路一起张开臂膀,迎接你们!
对了,说了半天,你们还没听说过我的故事吧?
现在,我就跟同胞朋友们讲讲我的故事。四年前,我还在东京大学上大一。听了国内当局的虚假宣传,我和不少同学,都放弃了学业,来中国参战。来中国后,我也跟大多数同胞一样,以为自己是为国而战,为了世界和平而战!后来,在娘子关北部一个叫岩会的地方战斗时,我迷惑了,我们攻下一个类似堡垒的墙垛子后,发现没一个成人八路,死的几个人,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其中有个姑娘,我过去时,她刚把尖刀插入自己的胸口。就是看见我的同时,她还咬紧牙关,可脸血,双手狠命摁着刀柄……
我当时就糊涂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参加战斗?
我正犹豫呢,墙角突然“咣”地打来一个大棒子,我被俘虏了。醒来躺在八路军的病床上,我知道自己死定了。因为,此前日军一直宣传“如果被八路军抓住就会被打死”。然而令我奇怪的是,八路军不仅没有打死我,还对我特别客气,向我出示了一份优待俘虏的文件;更令我奇怪的是,行军的时候,八路军自己走路,却让我坐牛车、马车;八路军自己吃小米,却给我吃大米饭、炒鸡蛋、猪肉和青菜。我以为他们这是装的。我想过逃跑,想过自杀,我甚至,在跑不了的时候,撞墙自杀。都被八路救了。在八路军总部———山西武乡县王家峪村,我碰到了同样被保护得很好的两个同胞俘虏,他们在这里第一次开始看书———日本马克思主义学家河上肇的《第二贫困物语》、早川二郎的《唯物辩证法》和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这时,我有点活心,可一想,我是大和民族的,宁愿死,也不与八路为伍。于是,我还是一心想逃跑。八路军看我这样坚决,就放了我。这样,我又偷偷回到我的部队。可是,我知道,我要说自己被俘,肯定不行的。我没有说实话。
我跟随部队又打几仗,渐渐发现不对头。我们一再说“皇军是来帮助中国的”。可我亲眼看见一个村子几乎全被烧光,一家五口惨遭杀害,活生生的事实让我浑身颤抖,充满着“被欺骗的愤怒和愧对被害者的内疚”。在“双虎山”附近,那么多村子被夷为平地,成了废墟,成了“无人区”。面对日军惨无人道的暴行,中国人的反抗不是天经地义的么?我联想那几个战斗的孩子,那个自杀的小姑娘,联想到八路军对我们日本俘虏的宽大政策,我突然省悟:我们才是刽子手,是在造孽呀!侵略人家的国土,抢夺人家的财富,杀害无辜的平民,连妇女和孩子都不放过,有这样“帮助”的吗?
这时候,我一心想逃出碉堡,逃到八路那里,掉转枪口,向那些残害平民的战争狂人开枪!
我竟然碰上了威震四方的井上小林!
那天,当井上小林先生向我们的碉堡喊话时,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我想,一旦有机会,我一定逃出去,再也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了!
在八路军队伍里,我经历了今生今世最值得自豪的事!
八路军首长特别照顾我们日本八路的安全。日本八路除了少部分人拿起枪奔赴前线外,其余大多数人在后方做劝降日本士兵的工作。我们要么散发传单和慰问袋,要么用电话和扩音器向同胞们喊话。
我没有想到,自从1939年11月7日,第一个日本人反战组织“觉醒联盟”在山西辽县(现在的左权县)麻田镇成立,随后反战组织大举建立,遍及敌后战场。这些组织后来合并成在华日本人民解放联盟。
我在一次战斗中受伤后,首长决定让我参加延安的日本工农学校。在这个学校里,先后有500多名日军战俘在这里学习,他们后来都参加了八路军、新四军以及日本人在华的反战组织,有些人还坚决要求参加战斗。我在联盟总部工作期间,还兼任工农学校的干部。
就是现在,我仍然保存着许多书籍、照片和中国朋友赠给我的字画。我珍藏着一本《社会科学基础知识》,这就是日本学生在延安学习的听课笔记。
同胞们,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可跟八路军首长甚至领袖们有过不少交往呢――在山西,我曾与朱德总司令同场打篮球,你争我夺,好不热烈;老罗(罗瑞卿)在我生病时带来了极其奇缺的奎宁针;赴延安前,刘伯承、老罗和左权将军在大院里亲自为我饯行;在延安的窑洞前纺线、在宝塔山上开荒、在延河水中洗澡;亲自接待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周恩来)观看我们日本八路演出的话剧《岛田上等兵》……
八路军首长对我们的好,就不用说了,我们学员伙食有羊肉、猪肉、粉条、豆腐、白面馒头、面条,而八路军的领袖们却天天吃小米饭……
伊腾哲夫的信,在日军中影响很大。
起先,大家偷偷传看,后来,不少人传抄起来。很快,就有无数个手抄本广为流传……
美军曾派18个人参加的“迪克西使节团”,到中国考察对日俘虏工作。1944年7月1日,《纽约时报》发表评论说:这里的日本俘虏并不是被关在集中营里,共产党人使他们相信,帮助八路军就是帮助日本从军阀和战争的重压下解脱出来……
日军高层震怒了!
他们向伊腾哲夫也发出悬赏,开口价就两万。还有个附加条件:还官升两级。可惜,一点作用都不起。八路军对伊腾哲夫等日本八路,实施了周密的保护措施。“和平据点”或内心跟八路友好的日本兵,见了中国八路就打听:
伊藤哲夫还好吧?
请告诉伊腾哲夫,即使我们遇上他,也不会出买他的!
伊藤哲夫真大气!他,才是我们日本士兵的骄傲!
这天,矮个子兵的突然出现,又给了井上小林一个大大的惊喜!矮个子竟告诉井上小林,他把一个电台藏起来了!
那晚,当西碉堡前方的日本中慰向陈铁拳他们发起攻击时,碉堡上矮个子的探照灯终于激怒了中慰。但,中慰的连发炮弹击毁了探照灯,却丝毫没有伤到矮个子。矮个子顺着碉堡的电话线,溜了下来!前边说过,矮个子身轻如燕麻利如猴儿,只要有个“抓手”,他就能上下自如。矮个子下来后,陈铁拳他们已经向东西碉堡和中慰发起猛烈的阻击,另外两个打阻击的团,也在开炮,炮火相当猛烈……如果矮个子追赶陈铁拳的部队,完全是能追上的。可是,矮个子跑了一段路,又跑回了碉堡。碉堡顶被炸塌了。木头梁和木头棚子坍塌下来,着火了。借着火光,矮个子找到了那部电台。矮个子把电台背到一个破房子前藏好,又返身回来,背走了电台零部件……太好了!井上小林乐得不行,啪地一拍大腿:有了这部电台,我们对日军的反战宣传,又多了个好办法!哪是办法呀,是多了双翅膀,不!是多了许多双翅膀。这些随着电波飞翔的翅膀,可不管是谁,也不管哪些地方,只要有收听的,它就无孔不入呀!
一个富人丢弃的四合院位置不错,就成了电台工作地。电台是个俄国造,性能还不错。头一期节目就是伊腾哲夫的信。就在播出的当天晚上,刘伯承司令员就给陈铁拳打来电话,表扬井上小林干得好,这封信,一定会在日军中引起反响的!井上小林一听,干劲更足了!井上小林组织的一个班子,有男播音,也有女播音,有写稿的,有唱歌的,有朗诵的,每天都广播一次。除了文字内容,思乡的日本歌曲,改编的“黑豆歌”,都非常有感染力。几天后,他们的节目就在日军中流传开来……这天,井上小林几个人刚刚开始播音,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咣!在小房边爆炸。紧接着,一发接一发的炮弹呼啸而来,飞向播音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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