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西蒙分手后,安德鲁给皮勒格警官打了一个电话。电话转到语音信箱中,他犹豫着要不要留一个口信儿,然后挂了电话。
回到报社之后,他忽然开始战栗,感到腰部剧烈地疼痛,这次疼痛非常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靠在楼梯的扶手上休息一下。安德鲁从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痛楚,这次反常的痛苦立即令他想起自己即将到来的悲剧。如果死亡的逼近一定要以这样的方式呈现的话,他想,那么最好还是尽快去买一些止疼药。
他的上司刚刚吃完午饭回来,正撞见台阶下因为疼痛而蜷缩成一团、试图平复呼吸的安德鲁。
“你还好吧,安德鲁?”
“老实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你的脸色白得令人担心,需要我打911吗?”
“不用了,只是腰扭了一下,一会儿就过去了。”
“你今天下午应该请假,回去休息吧。”
安德鲁对奥莉薇亚表示了感谢。他打算洗洗脸然后投入工作中。
望着洗手间镜子里的自己,安德鲁觉得他看到了死神正在自己的背上徘徊着,他听到自己嗫嚅着:
“你正享受着再来一局的好事,我的老朋友,但是如果不再动动脑子,恐怕这局也会很快玩儿完的。你不会认为这样的机会是每个人都唾手可得的吧!你已经写够了讣告,你应该知道当计时器停止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别再浪费时间了,别再忽视任何一个细节,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越过越快。”
“你在自言自语,斯迪曼?”奥尔森从一个隔间中走出来问道。
他拉上裤子的拉链,走近洗手池边的安德鲁。
“我没有心情应付你。”安德鲁边把脸浸入水中边说道。
“我看出来了。我觉得你最近这几天都怪怪的,我不知道你还在捣鼓些什么,但是显然你做的事情很不符合天主教徒的作为。”
“奥尔森,你可以只管好自己的事情,让我好好静一静。”
“我又没有告你!”奥尔森自豪地说道,好像正在自夸一桩英雄的行为。
“好啦,弗雷迪,你终于像个男人了。”
奥尔森走向烘干机,用尽全力拉了拉毛巾的滚轴。
“这东西好像从来没有好用过。”他说着拍了拍机器的外壳。
“你可以写一篇关于它的报道,我想会有很多人喜欢的,你这个季度的最佳报道,《论烘干机的诅咒》,作者弗雷迪·奥尔森。”
奥尔森愤愤地瞪了安德鲁一眼。
“好啦,我开玩笑的,别弄得那么紧张兮兮的。”
“我不喜欢你,斯迪曼,这家报社不止我一个人受不了你的傲慢,但是至少,我,我不会假惺惺地装腔作势。很多人都等着你走霉运。你迟早要跌跟头的。”
这次轮到安德鲁来打量他的同事了。
“这个快乐的反斯迪曼俱乐部里还有哪些成员?”
“你最好还是看看有谁是欣赏你的,你会发现这个名单不会太长的。”
奥尔森厌恶地看了安德鲁一眼,走出洗手间。
安德鲁一边忍着疼痛,一边跟上他。他在电梯间前追上了奥尔森。
“奥尔森!打你是我的错。我现在冷静了,我请你原谅。”
“你说真的?”
“同事之间,不应该总是那么剑拔弩张的。”
弗雷迪看着安德鲁。
“好,斯迪曼,我接受你的道歉。”
奥尔森伸出手,安德鲁努力地握住他的手。奥尔森的手上满是汗水。
整个下午,安德鲁都疲惫不堪,无法写作。他利用这个机会重读了关于这起震惊阿根廷的事件所写的报道的开头几行。
安德鲁·斯迪曼,《纽约时报》
一次新的政变使得另一位暴君登上权力的舞台。在全国范围内取缔各类政治党派和工会组织,在严格控制新闻行业后,乔治·拉斐尔·魏地拉将军和军事委员会的成员们组织了阿根廷前所未有的一次镇压行动。
该镇压行动宣称将扼杀任何形式的反抗活动,消灭一切可疑的异见分子。于是整个阿根廷都陷入一场真真正正对人的猎杀活动中。只要有人反对当前的政权,或者表达了类似意见、反对基督教文明下较为保守的价值观的人,都会被视为恐怖分子,不论他们年长年幼,是男是女。
大权在握的军事委员会设立了许多秘密的集中营,创立了由警察和军方成员一同构成的特别行动部门。死神的队伍正大踏步地前来。
在地区负责人的命令下,他们绑架、折磨、暗杀所有可能倾向反对派的人。在十年间,有超过三万人因掌权的军事委员会的介入而失踪,受害者可能是各个年龄段的男性或女性,通常还非常年轻。数以千计的婴儿一降临人世就被人从他们的母亲身边夺走,然后交给当权派抚养。他们为这些孩子伪造各种身份证明,以系统地抹杀他们过去真正的身份。因为当权派的意识形态诉求是希望建立不可动摇的基督教道德观:将这些无辜的灵魂交给理想的父母抚养,为他们提供能够担当抚养他们重任的家庭。
至于那些“失踪者”——一般都这样称呼他们——他们将被埋在公共的壕沟里,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也可能在集中营中被麻醉,然后再被人活生生地从秘密飞机上抛入格兰德河和大海中。
这场屠杀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控诉当权者的证据……
安德鲁又扫了一眼写满这些应该对此负责的野蛮人名字的名单。一个地区接一个地区,一个城区接一个城区,一个集中营接一个集中营。时间就在他一个接一个地梳理凶手的名字间过去了,随后是抽丝剥茧地整理各类证据副本和法庭记录。民主制度建立后,这些野蛮人很快就享受到大赦的好处,免于受到惩罚。
在完成这项整理工作后,安德鲁继续寻找一个叫奥尔蒂斯的人的踪迹。根据他上司提供的信息,此人的经历很有代表性,可以代表从普通士兵变成最残忍的凶手的沉默的同谋的心路历程。
为什么他是特别的?奥莉薇亚·斯坦恩告诉他,此人的经历相当神秘。无论事情是发生在阿根廷还是发生在别的地方,主要问题都是一样的,即权力究竟会激发怎样狂热的情绪,令普通人变成施虐狂,一个父亲在白天折磨杀害其他女人和孩子之后,又如何可以在回家后拥吻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安德鲁知道他很快就会遇到这位奥尔蒂斯先生。难道他就是凶手之一,就是一直追他到河滨公园小径上的人之一?
但是按照这个逻辑思考,有个说不通的地方。安德鲁是在自己的报道刊登前的两天被杀的,那么不可能有人因此报复杀人。从今往后,他想到,等他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后,他要比在上一次的生命中更警醒些。
越是按照这个思路思索,安德鲁越是觉得有必要寻求帮助。于是他打电话给皮勒格警官。
退休警官以为这通电话没什么好事,在被撞了之后安德鲁最后还是决定要向他追究责任。
“我的背的确很疼,但那不是您的错。”安德鲁为了让他放心,急忙说道,“我这次打电话给你,和你上次开车从停车场出来有点儿超速没什么关系。”
“啊?”皮勒格舒了口气,“那是因为什么事我有幸再次见到你呢?”
“我必须和你见面,事情很紧急。”
“我很愿意请你喝一杯咖啡,但是我住在旧金山,那里离你住的地方有点儿远。”
“我明白。”安德鲁叹气道。
“你说的急事是什么?”皮勒格迟疑了一下问道。
“性命攸关的那种。”
“如果和犯罪行为有关,那我已经退休了。但是我可以介绍你和我纽约的一个同事认识。六区的卢卡斯警官很值得信赖。”
“我知道你已经退休了,但是我想找的人正是你,只是出于直觉。”
“我明白了……”
“我想,你应该没有猜到。我现在身处的情况,完全无法想象。”
“请你说吧。我还挺习惯面对无法想象的情况的,相信我。”警官说道。
“在电话里说有些复杂,你不会相信我的……请你原谅我冒昧地打来这个电话,祝你今晚过得愉快。”
“在旧金山,我们现在还是下午呢。”
“那就祝你下午过得愉快,警官。”
安德鲁挂了电话。他把头埋在双手间,想把分散的思绪集中起来。
一小时后他和瓦莱丽还有一个约会,如果不想弄糟今晚的约会的话,他最好马上转换心情。自私的配额已经在他之前的那次生活中用尽了。
他向瓦莱丽求婚,就好像这是第一次一样。瓦莱丽很喜欢安德鲁为她戴上的戒指,并激动地保证说,就算是她自己选她也不会选中别的样式。
吃完晚饭后,安德鲁给西蒙打了个电话,他随即把电话交给瓦莱丽,让她向西蒙宣布这个好消息;然后是打给科莱特。
回到东村公寓楼下时,安德鲁感到自己的手机在衣袋里震动着。他接起电话,大吃一惊。
“我考虑了我们之间的谈话。如果我能让我妻子独处几天,她应该会很高兴的。自从我退休以后,似乎就从来没有消停过……放松一下对我来说应该不会太糟。和你说这些是因为明天早上我就会搭飞机过去。我会利用这几天的自由时间,重新拜访一下我在纽约的老朋友们。我们晚上9点在上次吃饭的老地方见吧。别迟到,你已经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斯迪曼先生。”
“好的,警官先生,明天晚上9点在弗兰克餐馆。”安德鲁放心地回答道。
“是谁打来的?”瓦莱丽问道。
“没有人。”
“你明天晚上和没有人一起吃晚饭吗?”
餐厅沐浴在昏暗的灯光下,皮勒格警官坐在餐厅最里面的桌子边等着。安德鲁坐下来,看了看手表。
“是我先到了。”警官说着和他握了握手。
侍者为他们拿上菜单,警官皱了皱眉头。
“餐厅喜欢把光线调暗的把戏,真是让人恼火。这菜单我一个字也看不清。”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
安德鲁很快地扫了一眼菜单,然后把它放下。
“这家餐馆的肉做得不错。”皮勒格也不想再看菜单。
“那我们就点肉吧,”安德鲁说,“旅行一切顺利吗?”
“什么问题!在我们这个时代乘飞机,你还能指望旅途怎样愉快吗?好啦,让我们谈谈你的事吧,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帮我阻止一些已经把我……”
安德鲁犹豫了。
“……一些试图谋杀我的人。”他放弃了之前的表达方式,回答说。
皮勒格放下啤酒瓶。
“你向警察局报警了吗?”
“没有。”
“如果有人真的想杀你,那你也许应该先去报警,不是吗?”
“事情比这更复杂些……应该说这一切还尚未发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有人试图谋杀你,还是有人将会试图谋杀你?”
“如果我实话实说地回答这个问题,我很怕你会以为我是一个疯子。”
“你先说说看。”
“好吧,事实上两者都是,警官。”
“我明白了,你是一桩蓄意谋杀案的受害人,你怀疑不久凶手还会再来一次,是不是?”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皮勒格示意侍者过来点餐。等侍者走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安德鲁。
“我刚刚在一个三千英尺高的沙丁鱼罐头里度过了六个小时,因为你请我过来帮助你。你对我很和善,我觉得自己在撞了你之后应该为你的事出点儿力。”
“你只是稍稍碰了我一下,我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
“在这个为了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要起诉他人的城市里,你完全可以要求我的保险公司赔偿你一大笔钱。但你没有这样做,因此可以推断你是一个正人君子。我可以感受到你的焦虑,真正的焦虑。在四十年的职业生涯里,我的直觉很少出错,相信我,我曾经历过比你的经历更匪夷所思的事件。如果我把其中的一些讲给你听,你大概会觉得我比你还要疯狂。好了,你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或者我就直接吃完这块牛排然后回家睡觉。我的话你明白吗?”
“不能更明白了。”安德鲁说着垂下了眼睛。
“那就请说吧,我很怕吃冷的东西。”警官边说边开始切他的牛排。
“我在7月9日被人谋杀了。”
警官用手指数了数。
“那就是十个月前的事情了。你一会儿告诉我谋杀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吧,但是首先请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觉得有人再次威胁到你的生命呢?”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有人在这个夏天杀了我。”
“但现在才5月11日,你看上去活得好好的……”
“我已经和你说了。”
“作为一个记者,你的表达方式可不太好懂。如果我没有弄错你的言外之意,你是相信有人会在7月9日那天杀你。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安德鲁把他在7月9日河滨公园小径上所遭遇的一切以及之后他匪夷所思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当他说完之后,警官一口气喝干了他的啤酒,接着又要了一杯。
“我应该有一种天赋,天生会吸引各种稀奇古怪的案件,或者说是有个诅咒落在我身上了。”
“为什么你这么说?”
“你不会懂的……”
“到现在为止,我都明白。”
“以后我会告诉你的。好啦,总结一下,你的意思是你被人谋杀了,但在死亡的那一瞬间,你跳回到了两个月前。你去医院做过脑部检查吗,你的大脑还一切正常吧?”警官用嘲弄的语调说道。
“没有。”
“也许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着手。可能是你大脑的某个地方有血块堵住了,你才会异想天开。我在旧金山有个很好的女性朋友,她是这方面的专家,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她自己也经历过许多不同寻常的事件。我可以帮你给她打个电话,她肯定认识纽约这边的同事,可以帮助你的。”
“如果我告诉你我可以说出从现在起到7月发生的所有事情呢?”
“又来啦,那你就是能未卜先知的人啦!”
“不,我只是记忆力好而已,我记得我生命中最后两个月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好极啦,这至少说明你不会提前得老年痴呆症。认真地说,斯迪曼,你真的相信你刚刚所说的一切吗?”
安德鲁沉默了,皮勒格友好地拍了拍他的手。
“你当然是相信的!要是这件事情落在我身上,我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没关系,”安德鲁接口说,“我早就想到我可能无法说服你。如果换作是我自己,在你的位置上……”
“你喜欢体育吗?”皮勒格看了一眼吧台上挂着的电视机,打断了安德鲁的话。
“是的,就和所有人一样。”
“别回头,现在纽约扬基队正在和西雅图水手队比赛,比赛时间已经快到了,你可以告诉我最后的比分是什么吗?”
“具体的比分我记不清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水手队这个赛季打得很棒,纽约扬基队只有靠边站的份儿。”
“嗯,”皮勒格叹气道,“但这样的话,任何一个水手队的球迷都会说的。”
“水手队和扬基队的球迷……你开玩笑!扬基队将在比赛的最后几分钟扭转局势,最终赢得比赛。”
“他们不会这样的。”皮勒格叹了口气。
“那明天早上去买一份《纽约时报》。在头版上你会读到美国海军向停在霍尔木兹海峡上的伊朗海军舰队开火的新闻。”
“好啦,斯迪曼!你自己就是《纽约时报》的记者,你不会是想让我相信你可以猜出你就职的那家报纸的明日头条,这样就让我大吃一惊吧?”
“五角大楼将在23:30发出公告;新闻封锁一般是在午夜,而现在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但是既然你不肯相信我,那么明天,在快中午的时候,一股龙卷风将会横扫佛罗里达州的加德纳镇。可以说几乎整个市中心将彻底从地图上消失。”
“你还记得这些是因为你很迷恋天气预报吗?”
“我记得这些是因为我未来的岳父岳母住在阿卡迪亚,一个离事发地点只有三十多公里的小城。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未婚妻是如何忧虑,而且因为这一切发生在我求婚后的两天内,所以我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
“请允许我祝贺你们。还有其他的吗?”
“下午的时候你警队的一位骑警同事将被一辆救护车撞倒。没有性命之忧,但锁骨骨折。不幸的是他的坐骑将接受安乐死。我的未婚妻是兽医,所有纽约骑警的马匹都是由她负责的。因为龙卷风和安乐死,瓦莱丽回家的时候极度焦虑,我很担心她。好了,今晚我已经浪费了你足够多的时间,是时候停止这个不好玩的游戏了。你是我邀请来的,请告诉我你的机票钱是多少,我来付。”
“我可以让你请这顿饭,至于我的旅费,我自己仍是一个大孩子,我有我的坚持,但还是要谢谢你。”
安德鲁结了账,站起身。
“我刚刚想到一件小事,斯迪曼,假如你可以预言接下来的几个月将发生的事情,那为什么不尝试着避免它们发生呢?”
“因为我不能改变事情发展的轨迹。最近这两天来我试着做过一些小小的改变,但我只能让要发生的事情推迟几个小时而已。”
“那么,就是说在现在的情况下,你为什么又相信自己可以阻止要谋杀你的凶手呢?”
“希望,或者绝望,完全取决于我当前的精神状况。”
安德鲁和警官告别,然后走出餐馆。
皮勒格一人站在桌边,陷入深深的沉思。他看到比赛的结尾,在最后几分钟扬基队果然凭借着一次全垒打,最终赢得了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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