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一次出现反高潮?葛瑞无法确定。
“你说……什么?”多黎许先生惊呼。
“别这么急,安德鲁。先开灯。”潘宁顿·巴克里表示。“开灯!”
模糊的人影转身移向书桌另一侧一盏轮廓模糊的立灯。一百瓦的灯泡透过绿色丝质灯罩照射出的柔和光芒,让他们全都猛眨眼睛或者转过身去,直到眼睛适应光线。尼克跟在多黎许先生后面挤进图书室,葛瑞也跟随在后。
这是间很大的房间,东西向较长。面对前方的北墙上有四扇乔治式的窗户,窗帘拉得紧紧的。东墙隔着相当距离与他们进来的地方相对,看起来异常的厚;墙上有一处壁龛,关着的门通往某个另外的房间。在这处壁龛的两侧都有橡木雕刻卷饰的巨大开架式书架,几乎高达天花板。靠南墙也有更多这样陵寝般的书架,书架与书架之间有另一扇门,显然是通往屋内的主要通道。如果人坐在房间中央的大书桌后,面对的则是那两扇上下拉动的维多利亚式长窗之间一管高大的粗石烟囱。
这整间房间有种敝旧褴褛的感觉,就像房内磨损的地毯和陈旧的织锦椅。房里弥漫着一股阴郁的气氛,还有隐约的无烟火药味。但葛瑞的眼神总是回到屋主的身上。
潘宁顿·巴克里瘦得憔悴,穿着一件紫褐色、有深色发亮领子的短抽烟夹克,看来几乎瘦弱得跟那中气十足的声音不相配。他脸庞瘦削,有着大鼻子和高耸深刻的轮廓,一绺绺稀疏的灰白头发像纤维玻璃一样发亮。但他也有相当的都会气质和强健的男性魅力。
“进来吧,好侄儿!”他继续说着,绕过书桌走过来伸出手,尼克紧紧握住。“我很高兴见到你,尼克,不管别人怎么说。‘哦,你来是意在和平,还是意在战争?’”
“当然不是意在战争。不过也别忘了这段话的其他两句。”
“‘还是要在我们的婚宴上跳舞,年轻的罗钦瓦阁下?’但是就我所知,是没有要办什么婚宴的!不是吗?”
“的确,潘叔叔,怎么会有呢?到布罗根赫斯车站去接我们的就是你太太……”
“是的,迪蕊小姐这么做真是好心。”安德鲁·多黎许插话道。“派车去接我们是你的主意吗,潘宁顿?还是她的?”
“是迪蕊自己的主意,不过我也鼓励她这么做。只是应尽的礼数罢了。说到礼数——”
他看着多黎许先生,但眼神飘向这群人当中的第四个成员。律师对自己的疏失感到很生气,连忙介绍了葛瑞。
“非常欢迎你,安德森先生。”主人热心地说。“我们这里的人都很熟悉你的作品。而且关于那个叫做《汤姆舅舅的宅邸》令人尴尬的东西,你也不会听到不客气的评论。你一定已经忍受了很多廉价的幽默,我就不再增加你的负担了。”
“谢谢。”
“但那个令人生畏的麦考雷阁下,在他自己家里真的是被称做汤姆舅舅,是吗?”
“崔佛里安家的孩子是这么叫他的没错。”
“而且,要是我没记错,这么一个活力充沛的人物一生中没有任何女人,是吗?没有妻子、没有未婚妻、没有他爱慕的人?”
“就证据看来,半个也没有。”
“然而,既然现在我们知道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在性方面是很有进取心的——”
多黎许先生再度打岔。
“讲到这个你似乎很感兴趣的话题,可否容我请你替你的夫人想一想?她从布罗根赫斯开车把我们载来,这我已经说了。你可是吓了她好大一跳!”
“我吓了她好大一跳?”
“唔,某个东西吓了她一跳。我已经快没有耐心了。要命,老兄,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时候啊,安德鲁,你超过了你以为自己有的权威。就算你是多年老友、又完全是一片好意,也不能作为每一次多管闲事的借口。”
“我无意催你,也不想表现得多管闲事,但现在总该解释一下吧?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玩捉迷藏!鬼魂用左轮枪射出空包弹!”
“这正证明了我们面对的并不是鬼,如果还需要证据的话。慢慢来,安德鲁!我并没有恶意,向来都是如此。我也很乐意解释。但同时,”潘宁顿·巴克里说着,那浑厚的声音里渐渐多了一点奇特的闹情绪的意味,“同时,怎么都没有人替我想一想?”
“替你?”
“是的!我才刚经历了非常不愉快的经验。”他摸摸左胸口,痛得皱起眉头。“我被空包弹打中了——不是什么大悲剧,但是很讨厌、很让人不舒服。有人尝试以特别愚蠢的方式来吓人或杀人。要是迪蕊这么关心我,我也诚心相信她关心我,她为什么没有跟你们一起跑来?她怎么了?她人在哪里?”
回答问题的是迪蕊本人,此时她从开着的窗子跨了进来。她看来镇定多了,尽管她宽宽的嘴有点颤抖,眼睛里也仍有一抹畏惧的呆滞神色。
“我在这里,潘!”她说。“我确实有跟在他们后面跑到房子这一侧来。然后我听到你说话,看到你没受伤,就去把车停回车库里了。”
“你去把车停回车库?”
“是的。另外有一辆别人的车在车道上,我不知道是谁的。老天,潘,不然你要我怎么样?大喊‘我的丈夫’?还是像麦考雷时代的女人一样尖叫昏倒?这是你希望的吗?”
“不算是,不过那么做倒能表达出适当的态度就是了。”
“呃,潘叔叔——”尼克开口。
粗石壁炉台上现在只剩下一个有着繁复盖的瓷罐,上方挂着一面长方形的威尼斯式镜子,镜框镶着十八世纪的金叶。不知为什么,多黎许先生拿着礼帽朝这面镜子做了个手势。
“怎么样,潘宁顿?我们都在等。”
“坐下,我亲爱的,”主人对迪蕊说,“我会试着解释。”
他绕过立灯走向书桌,书桌后有一张放着靠垫的旋转椅,在旋转椅左边、面朝壁炉台的,就是他们刚看到他时他所坐的那张安乐椅。然后他对着葛瑞发话。
“我在这里消磨很多时间,安德森先生。他们把这里称做我的小窝。你可以看得出”——他朝对面的、隔着一段距离的东墙点点头——“你可以看得出那堵墙非常厚?墙上有一处壁龛,壁龛后面还有一扇门?”
“是的,巴克里先生?”
“那扇门通往起居室。那堵墙看来格外的厚,因为它是双层的。盖在墙里,在壁龛的两边,各有一间自成天地的小房间。我祖父,那上下拉动的维多利亚式窗子也是他引进的,他在上个世纪末下令建造了那两间小房间。从你现在站的位置看不到通往那两间房间的门,除非把脖子朝侧边扭转。右边那间房间是类似我的书橱,我把没有陈列在这里的书收在那里。左边的房间是衣帽间,里面有洗手台和冷热水,装着一些衣服的柜子,甚至还有张沙发。由于我在图书室消磨很多时间,常常工作到很晚……”
“你说工作?”律师质问。
“是的,安德鲁,就是这个词。”
“你是说你的那个剧本?”
“我在准备一出戏,”主人回答,“它将探讨人类在压力之下的行为。安德鲁,工作并非总是以像你那样在乡间到处跑的方式完成。工作是大脑的活动。它不会乱蹦乱跳,而是在这里。”他用指节敲敲头侧。“不过我不拿这个来让你们觉得无聊了。目前为止我说得清楚吗,安德森先生?”
“非常清楚。”
“在这栋屋子里我们请了三个仆人。提芬太太是厨子,在各方面都特别有想像力,只除了在烹饪上没有。另外有两个女佣,菲莉斯和菲比,她们的人生目标似乎就是在没她们事的时候在这里乱搞,需要用到她们的时候又从来见不到她们的人。嗯!”
讲到这里,他站了起来。
“嗯!今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八点半左右,我照常到这里来,其他人则各自去做自己的事。迪蕊开车去布罗根赫斯,出门得太早了。佛提斯丘医生上楼去。我妹妹艾斯黛已经到音乐室,用流行乐唱片来侮辱她的音响。如果她想要吸引人的音乐,她有吉伯特与苏利文。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流行乐唱片会遭到跟黄鼠狼一样的命运。但这不是我们的重点!”
“同意。”安德鲁·多黎许说。
葛瑞环视这群人。迪蕊坐在另一张织锦椅上,那椅子呈对角线放在房间的西南角。她身后是左边的那扇维多利亚式窗子,积着灰尘的窗帘紧紧拉着,颜色是呆板的棕色上有着隐约的绿线和金线。尼克·巴克里烦躁不安地站在壁炉前,他头顶一小块秃发的地方映照在壁炉台上方的威尼斯式镜子里。多黎许先生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一手拿着帽子,另一手拿着公事包,眼睛斜瞥着镜子的一角。
“我再说一次,”主人继续说道,“我差不多在八点半进来这里。至少这一次菲莉斯和菲比没有把事情完全搞砸。朝西的这两扇窗子都照应该的样子大开着,事实上现在它们也还是开着,不过左边那扇窗没有像现在你们看到的拉起窗帘。当时天色还很明亮。我坐在书桌旁这张旋转椅上,写下几点注意事项,关于一封要寄给《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的信。我打算把这封信口述给我的秘书,她到伦敦的哈克特书店去替我带书了,但她没回来吃晚饭,而就我所知,她到现在还没回来。”
“没错,潘!”迪蕊向他确认。“斐伊没坐三点五十分那班车回来,我本来还以为她一定会坐九点三十五分这班。但她两班都没搭,我们的客人都可以告诉你这一点。”
“嗯、嗯、嗯,”潘宁顿纵容地说,“无疑她自有打发时间的方法。尼克·娃朵小姐是位非常动人的年轻女士。要不是我自己已经着迷于这么一位迷人的太太……”
“哦,潘,拜托!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确实是不知道,我亲爱的;我从来没调查过。无论如何,就算我不指出这一点,安德鲁也会第一个指出,这也不是我们的重点。我们继续说我们的故事。
“到九点半”——他伸出左手腕看看手表——“我已经完成了原本打算做的工作。我把写好的注意事项推到一旁,现在它还放在桌上。当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我从旋转椅上站起来,坐在书桌左边这张安乐椅里,面朝左边那扇窗户。我坐在那里看着草坪对面的花园,陷入了沉思。”
潘宁顿·巴克里再度挺起身子,脸上掠过一抹梦幻的神色。那优美的声音轻轻地说起话来,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是真正的善?’我在沉思中问。
“法庭说是秩序;
“学校说是知识;
“智者说是真相;
“愚人说是享乐……”
他没再说下去。
“真是的,潘宁顿!”多黎许先生带着一点爆发性的情绪说。“我习惯了你变化多端的情绪,因为我必须习惯,但这太过分了。在这种时候引述诗句——”
“诗句?安德鲁,俗人的脑袋还真神秘。那是一段歌词,而且是很不怎么样的歌词,尽管它有种浮夸的朗朗上口性。不管了!你们要证据吗,你们每个人?看那里!”
“什么?”迪蕊叫道,像被烧到一样突然坐直身子。“什么?在哪里?”
“是的,我亲爱的,刚才我是在看你。在地板上。就在你左脚旁边,但比较靠近窗户。”
迪蕊猛然收回脚,跳起来跑过去站在尼克和多黎许先生之间。虽然书桌旁那盏立灯的光照得不太远,因为被好几层绿色丝料给挡住,但光线的边缘照在一把偏小但沉重的左轮上,蓝钢枪身、硬橡胶枪把。
“原来如此。”多黎许先生倾身向前看。“一把伊福斯-格兰特的点二二。”
“如你告诉过我的,里面装了点二二的短子弹。”
“是的,你说的没错。这把左轮是你的吗?”
“是的。虽然当时它是握在别人手里,我还是认得出来。不过怎么了,安德鲁?你刚刚好像要把它捡起来,却又收回了手。怎么了?”
“老实说,我亲爱的朋友,我是顾忌到指纹。”
“那把枪上面是不会有指纹的。你们看!”
潘宁顿·巴克里从书桌后走出来,形容枯槁但神色专注,双手发抖。迪蕊原本坐的那张椅子后面有另一盏立灯,这盏的灯罩是暗黄色的皮革。主人走过去打开那盏灯,投射出明亮的光线。在强光的照耀下,他弯身一把拾起左轮,然后他回到书桌后面的位置,神态像是哪个校长或者要演讲的人。
“呃,潘叔叔!”尼克冲口而出。“那把枪你有许可证吗?”
“你是说枪械执照?是的,当然有。我的孩子,在这个国家,买枪支是要先出示执照的。”
此时他拉开书桌宽大的抽屉。
“在今天晚上之前,我最后一次看到这把枪,是在这个抽屉里,而且装满了实弹。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枪里有什么。”
他打开左轮,用一根金属针穿进弹膛中央。六颗黄铜小圆柱落在书桌的吸墨纸上。主人把它们捡起来一颗颗审视。
“请看,这是六颗空包弹,其中一颗已经发射过了。我不知道它们是哪里来的。我买了不少实弹,但没有买空包弹。现在,让我暂时离题,讲讲关于鬼魂、指纹,和一个在我想到当时感觉起来似乎不错的念头。你们愿意专心听我说吗?”
“是的。”多黎许先生说。
“在我那受到哀悼的先父过世,以及他的第二份遗嘱被发现之后……”
“关于那份遗嘱,潘叔叔——”尼克开口。
“你们愿意专心听我说吗,所有的人?”
“我们全都在听你说,潘叔叔。说吧!”
“……我说,在那之后,那个没人哀悼的已故的贺瑞斯·怀德费爵士的鬼魂,穿着黑袍戴着黑面纱,在四月间两次被看见。而在那之前,就我们所知,已经将近一百年没人看见过它了。”
“但是——”律师脱口而出。
“但是什么,安德鲁?”
“没事!原谅我打断你的话。”
“这个所谓的鬼魂被艾斯黛提芬太太看见——在我看来,当时的情境只要稍微动点脑筋就可以解释。但如果有人在扮鬼,我也不能不赶快扮演侦探。
“好吧,这我该怎么做呢?我对警方的工作没有任何实际知识。我所有的资讯都只是来自于我大量阅读的侦探小说。”
“有理、有理、有理。”葛瑞说。
“我们都知道,在侦探小说里,他们从来都找不到指纹。但在现实生活中,或许会有所不同。两个世纪以前,这间图书室曾经是贺瑞斯·怀德费爵士的小窝和巢穴。他在这里巡梭,带着他恶劣的脾气和扭曲变形的脸。他的脸是怎么毁的?是类似湿疹那样的皮肤病吗?或者是某种严重的疾病,例如梅毒,因为他这个老头似乎特别喜欢非常年轻的女人……”
“潘,别说了!”迪蕊几乎是在尖叫。
“或者,如同我们在一本出版于一七八一年的小册子里所看到的暗示,是因为他家里的某个成员一直在喂他吃毒药?但你说的对,迪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当时我是这样想的),我们这个时代的假鬼一定会在图书室里出现,因此可能会在这里到处留下真实的指纹。想到这一点之后,我就买了一些东西。看这里!”
他从那个宽大的抽屉里陆续拿出一些东西,每拿起一个就说出东西的名字,然后再全部收回去,只留下最后一个。
“这本书里有很多指纹方面的知识。这个贴着化学药剂标签的瓶子,里面装的是用来采指纹的‘灰粉’。这是用来涂粉的刷子。这个,我不说你们也知道,是放大镜。最后,这是一双橡皮手套,就像家庭主妇在厨房里用的那种。
“差不多一个月以前我进行调查时,戴上了这双手套——像这样。”他戴了起来。“你们可以看到,这要用卷的方式戴起来。但当时我觉得这戴起来很累赘,现在也一样。我就这样戴着手套,拿着灰粉和刷子和放大镜,开始搜索这间房间里的物件表面。
“有很多我自己的指纹和我秘书的指纹。我不屈不挠地继续努力,就像宋戴克医生的最佳风范。一直到我发现了菲莉斯和菲比的指纹,我才突然醒悟到我玩的这个游戏有多无益、甚至多荒谬。”
“潘,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迪蕊叫道。“这间图书室是你的房间,没错!但其他每个人也都偶尔会进来。不管你在这里找到谁的指纹,又能证明什么、又会有什么意义?”
“不能证明什么、也没有半点意义,我亲爱的。这一点就是我的发现。找到了完全有权利出现在这里的指纹,我能胜利地高喊‘将军死棋’吗?”
“而这一点,”多黎许先生突兀地问,“你一直没想到,直到——”
“是的。这就是一个自以为聪明、但是没有仔细想想的人的下场。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当场抓到那个鬼,长袍面罩一应俱全。但那个鬼,一直到今天晚上之前,尤其不肯在我面前出现。然后,当它真的出现时……
“嗯,我们来把舞台布置好。这抽屉里还有一样证物,请看这盒伊福斯-格兰特点二二短子弹。你们看,我打开盒子,但不把它从抽屉里拿出来。再仔细看!”
他把那六颗小小的空包弹扫进抽屉,发出细碎的声音。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有些笨拙地从纸盒里拿出六颗实弹,装进左轮的弹膛。
“完成!”潘宁顿·巴克里说着,啪一声合上转轮。“我今晚以为这把枪的状态就是这样。我们把它放在……不,不要放在抽屉里。为了突显这出戏,这出完全名副其实不愉快到痛苦的地步的戏,我把这把武器放在桌子的一边。
“好了。想像现在又回到快十点的时候。我坐在书桌旁的这张安乐椅上,面对着没有拉上窗帘的左侧窗户。有没有人愿意去坐那张椅子?你,安德鲁?”
“不,谢了。没有必要完全重现当时的场景。”
“没有必要,我同意。我当然也不会请迪蕊去坐,她平静的外表有点误导人。不过!我们重现其他部分的状况,关上灯吧?”
“不要!”迪蕊朝多黎许先生缩过去。“现在外面完全暗下来了,一片漆黑,而当时并没有这么暗,不是吗?”
“确实没有这么暗。当时东西的轮廓还可以看得满清楚,至少如果我有注意看的话是可以。但当时我没有注意看;我在做梦。然后……”
“我忽然想到,潘叔叔,”尼克说,“这好像你以前讲鬼故事给我听的时候。”
“我的孩子,我也有想到这一点。当时你的反应就不慢;我看得出你现在也没改变。嗯!当时我坐在这里做梦。我想什么并不重要。我承认,当时我非常沮丧又心烦。事实上,我——”
“别拿起那把枪,潘叔叔!看在老天的份上不要……”
“抱歉,尼克,那动作是不经意的。我的手其实没碰到左轮。如果你们允许,我们就把这份报纸盖在它上面,挡住这丑陋的机关。
“我坐在这里想得出神,没有听见或看见任何人接近。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我朝上看了一眼;我醒了过来。有个东西正站在窗内看着我。”
“无疑的,这些都没问题。”多黎许先生说。“究竟是什么在看着你?”
“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个穿着黑袍的人影,脸上戴着暗色的面罩或面纱之类的东西。上面或许有眼洞,但我不确定。”
“唔,试着讲得更清楚一点。那个人影是高还是矮?胖还是瘦?什么样子?”
“我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是‘中等’。而且我这可不是在说关于鬼魂的蹩脚双关语。现在我也想到,”潘宁顿·巴克里以一种挣扎的手势说,“我一直对我们这位访客采取相当高傲或鄙视的态度。但是相信我,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并不是这个样子。我知道那是人;我感觉到它是人。然而,如果我说当时我没有吓一跳,或者说,那事实上不是我这辈子受到最大的震惊,那么我就是个大骗子。
“更大的震惊还在后面。恐怕我当时是对这位访客大吼大叫了。我说,‘你是谁?’,或者‘你要干什么?’,或者其他什么,我记不得了。这时我听到远远传来一辆车子开上车道的声音。我知道迪蕊从布罗根赫斯回来了。现在终于到了这个故事里我能够讲得确切的部分。
“我这位访客的袍子右侧似乎有某种口袋。他——或者她,或者不管是谁——将一只戴了手套的手伸进口袋,拿出一把左轮枪。别问我怎么会知道那是我的左轮!甚至别问我怎么会确定那人有戴手套!但老天在上,安德鲁,我真的确定。”
“那是哪种手套?像你戴的这种橡胶手套吗?”
“不是。至少颜色不一样。也不是我们通常戴的小羊皮或者麂皮手套。我会说那是很薄、很紧的灰色尼龙手套。我这位访客手指伸进扳机孔的时候完全没有阻碍。那位访客就这么举起左轮枪,在十二尺开外左右的距离直接朝我开枪。
“一阵闪光,一声枪响,心脏部位一阵重击。如果我当时还有思考能力的话,心里想的也只有:‘就是这样了;他是来杀我的。’那访客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他把左轮丢在地毯上,退出窗外,还顺手拉起了窗帘。”
“那么,想来,”多黎许先生插口道,“他也低头闪过了拉起的窗子?既然我们同意这不是鬼,那他一定有做这个动作了?”
“安德鲁、安德鲁!”
“怎么样?”
“对!我想他一定有那么做,除非那个人的个子很小。我不记得有看到他低头。但那些窗户的窗帘和窗玻璃本身之间,隔了整整一尺或十八寸。我只能说他退进窗帘里面,然后把窗帘拉了起来。”
“那你做了什么?”
主人的左手按住左胸口,脸上一阵抽搐。
“我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还坐在那里——受到震惊,心烦意乱,但还活着、还在呼吸。有东西掉在椅子上,掉在我左手边。我一摸到就认出是什么了。那是空包弹里的填纸。小时候我们在篝火之夜就是用空包弹。那一枪发射的距离太远了,火药烧灼的痕迹、甚至火药的碎屑都碰不到我的吸烟夹克。但填纸像乏力的子弹打中了我。”
“请原谅我的坚持;我有理由要问。你当时实际上做了什么?”
“我站了起来,走到右边的窗户那里,然后把那团该死的填纸扔到草坪上。”
“走到右边的窗户?不是左边的?你没想到要发出警报或者去追赶吗?”
“没有。首先,我太震惊、太生气,而且(我承认)吓到了。其次,我听到了车子停下来的声音;我听到有人大声说话,然后顿了一下,有更多人声和奔跑的脚步声。我不想要搞得兵荒马乱或者一团吵闹。我讨厌兵荒马乱和一团吵闹,就像我讨厌所有的混乱。我走回我的椅子,坐下,等你们来。”
这时开口的是尼克·巴克里。尼克离开壁炉旁,大步走到左侧的窗户边,一把拉开长窗帘,然后转过身来。
“老天,潘叔叔!他是从这扇窗子出去的?”
“是的。”
“但这扇窗子是关着的!看这里!”
“我的这位访客——或者鬼客——可以在出去的时候把它关起来。这些窗扇很容易拉动,你们其他人当时又发出不少噪音。”
“听着,潘叔叔!这个二百五可不可能先躲在窗帘后面,稍等一阵子,然后趁你不注意的时候穿过房间溜走?”
“不,尼克,不可能!请相信这一点。我很难描述那个人影所散发出来的全然恶意的氛围。当时我等着它可能回来,我甚至害怕它可能回来。怎么了?”
尼克朝他走了一步。
“我告诉你怎么了。要不是你在做梦,潘叔叔,就是我们扯进了我当记者以来碰过最莫名其妙的事。”然后尼克转回身。“这扇窗户从里面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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