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不信神。可是,自从出了两次矿难,村里死了那么多人,他开始对鬼神迷信起来。
尤其是亲眼看到郭天亮盖了关帝庙以后,他的矿不仅没出任何事故,而且买卖一天比一天好,他对面前的关老爷敬畏起来。
村委会办公室从关帝庙的前院搬到了后院里,只要来村委会办事的,只走后门,不走前门。前门,专供那些朝拜上香的人出出进进。特别是每月的初一、十五,如果他在村里,就亲自给关老爷上供上香,如果他在外办事,村委会的会计也要代替他,办好敬供这件大事。
前几天,有个晋南的风水先生给他建议:要想转运转势,过年之前,要搞一次分供。什么是分供呢?就是自己必须亲自到运城解州关帝庙搞一次祭拜,从那里专门请一尊大家共同做过法事的关老爷回来,替代目前这尊草草雕塑关老爷,这样,转运更快,效果更加灵验。
大黑一听,也有道理。当初,郭天亮把建庙的钱给了他以后,一切建造工作都是自己完成的,大殿里的关老爷,是请邻村张木匠雕刻的,他尽管手艺不错,毕竟没有仙气,特别是没有人家关帝老庙里,整天接受信徒们跪拜的那些“关老爷”有仙气。他按照晋南那个风水先生的指点,很快跑到运城解州的关帝老庙,花大价钱请回来一尊红木雕刻的关老爷。
运回以后,大家看了,发现这个根本没有上过漆的红脸关公,气色很正,特别是眼神亮得吓人,当下大黑还有不少村里人就感觉到运道运势马上就要变了。
果不其然,没有几天,当初捐建关帝庙的郭老板,还有老张市长,就来到村里提议搞新农村规划,并拨来两百万的前期费用。大黑为此忙得不亦乐乎,又是跑乡里,又是跑土地局,又是跑规划局……
大家共同议定的选址,是村口和大路交接的地方,那是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过去学大寨的时候,是村里的样板田,这些年干旱越来越严重,样板田变成了龟板田,到处都是不规则的大裂子,根本不能种地。不过,要是盖新农村,没有问题,只要把水从山沟里引过来就可以了。最后,只有一个问题存在障碍,那就是土地性质。尽管这片地方,早就成了弃耕地,可在土地局的台账上还是基本农田,所以,土地局不敢在村里的申请报告上签字,大黑跑了好多次,都跑不下土地局这个手续来。
老市长张国军知道这事以后,立刻到国土局局长办公室,把那个自以为是的家伙破口大骂一顿,最终国土局的大章盖上了。手续一全,郭天亮的两千万资金就到账了,剩下的资金缺口不太大了,只要家家户户筹点钱,一个崭新的后沟村,马上就要由图纸变成现实了……从这件事上,大黑感觉到关老爷第一次显灵了。
还有让大黑更惊喜的,自从采纳张大娘的建议,村里搞起了新的“地道战”,家家户户挖起了黑煤,再加上最近运气很好,煤价一直上涨,每家“地道”里运出来的煤,都卖了个好价钱。农民手里一有了钱,就憋不住了,有的在城里偷偷买了房,有的买起了小汽车,还有的经常到外面吃喝玩乐。对他们来说,家里添置冰箱、彩电、空调就成了家常便饭。
后沟村这些偷偷摸摸的变化,大黑心里清楚,农民心里清楚,可上面的领导一无所知,在他们心目中,后沟还是那个穷山穷水穷样子。为此,还闹了个大笑话。
那是大年二十八,市、区两级领导前来慰问。大黑知道消息后,提前做了安排,所有“地道”里的所有活计,全部停工,迎接上级领导的到来。
过年来慰问,领导也是人,不能空手而来,他们准备了不少礼物,特别是考虑到山区百姓生计艰难,又要看春节晚会,慰问团特意采购了十台二十一英寸的大彩电,准备作为特大新年礼物,赠送给后沟百姓。在领导看来,这项德政工程,一定会感动山里人,一定会看到现场许多激动的眼泪,一定会看到很多人高呼领导万岁……
市里特意安排电视台做现场报道,结果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当领导振聋发聩地宣布赠送十台二十一英寸彩电的时候,台下不仅没有眼泪、没有掌声,更没有人高声呼喊,反而响起了一片嘘声。
领导非常尴尬,也非常纳闷,如果不是大黑及时安排一些初中生上来接受礼物,说不定都没人领情。后来,领导分成几路把白面和彩电分别送到农户家中,这时候他们才找到答案:家家户户的彩电,不是五十英寸的就是四十英寸的……
对村里人来说,二十一英寸的彩电,纯属过时和多余,现场的领导,尽管一再夸赞大黑的工作有成绩,可始终掩饰不了自己的尴尬和难堪。而那些现场跟踪做报道的电视台记者,一时陷入了两难处境:仔细拍吧,现场气氛与当初宣传部布置的意图相去甚远;不仔细拍吧,领导一再夸赞后沟村变化很大,自己回去以后不知如何处理……
这件事,说起来非常尴尬,可在大黑看来,还是“关老爷”显灵了,从一个侧面说明,村里人的口袋已经鼓鼓的,对那些小恩小惠不屑一顾了……
最让大黑惊喜的还有一件事,这事发生在大年三十中午。他在村里关帝庙前放了半天鞭炮,现在的鞭炮和过去的不一样,过去的能听到炸雷一样的响声就是好炮。现在,那可变化大了,鞭炮几乎和炸煤窑的雷管一样,只要一点,响声就能炸得大树摇晃,房子抖动,甚至鞭炮炸响时的强烈气流,都能把近处的人掀个跟头。就是在这样暴烈的环境中,大黑放了一上午炮,等中午吃饭的时候,他才发觉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
大黑下意识地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有二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从北京同一个电话上打来的。大黑心里明白,那是雪梅的电话。他连饭都没顾上吃,赶紧发动汽车,来到村外一个比较偏僻安静的地方,这里远离炮声,他的耳朵才慢慢有了些反应。
大黑匆忙接通了北京的电话,谁知雪梅告诉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肚子里有了孩子!并且征求大黑的意见:这个孩子要不要?
大黑当即给了她非常肯定的答复。
雪梅仍不放心地问:你在老家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了,为什么还要?
大黑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孩子就和钞票一样,当然是越多越好!
得知雪梅怀了孩子的消息,大黑兴奋地赶到城里,又买了许多鞭炮,许多猪肉。猪肉不是自己享受,也不是为了带到北京,而是为了供奉村里的财神关老爷;继续放鞭炮呢,当然是为了让关老爷听见他感恩戴德的心声。
“孩子,你的命真好!”才办完心事,出门就遇到了张大娘,大黑努力想掩饰住自己的兴奋,结果还是让老太太看出来了。
“大娘,村里人有了钱,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嘛。”打内心来讲,如果不是张大娘想出来“打游击、挖地道”的办法,村里人还要守着金碗要饭吃。
“不管怎么样,都是你干出来的,你是一村之长嘛。”张大娘牙都掉光了,可精神头十足。
“大娘,为了感谢你,我跟几个干部合计了一下,准备给你老人家奖励一笔钱呢,至于多少,等定下来,我送过去。”这件事,确实曾经在村委会上讨论过,大黑主张给十万,有几个干部认为过高不同意,因为此事比较复杂,大黑担心强行去办,容易引发告状,他想过年后再做做其他人的工作。
“孩子,我有吃有喝就够了,其他不需要!”毕竟是经历过抗战的老太太,境界和一般人不一样。
“那怎么行!”大黑脸朝着庙里的“关老爷”,“大娘,村里人说,你就是他的化身。”
“胡说什么呢,我可不是关老爷。”张大娘虽然嘴上这么说,可听到村里人感激她,心里很高兴。
“过年还缺什么?”大黑真心想给老太太办些实事。
“不缺。”张大娘也看着庙里香烟缭绕的关帝,偶尔皱了一下眉头,“不过……”
“不过什么?”大黑明白老太太是村里唯一经历过大世面的人。
张大娘用手指指远处的关老爷,本想说出来,可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把话咽回去了:“咳!大过年的,说这些干什么!”
“大娘,别担心,有什么顾虑,尽管说。哪怕是不吉利的,只要说出来,就没事了。过年这段时间,家家户户给关老爷放炮,为什么?就是为了让关老爷赶快动手,把那些不吉利的事炸掉!”大黑预感到老太太有难言之隐。
“要照你这么说,我就敢开口了。”
“说吧,让关老爷炸掉它!”
“大孙子,阴阳五行中什么代表财富?你明白吗?”老太太故意问大黑。
“那还用说,水呗!”大黑笑了,“这个问题,小孩子都知道。”
“那我要说的,就跟财富有关、跟水有关。”张大娘神情严肃。
“跟水有关?”大黑蒙了,环顾四周,“咱村是个严重缺水的地方,过去人们喝水都要到半山腰去取。前年刚安上水泵,把水抽上来的,大娘你应该知道啊,还担心什么水?”
“我当然知道了!”张大娘显然心里有数,“怕就怕你不知道。”
“难道这靠抽水机生活的村子,还能发生水灾?”大黑觉得不可思议。
“那真要发生了呢!”张大娘一点没有开玩笑,“你要知道,从风水上来说,钱多了,那是因为水多。水多了就要发大灾的!”
“大娘,别吓唬我了,风水上的‘水’,和实际生活中的水,不是一回事,差着远呢。”这个道理,大黑比较清楚。
“你就是太笨了,说半天什么也不懂。”张大娘火了。
“不是我不懂,而是你把我说糊涂了。”大黑从张大娘一本正经的神态上看出来,她的担心说不定有道理。
“你刚才说什么了?”张大娘反问。
“我没说什么。”大黑想了半天刚才的话,没有一句有价值。
“你说半山中间怎么来着?”张大娘启发他。
“我说,过去咱们村取水要到半山中间……”大黑回忆起来,是有这么一句。
“那你明白没有?”张大娘追问。
“不明白。”大黑确实不是那种一点就透的人。
“我说你是个糊涂虫吧,你还不承认!”张大娘把拐杖举起来,“半山中间只要有水,尤其有大水,当然就会发水灾了!”
“大娘,那可离村子远着呢!”大黑看看山下,放下心来,“水只能往低处流,怎么能倒灌到高处来呢!”
“不要跟我说高处还是低处,净说些废话。”张大娘生气了,“我问你一个问题:水离村里人远不远?”
“当然远啦。”大黑回答非常肯定,“半山中间的水,最起码离村子有二三十米,当然离村里人肯定也有二三十米,没什么危险的。”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不开窍!”张大娘用拐杖重重敲了他一下,“那些整天‘挖地道’的人,是在山上,还是在半山中间?”
“啊!”大黑终于被敲醒了,“大娘,我明白了。‘挖地道’的人在半山中间,泉水也在半山中间,万一挖到泉脉上,那可闯下大祸了!”
“我说的就是这个理。”张大娘又用拐棍敲他,不过,这下力量轻多了,“别看咱们村缺水,可咱们村地下不缺水。当年抗战的时候,鬼子占了咱们村,游击队员躲到半山腰的山洞里,用枪把子就能砸出一大股的泉水来。”
“是啊,幸亏关老爷保佑,这段时间没出事。”大黑几乎后怕起来,“那些‘挖地道’的,挖了半年多,一些人都挖到山脚下了,如果有人不小心,把半山腰的泉水刨出来,那可就糟了。”
“一个从高到低的黑洞,人在下面,水在上面,水要从上往下直灌,躲在底下黑洞里的人能逃命吗?”张大娘棍子真是敲得再及时不过了,“所以,我提醒你……”
“我彻底明白了,马上安排干部通知村民们,只要发现有水线痕迹,为了大家安全,不由分说,立即停工!”大黑从内心非常感激老太太,“大娘,还是你老见多识广,眼力不寻常,我代表村里人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要谢,你就谢关老爷吧。”张大娘回头看看赤面红须的关云长,“我也是从他老人家主财主水这一点上,想到了这个可怕的危险问题。”
和张大娘分手以后,大黑通知村里所有的主要干部马上召开紧急会议。
在大家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气氛中,村长大黑把今天下午和张大娘谈话的主要内容复述了一遍,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这种潜在的可怕事情惊醒了,刚才所有的牢骚和埋怨都被大家抛到了脑后。
一个村委会副主任,经常和大黑闹矛盾,他感叹:“张大娘都快成了妖婆子了,我们看不到的财路,她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灾难,她也能预料到。等老人家将来百年以后,我们干脆把她供到关帝庙里算了,让老人家和关老爷享受一样的待遇,只要逢年过节,咱村人都给她老人家上供品。”
“你他妈说的是屁话。要孝敬,就得趁人家在世的时候好好孝敬。”另一个副主任是大黑的亲信,显然和前面说话的人有矛盾,“人家现在身体还好,连十万块钱奖励你上次都反对。老人真要走了,谁相信你会给她上香火?!”
“你们俩别吵了。”支部书记很不耐烦,敲了敲烟袋锅,“只要开会,你们就吵架,素质太低了。我给你们提个醒:大年三十紧急叫大家来开会,研究的是下一步怎么避免窑口透水的事情,不是张大娘的事情。至于奖励张大娘的事,让村长大黑做主就是了。”
“对啊!”治保主任站起来,“透水要是死了人,不比瓦斯爆炸差多少。上次,咱们邻县有个煤矿发生透水,里面三十多人没有一个出来,全都被淹死在井下了。咱们村表面缺水,其实,地下水很丰富,这可是悬在我们头顶上的一把利剑。”
“我上学的时候,学过一些这方面的常识。”团支书是个才从学校毕业的高中生,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预防透水,要比预防瓦斯爆炸复杂得多。预防瓦斯爆炸,只要杜绝火苗,基本上就可以控制住。而透水呢,谁也不知道哪个地层有水线,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暴发出来。那些大矿,很多是机器设备一流的大矿,面对透水,除了发现险情、紧急撤离、马上抽水之外,科学预防手段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有效的实在太少了。”
“既然大矿都没有好办法,我们还有什么好办法?”妇联主任一筹莫展。
“真要透了水,不仅村民倒霉,我看村干部们都得受连累,说不定大家一起住监狱。”最早说话的副主任实在憋不住了。
“那有什么!”另一个副主任装出坦然的样子,“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那才叫弟兄。”
“要住监狱,你住去!我可不住,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呢。”支部书记马上把那个假仁假义的家伙顶了回去。
“我看,这件事,大黑知道得最早,考虑的时间都比我们要长,他肯定有了些眉目,不然的话,不会这么快把我们叫来。”治保主任看着村长大黑,发现他神情并不紧张。
“村长,说说你的主意吧。”团支书也督促他,“透水这事,科学的办法没有效,说不定土办法有效。就和看病一样,死马当做活马医吧。”
大黑发现大家都盯着他,只好把自己不成熟的意见端出来:“刚才,团支书讲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透水事故,没有办法从根本上治理。我认为:只能进行简单的预防。怎么预防呢?想了大半天,办法也同样简单:采取重金悬赏的措施。只要有人发现水线,立即停下来,报告村委会,马上就可以得到十万元的奖励。悬赏的过程,其实是个教育的过程。不悬赏,不会引起大家的重视;不重金悬赏,大家头脑中对这件事的可怕性认识不到位……”
“如果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就按照大黑提出的悬赏措施来执行。”村支书痛快地表态。
大家连连附和……
开完村委会,天就快黑了,大家赶紧回家,忙着去包饺子、放鞭炮、过新年。
村长大黑也不例外,出了关帝庙后门,他就发动汽车向市区开去,半个多小时后,他来到了自己居住的丽花小区。
大黑匆匆下了车,刚要进门,一场灾难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大黑身后,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三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他们提起厚厚的麻袋就套住大黑的头部,没等他反应过来,嘴里又被塞进了一把棉布,堵得密不透风,说不出话来。随后,一瞬间,那口大麻袋把他从上到下裹了个严严实实,封口很快被扎紧。
三个大汉,像搬运大白菜一样,把装着大黑的麻袋,扔到了一辆没有牌子的越野车后座,刹那间,他们就消失在暗夜中……
这个意外的灾难,前前后后不到五分钟,站在屋里窗前一直盼儿子回来的大黑妈,看得都傻了眼……
几分钟以后,大黑妈终于醒悟过来,大呼小叫“大黑被绑架了!大黑被绑架了!”的时候,绑匪连同他的儿子大黑早就没有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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