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是沟猫。”
从佐竹茜九岁开始,沙智子就时常对她说这句话。沟猫是沙智子创造出来的动物,她似乎认为既然有沟鼠,就应该有沟猫。
“沟猫都住在臭水沟里,每天都在嫉妒别人、憎恨别人中度过,把病传染给别人,自己却不会生病。”
沙智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每当她要开始讽刺别人时,都会露出这种扭曲的表情。
茜不知道沟猫是什么,只知道几个月前突然闯入自己家庭的这女人是在侮辱她已经死去的亲生母亲。
“沟猫?才不是呢。”
父亲出们上班不在家,立钟滴答滴答地报时,昏暗的房间内只有她扪两个人。
“她就是沟猫!”沙智子不悦地重复着。
“小茜,你不可以变成沟猫喔。我是仙女,爸爸被沟猫害惨了,我是来拯救爸爸的。”
茜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茜在十岁之后才知道亲生母亲不会再回来了,那个冬天的午后,父亲一样因为上班而外出,沙智子露出发疯似的笑容说:
“沟猫被车子撞死了。”
“骗人!”茜反驳道。
或许是觉得茜不安的表情很有趣,沙智子开心地继续说道:
“那时候,她正在和男人约会,结果被辗得稀巴烂,真可怜。”
等父亲下班回家,茜趁父亲一个人时,问起母亲的事。妈妈是不是真的被车子辗死了?
父亲皱起眉头。
“沙智子告诉你的吗?”
茜点点头。
“她说妈妈是沟猫。”
“真是的。”父亲试图露出笑容,却没有成功,甚至还泪流满面。
于是茜知道那是真的。
激动的父亲把沙智子叫到茜的房间大声斥责:“你怎么可以对小孩子胡说八道!”
沙智子眼神飘移,愤然地大叫:
“这个小孩子怎么会这样!心机太重了,我根本没有说这种话!况且这些也是事实呀!你为什么不干脆把事情对她说清楚算了?难道还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那个女人红杏出墙,出车祸不都是事实吗?”
“沙智子!”他们夫妻一直吵到深夜,茜躲在房间里哭个不停。
“这小孩子是骗子!”“果然是那种女人的小孩,个性坏到极点!”即使隔着门,也可以听到沙智子的吼叫。
翌日,沙智子把放学回来的茜叫到面前,用奇怪的口吻向她道歉。
“真的很对不起,以后我们要当好朋友,来吃泡芙吧。”
沙智子用好像在看什么奇怪宠物般的眼神看着茜,茜不禁在内心叹着气。
明明昨天和父亲吵得那么凶,结果却没有离婚,这个女人以后会一直留在这个家,而且还要和我当好朋友,唉。
之后茜经常思考,父亲到底为什么和沙智子在一起?沙智子又贪图父亲的什么?
茜并不在意沙智子是她的继母。自古以来,有很多血脉相连的亲人自相残杀的例子,相反的,有些家人虽然在生物学上没有血缘关系,却因为彼此信赖而感情和睦。
如果继母不是沙智子,不知道该有多好?如果不是沙智子,自己一定可以和继母相处愉快。
佐竹家称不上裕,却是衣食无缺的小康家庭,在银行工作的父亲继承了祖父留下来的一幢独门独院的房子。
茜有时候学钢琴,有时候学英语会话。沙智子经常对茜说:“小茜,你可以学才艺,都是因为我让你去学的。”这些才艺课程都是沙智子擅自决定的,从来没有征询过茜的意见。
茜被迫去学钢琴和英语会话,又被迫突然停止继续学习。
自从亲生母亲死后,沙智子不再提及“沟猫”这个字眼,纯粹只是因为她用这字眼形容的对象从世上消失了。
伊藤诗织在六年级那一年的春天,转入茜就读的小学,她的脸只有巴掌大,身材很瘦小,个性很活泼。茜立刻就和诗织成为好朋友。
然而诗织在第二学期开学后,就没有再来上学,她在学校并没有遭到同学的欺侮,所以茜完全猜不透她为什么不来学校。据茜的观察,诗织不是那种胆小的人,她个性开朗,对环境的适应力很强。
茜曾经去诗织的家里看她。杂木林中的那幢洋房就是诗织的家,茜在玄关等了很久,诗织的母亲说:“对不起,你特地来看她,但她说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就把茜打发走了。
一年之后,茜在市立图书馆前巧遇诗织。那时候,她们已经升上国中一年级。
“咦?”伊藤诗织一看到茜,露出满面笑容,“我还记得你。”
她们互相聊起近况。诗织和茜住在不同的学区,所以就读不同的国中。
“之前我很担心,还去你家看你。”
“喔,喔,”诗织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皱着眉头说,“你是说那个时候啊,谢谢你。”
“你为什么突然不来上学了?”
“那时候发生了很多事,我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不,应该说是精神方面受到创伤。现在已经没问题了,我也有去上学。”
她们亲密地聊天,感觉那一年的空白好像根本不存在。
“你现在有空吗?要不要去我家?”诗织主动邀约。
杂木林中的洋房十分安静,茜这才想起自己虽然来过诗织的家门口,却是第一次进入这幢房子。
诗织的房间位在走廊尽头,一走进房间,就闻到一股颜料的味道,诗织打开窗户。房间的角落放着画架,地上铺着报纸,墙边放了很多画布。
森林的画、建筑物的画、人物画、水果静物画,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画,茜忍不住睁大眼睛。
“你变成画家了吗?”诗识嘿嘿地笑着。
“随便画啦。”墙上挂着镶在画框里的画。
像鸟一样的动物张开奇妙的翅膀,在绿色的草原上飞翔,那不是真的鸟,而是有四个翅膀的怪物。
左下方写着“Shiori”的签名。
“这些全部都是你画的吗?”
“是啊,我突然对艺术产生了兴趣。”诗织笑着说,“我去冰箱拿点东西来吃。”然后走出房间。
诗织离开房间后,茜再度审视着房间内无数的画。
那些画根本不像是十三岁的女生画出来的东西,虽然茜不知道十三岁应该有怎样的水准,但这些画作无论是绘画的技巧,还是品味,或是画中投注的热情,都大大超越了她所能想像的标准。
那一刻,茜对诗织产生了无上的尊敬和无比的羡慕。
诗织拿着红茶和墨西哥卷饼回到房间。
“我刚才看了一下,你真是太厉害了,简直就像职业画家画的。”
“那是小六时我关在家里时画的……那时候我很想画。”
“为什么?”
“听起来很奇怪吧?其实我之前就很喜欢画画,来,给你坐垫。”
诗织把坐垫丢给茜,茜伸手接住。
绘画的话题暂时停止,茜和诗织相互聊起升上国中后发生的事,以及诗织在小学休学期间,学校所发生的事。
当她们聊得十分投机时,茜问起墙上那幅妖怪鸟的画。
“那不是真的鸟吧?”
“那是风灵鸟。”
风灵鸟。
“这是我自己命名的。”
茜感觉到室内的气氛似乎和前一刻不太一样了,诗织腼腆地转移话题。
“你喜欢什么音乐?”
“告诉我那幅画的事嘛。它叫风灵鸟吗?是怎样的鸟?”
诗织语带踌躇地回答说:
“风灵鸟是空栖动物。”
“空栖?”茜问道。诗织解释说,生活在陆地的动物叫做陆栖动物,生活在水中的动物称为水栖。
风灵鸟生活在天空中,所以是空栖动物。
诗织小声地说:
“一般的鸟都是陆栖,虽然可以在空中飞,但鸟巢在地上,并不是生活在空中。”
空栖动物一辈子都生活在空中,生活在人类——至少是普通的人类无法感受到的空间,所以无论它们是生是死,都不会留下任何影子或是痕迹,也从来没有在人类的纪录中出现过。
天空中虽然看起来空无一物,但其实有很多生物。
“风灵鸟在天空中睡觉吗?”
“在天空中睡觉,在天空中生活。”
茜看着诗织的眼睛,她不想说“好美的幻想”之类的话破坏气氛,她担心只要稍微开个玩笑,这个话题就会结束,诗织再也不会告诉她风灵鸟的事。
“这么说,就和神一样罗?”
“嗯,差不多吧,人类可能把风灵鸟当成神,但风灵鸟并不觉得自己是人类的神,是野生动物……有智慧的野生动物。”
“它很聪明吗?”
“你说对了,风灵鸟比人类的寿命还长,也知道各式各样的事……这个话题有趣吗?我是不是很奇怪?”
停顿了一下后,诗织突然问道。
“但是,风灵鸟真的存在。”
“你看过吗?”
诗织点点头,陷入沉思后,又摇了摇头。
“我没看过,但是,我曾经遭遇精神方面的创伤。”
“什么意思?”
“听起来有点像灵异故事。”诗织喝着红茶,娓娓说出她从六年级第二学期后就没有去学校的原因。
在国小六年级的暑假,我和家人一起去九州。
我和妈妈一起去爬山,我爸爸因为有事要去熊本,所以那天没有和我们同行。
虽说是山,其实周围都是高原地带,有一大片草。
啪。我听到附近有鸟拍动翅膀的声音。
抬头一看,什么都没有,夏日饱含水气的云遮住了盛夏的太阳。
刚才是什么声音?
当我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眼前顿时出现许多影像。
从来不曾看过的白塔、历史悠久的外国城市、从上空往下俯瞰的珊瑚礁、云海和星空、陡峭的断崖,以及自己走在高原上的身影。
此时产生了双重记忆,好像我前一刻还在天空中飞翔。
然后,我感受到一种力量。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浑身充满力量,好像任何事都难不倒我。
我开始思考自己想要做什么,接着发现自己想要画画。
我妈妈很喜欢绘画,平时也经常画画,所以我小时候就跟着妈妈学画画。
我陷入一种不可思议的状态,内心好像蓄积了大量的颜色和形状,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看到我妈妈站在不远处。
我走向妈妈。
妈妈,我想要画画,我们回家画画吧,我现在可以画出很棒的画。
然而,我无法走到妈妈身旁,两只脚好像打结了,一阵天摇地动,周围变得一片漆黑,只听到妈妈的声音。
——诗织!
当我清醒过来时,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别人在搬动我的身体。
我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皮好重。
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听到妈妈和旅馆的人说话的声音。
——怎么了?中暑了吗?
——好像是晕眩。
——那赶快送去山脚下的医院吧。
引擎的声音,汽油的味道,应该不是救护车,不知道是计程车还是旅馆的车子,或是妈妈开的租车公司的车子。
除了自己的记忆以外,许多陌生的片段景象突然出现,然后又消失,像是在天空、山丘、大海和云间飞翔的同时,捕捉在空中爬行的蛇的画面。
“我到底怎么了?”当时我暗自思考。
竟然有神奇的透明鸟。在天空中生活,吃天空中的食物,偶尔才会降落地面的鸟。
那只鸟降落在我的心灵。
但事情似乎不怎么顺利,那只鸟似乎和我不太相容,无法合为一体。
那只鸟还在我身上。
如果我不想想办法,它就会离开,但现在还有一线希望,我想只要把思绪整理清楚,为它腾出空间,好好协调,应该就可以接纳它。
我被抬到一个大客房。
四周仍然昏暗,所以我不是很确定那里到底是不是大客房。那里没有空调的声音,空气很流通,榻榻米的清香味中夹杂着线香的味道。
好奇怪,这里不是医院。
有人——听起来像是老婆婆的声音和妈妈的声音在远处低声说话,但是我几乎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九州深山里的方雷,我只听到几个陌生的单字。
像是“稳”,或是“驱除呼呼”之类的。
杉诺奥奥啊啦辛多奇尼,呼呼诺哞哩哆嗅哩西吱得嘉喀……给嘎诺瓦哈稳哆叭……瓦噜萨吧西哟噜吗哎呢……驱除呼呼哟……噢哆珊咗……
香味愈来愈浓郁,传来诵经的声音。
终于,远处传来鼓声,咚、咚,好像巨人从远方跨过高山走来的声音,愈来愈近。
咚、咚。
不知道是诵经还是咒文声,以和那个声音不同的频率持续吟唱着。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咚咚的世界和念念有词的诵经世界在我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
咒文突然停止了。
一块像是竹板的东西打在我脸上,在我还没感到疼痛之前,从头到脚却已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冲击,我全身冒着汗。
一阵风吹起。竹板又打了一下。
啪、啪,鸟拍打翅膀的声音顿时响起。
我完全失去了意识。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妈妈对我说。
我在计程车的后座睁开眼睛。
——你一定是出门旅行太累了,别担心,回家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就搭飞机回家。
我竟然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知道那只鸟已经离开了我。
只要有它陪伴,我就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难。
如今只剩下空洞、贫乏的我。
我问妈妈刚才是不是躺在一个很诡异的大客房里,妈妈回答,根本没有去那里,一定是我作梦了。
妈妈说我中暑了,作了奇怪的梦,说我在医院里醒来,打完点滴、吃了药后,在回程的计程车上睡着了。
回家之后,我就开始画画。栖息在空中的动物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后,又不知道飞去了何处。
我真的是全心投入在画作中。
虽然风灵鸟离开了,但它还有百分之一的力量残留在我身上。
而且如果画得好,或许可以找回当时所感受到的力量,然而还是徒劳无功,最后我只能告诉自己,至少不要忘记那时所感受到的一切。
我画了一次又一次,画了一张又一张,暑假结束、学校开学了,但我已经无法去上课了。
有陌生人来到家里,说我可能是天才。
我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鸟留下的东西正慢慢消失,我知道自己画得愈来愈差。
当我画完墙上的这幅画时,所有的一切都枯萎了。
伊藤诗织说完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是不是很奇怪?你一定不会相信吧?”
“相信什么?”
“相信有风灵鸟的事。”
“我相信。”
虽然伊藤诗织有可能是说谎成性的女孩,这一切都是她杜撰出来的,即使确有其事,她也可能夸大其词,而且也可以解释成“中暑昏倒后作了一个离奇的梦”。
即使如此,茜仍然相信。
因为诗织真的休学了一段时间,而且也画了好几幅超乎水准的画。
“不过,这样比较好。”
“这样真的比较好吗?”
“不是请人驱除了吗?我觉得这样绝对比较好。不过,有能力驱除这种东西的人真厉害,不知道有什么技巧?或是那个像竹板的东西其实有驱除怨灵的功效?”
“不知道耶,”诗织露出安心的表情,事不关己地说:“我想,有可能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也就是说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竹板,而是以念力之类的精神能量拍击我的脸,结果,那个东西受到惊吓就飞走了。”
临走时,茜对诗织说:
“虽然我们读不同的学校,但下次一起玩吧。”
“好啊,不同学校才更好玩。”
回家的路上,茜的心情很沉闷,虽然自己学了钢琴,又去练英语会话,还去学游泳,勉强应付了学校的生活,但其实内心只有不满。
如果有人间她到底想做什么,她会说其实自己根本不想学什么才艺,只想留在家里看电视。和诗织的热情相比,实在太惭愧了。
诗织所说的风灵鸟一直留在茜的脑海中,虽然她对诗织说:“这样比较好。”但这是指诗织能继续上学。至于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根本不可能知道。
有时候,她似乎感觉到有肉眼看不到的东西在高空飞翔。
一定是风灵鸟,茜在心里想道。
风灵鸟,快来吧。快降临到我的身上。
沙智子和茜的关系仍然相敬如冰。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沙智子说:
“我已经帮你请了家庭教师,你要更加用功,一定要考进D高中。”
“嗯。”
“家里虽然没钱,但还是愿意让你去读那所学校。”
沙智子之所以愿意花钱让茜读D高中,只是因为那所学校有宿舍,沙智子强烈希望茜离开这个家,茜在这个问题上和她的意见一致。茜想要早日离开这个家,离开沙智子。
“不过,等你长大以后,就要拼命工作还钱。”
茜的心情很恶劣,因为沙智子说这些话时,显然是认真的。
茜刚进国中时,沙智子给她看过一本所谓的“借据簿”。
“小茜,你已经读国中了,已经算是大人了,所以也该给你看一下。”
借据簿上详细记录了她的制服费、学钢琴的费用等帐目。
“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都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小孩子长大以后,就要还给大人,这是做人的道理,所以你以后要还我。”
“那是爸爸的钱,又不是你的钱。”茜嘀咕道。
沙智子气歪了脸,喋喋不休地说:“什么?那你的意思是说是爸爸的钱,所以你可以不用还吗?你太天真了。这不是爸爸的钱,而是这个家的钱!我叫你还钱给这个家。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我就实话实说了,照理说,你妈妈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必须代替她补偿我们才对,而我宽大为怀,不计前嫌把你养大,花了那么多钱,还细心地照顾你成长,没想到你竟然忘恩负义。借了别人的东西就要还,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难道你不想还钱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来之前做那些自己丝毫不感兴趣的事,到头来只会增加自己的债务,长大之后,所赚的每一分钱都会被沙智子占为已有。
茜不知道死去的母亲对沙智子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宽大的沙智子女王的意思是“虽然你是沟猫的女儿,但我没有虐待你,所以要懂得感恩”。的确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生过足以让自己冲进儿童保护中心、出示身上瘀青的暴力行为,不过,虐待也分成各种不同的方式。
虽然沙智子说家里没钱,但她自己还不是经常买名牌包和名牌鞋!
半夜的时候,茜经常听到父母在餐桌旁讨论自己的事。沙智子向父亲哭诉,说茜的任性让她伤透脑筋。
“我已经很努力了,那个孩子的脾气很古怪,竟然说要买手机,简直难以置信。”
沙智子向来认为,继女的性格都会很别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茜锁好房门,从书桌上锁的抽屉中拿出笔记本;就像沙智子有“借据簿”一样,茜也有属于她的笔记本。
写了一阵子后,她托着下巴,开始想风灵鸟的事。
如果那只透明的候鸟可以降落在我的心灵……
不知道我能不能留住它?
一定可以。
虽然毫无根据,但我一定可以做到伊藤诗织做不到的事,因为诗织的脑子里有太多东西,她无法抛弃那些东西。身为一个女孩子,诗织的某些特质的确十分优秀,但她并不适合风灵鸟。
我不一样。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抛弃一切,我身上没有任何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我身上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风灵鸟自由歇息,也没有贤慧的母亲会发现我的异样,带我去驱除妖魔。
风灵鸟,降临到我身上吧。
茜对着傍晚金色的云用力祈求道。
降临到我这个甘泉。
我准备好了。我可以把身体借给你。
茜默默地祈愿,就好像从遥远的太古时代便不断持续祈祷一般。
虽然之前和伊藤诗织约定下次一起玩,但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直到国二那年的春天,她们才再度见面。
诗织突然打电话到茜的家里,说她抽中了试映会的票,如果茜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去看。
茜和诗织一起去看了那出描写和暴力集团抗争的好莱坞电影后,又一起去了诗织的家。
诗织的房间已经不再是艺术家的画室,那些画作完全消失了,只有墙壁下方溅到的颜料让人回想起以前这里曾经是画室。
“鸟的画呢?”
“喔,只有那幅画还挂在客厅,其他都丢掉了。”
“好可惜!”
“不会啦,不会啦。”
茜把沙智子那本借据簿的事告诉诗织,诗织笑着说:
“你继母是什么意思?不可能吧!”
“对吧,真的太奇怪了。”
茜听到诗织的话,终于放了心。
茜根本不敢把沙智子的事告诉学校的同学,因为诗织和她读不同的学校,所以才会告诉她,否则万一自己变成大家八卦的主角,那就太危险了。
“茜,你干脆去告那个变态,只要打官司,你一定会赢!”
茜根本不想打这种低水准的无聊官司。
“啊,真想杀了她!”
“危险,太危险了。”诗织笑道,然后突然收起笑容,“说到杀人,我之前听过一件可怕的事。”
诗织又说起另一件离奇的事。
“我有一个远房叔叔的朋友,以前住在深山的村庄里,那个村庄里有一个杀手。每年冬天都会有人到神社去,把想要杀的人以及为什么想杀他的理由写在纸上,和香油钱一起丢进钱箱里,而在冬天结束、春天来临之前,名字被写在纸上的那个人就会死掉。”
“什么意思?只要把名字写在纸上就会死吗?这是发生在什么县的故事?”
“我不知道是什么县,不过人当然不是绅明杀的。住持把纸交给其他人,其他人看了之后,再来判断到底该不该杀,如果纸上写的人确实该杀,这张纸就会交给杀手。村民不知道杀手是谁,也不知道到底是由谁决定该不该杀。”
“骗人的,诗织,那绝对只是都市传说而已。”
“又不是我说的,是我听一个远房叔叔说的。”
诗织改变了话题,“对了,对了,你们学校有没有帅哥?”
从诗织家回家的途中。茜在公园旁的一排银杏树前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
那个女人戴了一条奇妙的围巾。
不知道原本是什么颜色,但在夕阳下闪着桃色光芒。
茜的双眼紧盯着那块闪闪发亮的布。
从那块布中慢慢浮现出图案,有蔓草和常春藤。
那瑰布到底是什么布?令人怀念,又令人感伤。不知道哪里有卖那种布?
好漂亮。
春风吹拂着林荫道。
那块布随风飘扬。
那个女人的年纪在二十到三十岁左右,脸上露出哀怨的悲伤神情。
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着茜,茜害羞地移开眼光走开了。
走了几步之后,茜又回头一看,发现傍晚的银杏林荫道上空无一人。
那是一个秋天的周六,茜和班上的一个男生在公园散步。
那个男生的名字叫杉泽清太。
杉泽清太的身材中等,两个星期前的某一天放学时,他叫住茜,对她说:“请你和我交往。”
茜答应了。今天是和他的第一次约会。
在植物园散步后,他们去路边摊买了烤肉串,正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吃着。
“我还以为你会拒绝呢,幸好我有鼓起勇气说出来。”
杉泽清太露出腼腆的表情说着,他和茜聊着她没有看过的连续剧剧情和足球的话题,虽然内容乏善可陈,但茜还是静静地听着。
因为,这毕竟是和男朋友(或是感觉像男朋友的人)约会,也是她第一次和异性一起散步。对茜来说,这是令她激动不已的宝贵体验。
傍晚的赙候,他们在面包店前挥手道别。
茜回到自己房间后,伸出双腿坐在床上,怔怔地陷入沉思。
沙智子用力推开门。
“功课呢?你怎么没有做功课?”
为什么不敲门就进来!茜虽然在心里这么想,但因为沙智子的样子太可怕了,茜不禁有点害怕。
“等、一、下。”
沙智子大步走到床前,用力甩了茜一巴掌。
茜从床上滚了下来,闹钟也同时砰地一声滚到地上。沙智子双手叉腰地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茜。
“你刚才和男人一起散步吧?你还这么小,就做这种事,难道不觉得羞耻吗?不觉得羞耻吗?你根本不够格,你不觉得羞耻吗?”
虽然茜和沙智子争吵过上百次,但沙智子还是第一次对她动手。
“好痛,痛死了。这和你没有关系。”
自从九岁时,这个女人闯入家里以来,茜从来不觉得她是自己的母亲。况且,杉泽清太根本和沙智子没有关系,他也不是男人,而是同学。和同学一起散步,在门禁之前回家,到底有什么错?
“死老太婆,我要打电话到儿童保护专线,把你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说完这句话,茜抬起头。沙智子用穿着拖鞋的脚踹向茜的鼻梁,茜被踢飞出去,后脑勺重重地撞到了水泥墙。
热热的东西从茜的鼻子深处流了出来。
沙智子丝毫没有手下留情。
沙智子的样子简直就像凶绅恶煞,她的样子不太对劲,昏暗的房间内弥漫着妖气。
沙智子喃喃地说:“我看了笔记本。”
笔记本?
沙智子压低嗓门说:“我看了笔记本,就是你写了很多尖酸刻薄内容的笔记本。”
茜忍不住笑了起来,即使鼻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她仍然顾不得那么多,只觉得太好笑了。
她从读小学时就开始写日记,而且总是把日记本放在可以上锁的抽屉里。
一开始,她都记录学校发生的事,还有对沙智子的怨恨,以及日常生活的抱怨。
然而,有一次她突然想到。
沙智子或许会看到日记,不,也许她根本已经看过了。
虽然书桌的抽屉上了锁,但如果大人想打开,根本花不了什么功夫,况且,家里还有备用钥匙。沙智子不可能尊重茜的隐私,六年级时,转学到新加坡的同学写信给她的时候,信也是被拆开之后才交到茜的手上。
如果沙智子偷看了自已的日记。
茜感到一阵恶心。这对茜来说是一种极大的屈辱,也是难以忍受、绝对无法原谅的事。
一旦想到这个可能性,怀疑立刻变成了确信。
茜销毁了以前的日记,改变了记述方式。
日记已经不再是日记,而是憎恨的毒药。她减少了有关隐私的记述,即使写了,也全都是谎话连篇,茜写满对沙智子的诅咒、中伤,毫不留情地批判她、轻蔑她、嘲笑她。只要沙智子看到这些内容,一定会感到心灰意冷,立刻想要离开这个家。
“什么笔记本?”茜装糊涂地看着沙智子的脸,收起笑容。
好可怕的脸,好丑陋的脸,那张因为气疯了而扭曲的脸……
也许自己的想法错了,直到刚才这一刻为止,自己完全想错了。
她未经允许就偷看我的日记,本来就是她的错。
成熟的大人只会对付明目张胆的反抗,但对偷偷写在日记中的坏话应该要假装没看到、也不会说出来才对。沙智子却暴力相向,这难道没有违反常理吗?
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
沙智子的表情告诉她,不是这么一回事,况且,沙智子根本就不是成熟的大人,她认为自己是女王,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常理。
她不是大人吗?茜在心里窃想道,看到我在日记上写“沟猪”这么生气吗?啊,那你就去气个够吧,最好气到老,气到死吧!我离开这个家后,要立刻买电脑,在部落格上公开这件事。第一段的文笔很精采吧?
“我是气质高雅的母亲所生下的美丽女儿,父亲豢养的那只沟猪对我充满嫉妒,所以才会每天都来我的房间,到处嗅来嗅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这是无能而可悲的寄生物特有的习性。”
“你去死吧。”沙智子向茜逼近,骑在她身上。
沙智子目露凶光,表情狰狞,那已经不只是憎恶,而是彻底抓狂了。
从九岁时开始,茜在内心就感受到沙智子的杀意。从沙智子骂母亲是沟猫的时候开始,她就有一种预感,这个女人早晚会杀死自己。
“你去死!你去死!去死!我不要再煮晚餐给你吃,我不要再照顾你,我不要再在你身上花一分钱,我不要和你住在一起,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你去死!”
沙智子的双手拨开茜抵抗的手,伸向她的脖子,嘴里念着“你去死!”的咒语。
开什么玩笑!茜在心里想道,她叫我死,我就会死吗?
茜拼命推开沙智子伸向自己脖子的手臂,用力踢向压在自己身上的沙智子的胸部和腹部。
茜拿起桌上的钱包,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
穿上鞋子,夺门而出,跳上脚踏车。
她骑着脚踏车穿梭在夜晚的住宅区。
要去哪里?沙智子的那句“你去死”的话语,就像霓虹灯般在她脑海中闪烁。
去哪里都好,任何地方都比这个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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