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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疑惑荒草似的疯长—一那在萝中频繁出现的白衣女子的怨愤,让她困惑和烦恼。她奔走解疑,却被跟踪。是谁在暗处紧紧地盯着她?是谁在悄悄地撩挑她的头发?

        两天后,吴冰冰又来到了医院。她没有找孟博士,直接去了门诊登记处。她找到了一个叫小叶的护士,说她一个朋友让她来找她。小叶马上热情地接待了她,并说她的朋友昨晚说了,她愿意帮助吴冰冰。

        吴冰冰记得她是9月22日那天来医院的,尔后是麻醉和休眠。

        爸妈过后告诉她,是第二天为她做的手术。那就是9月23日了!

        她想,既然孟博士说,为她捐献心脏的那女孩是因车祸死的,并说她当时是脑出血,按医生的话说,她是脑死亡,没法抢救了,所以才在很短的时间内——据说应该是3个小时内——将心脏移植给了她。这么说,9月23日那天,她一定先来医院抢救。

        她们在电脑终端机里,将9月23日登记的急诊患者资料全部调出来,一例一例地进行分析、甄别。

        她寻找的条件是,女性,年龄在16岁以上30岁以下——虽然孟博士说,那女孩年龄跟她差不多,或许大一点,但她还是觉得应扩大范围。

        当天来医院急诊的有17例,在病情简述栏里登记着原因。

        这些病例中,有3例是急性肠胃炎,2例是建筑物倒塌砸伤,1例是民工坠落坑道受伤,2例是火灾烧伤,2例是斗殴砍伤,1例是妇女难产,1例是老人中风,1例是溺水者抢救,1例是服毒自杀者抢救,1例是儿童吃鱼扎着喉咙,1例是被疯牛顶穿了肚子,1例是交通事故撞伤……

        她们找的就是交通事故撞伤。两人兴奋地往下看。看完后却又感到了困惑。这位急诊患者是个老头,年龄是65岁,接诊医生填写得很简单,但也说明了问题。他只是被撞断一条腿,骨盆被撞开裂,流血过多昏迷,初步处理后转入住院部医治。

        65岁?老男人?这和她们要找的女孩差远了。再说,急诊后人家。

        住院治疗,生命没有危险,更别说抢救无效,脑死亡什么的了。

        唯一的线索被排除,吴冰冰着难了。小叶握着鼠标的手也百无聊赖地叩击着。两人盯着电脑想不出主意。

        会不会是时间搞错呢?她确信来医院那天是9月22日。也可能手术是在当天进行,也可能手术推后了一天、两天……

        这样想着,她抓过鼠标在电脑上任意点击、翻动。先看了9月22日,没有发现线索。又查9月24日,有两起交通事故受伤急诊的病例。

        两起交通事故受伤者,分别为一男和一女。她们没仔细看那男的具体情况。只知道那是个30多岁的货车司机,在高速公路上翻车受伤,送到医院时已经死亡。而那女的,无论年龄、受伤情况和时间,都和她们要找的对象十分相似。她们看完电脑登记,又跑到急诊室翻找原始记录。

        找到了。在那个女子的急诊记录上写着:

        患者:刘冬梅,女,21岁,住本市相林镇后刘村。

        据患者亲属陈述:今天下午14时15分许,患者骑单车经过一路口时,被一迎面而来的轿车撞击,送到医院时为14时50分。

        经查:患者左腿上部有撞击伤,左腿、左臂骨折明显;右腿及足踝部皮肤开裂,疑右小腿骨折;右侧肋骨折且洞穿于外;右侧脸颊及颞部皮外擦伤;眼底淤血,前额青紫,口鼻流血丝,有呻吟声。

        诊断结论:外伤致颅内出血,三处骨折。

        已组织抢救。无好转。

        15时55分,患者死亡。

        吴冰冰看罢,很有把握地认为,就是她——这个叫刘冬梅的女孩,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在急诊笔录上明明写着,她当时没有死;但已经抢救不过来,所以才在一个多小时后将心脏给了她。没错,就是她。她一定要找到她……不,找到她的家。她想了解她,弄清她——这愿望强烈地冲击着她,使她不能自制地向前……

        她要解开纠结在意识深处的疑惑。这疑惑在她心里扎根后,多日来荒草似的疯长,且缠绕着乱成了一团,给她带来了难言的困惑和烦恼——那便是手术后一次次在她梦中出现的、萦绕不去的白衣女子的身影。到底她是什么人?过去怎么没梦见过?和她这次心脏手术有没有关系?和给她心脏的眼下这个刘冬梅有没有关系?……

        “相林镇后刘村吗?50多公里呢!打表吧?”

        吴冰冰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瘦高个儿男人,两肩夹着个长脸,像只鸵鸟似的从车内伸出脖子,两眼红红地看着她,好像对她穿一身黑色皮衣的打扮讶异。她决定要去时,司机却走出车来,为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且站在门边等着她。她感到奇怪——干吗要我坐后面呢?干吗要听你摆布呢?——她瞪了他一眼,伸手拉开前面的车门,径直坐在了前排座位上,催着他说:“打表。走吧!”

        那司机看来也没介意,终于关上了后面的车门,坐回驾驶座上,仍扭过头来,似乎遗憾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后排座,又向她讨好地笑了笑,然后才发动引擎。可油门轰了半天,他也慌得手忙脚乱,出租车才嘟嘟哝哝一阵后,拖拖拉拉、极不情愿地往前走了。

        她不悦地斜了司机一眼,下意识地将皮短裙往下拉了拉。

        出租车离开城区,行走了一会儿,便下了平坦的公路,在逶迤起伏的土路上颠簸。那司机开车不专心令她反感。他不是摇晃着身子侧脸看她,就是摆弄前头上方的倒车镜,从不同的角度照着后面,在车内东瞅西瞧。

        终于到了西郊后刘村,吴冰冰总算松了一口气。她付了车费,吩咐司机将车停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回来。

        进村的路两边,是一畦畦葱绿的菜地,散发着扑鼻的清香和农家肥的臭气……

        村头有间不大的杂卖店,店老板是个50多岁的胖女人,见她走过去,圆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她虽然来时掂了一兜东西,但还是在这个店里买了几听饮料和两片口香糖,然后便掏出手机假装打电话。那胖女人找给她的零钱,她摆摆手说不要了。

        “喂,丽丽吗?……我在外面呢,我跟爸妈还有几个朋友出来钓鱼呢……嗯,对,在西郊,相林镇,就是咱们来过的那个水库前面……对呀,后刘村。咱们同学?是呀,你说刘冬梅吧?我正想看看她呢……”

        她合上电话时,胖女人还在吃惊地望着她。

        “姑,你咋认识刘冬梅呢?”

        “她是我好朋友,怎么了?——”

        “技校的同学?还是食品厂一起上班的?”

        “是呀,技校的同学。在食品厂上班……”

        “你这是要找她?”

        “想顺便找她玩。”

        “玩?你还不知道她的事?死一个多月了!”

        吴冰冰显出震惊的样子:“她死了?怎么会呢?”

        那胖女人一五一十将刘冬梅出车祸死亡的事说了一遍。

        “真没想到,那当时没抢救吗?也许能救过来。”

        “头都撞扁了,身子也撞断了,还抢救个啥?”

        吴冰冰叹了口气:“她死了……火化还是埋葬?”

        “埋了呗。都过四七了,你还当她活着呢?”

        吴冰冰挖空心思地问:“她家里……没为她做什么?她死后……没其他事?没有听说,她给别人……什么……”

        “不明白你说的啥意思,人死就死了呗,还有啥事。”她有点不耐烦起来,转身摆弄起货架上的东西来。

        看来套不出其他了,吴冰冰忙说:“我还是想去她家看看,大婶告诉我,她家里还有啥人呢?”

        “冬梅她娘死得早;她爹是个老倔头,平时不爱说话,三脚跺不出一个屁,可说起话来,一句能把你顶到南墙上。她家还有个老奶,80多岁了,眼都哭瞎了……打这儿往前走,庄西北第二家,门口有个死榆树,就是她家。去吧去吧,防着狗。”

        吴冰冰一走进那个院子,就感到冷冷清清的。屋里更是光线昏暗,像是幽深的涵洞。她看到,老奶奶在床上睡着,她爹靠着门框打盹。没有任何声音,连院子里的狗和鸡也都卧着不动。见有人来,她爹抬起头,冷漠地看一眼,头又放在膝盖上。

        吴冰冰说:“大爷,我姓吴,我来看您来了。”

        老人无动于衷。她想,他肯定是太伤心了。

        “谢谢大爷,谢谢您女儿为我做的一切。”

        老人仍没有任何反应。吴冰冰想,他是不是不愿提她女儿的事?也许他觉得都已经过去了,感谢也是多余的了。

        吴冰冰终于又说:“我想看看冬梅姐,她埋在哪儿了?”

        这时老人站起来,掂起旁边的一只草帽往外走。快走出院子了,才回头看她一眼,那眼里盈满痛苦和悲哀——她连忙跟上前去。

        在村子北边大田的地头,有一个不大的坟堆,坟上的新土还未全干,周围散落着几片幡纸和冥钱。

        吴冰冰站在坟前哭了。老人蹲在一边,没哭,像是只为等她。

        吴冰冰抽泣着说:“谢谢你冬梅,也谢谢你爹,谢谢你奶奶,谢谢你们的大恩大德。不是你们全家,也没有现在的我……冬梅,我永远记住你,你其实没有死,你把心脏给了我,我才能活下去。你也活着,你活在我的身上,我的命就是你的命……”

        老人突然站到她面前,盯着她问:“啥?说啥呢?”

        她吓得往后退:“我说错了吗?冬梅她给我的心脏……”

        “呸呸!”老人生气地指着她,“鬼话!说的啥鬼话!”

        她忙给老人解释,可越解释老人越恼怒,瞪着眼,张着嘴,手指着她一阵斥骂。老人说她是来作践他,作践他死去的闺女。啥子给了她心脏?说的全是鬼话!他不依不饶地骂着,口水喷得她满脸都是。她连连后退,忙不迭地道歉。不是她跑得快,那只干瘦的手非掐住她的脖子不可。

        她跑了好远,回头看时,那老人仍捶胸顿足地骂着……

        坐在出租车上,吴冰冰自问:我是不是伤害了这个老人?可想来想去,觉得没有呀,自己也没说什么不得体的话呀!我只是向他女儿表示感谢,不是她才救了我的命吗?难道没有这回事?他为什么会这样反应?

        “慢,让我想一想。如果他女儿向我捐了心脏,那么我的感谢他应该能够接受,就不会认为冒犯他什么;现在,他那么反感,不承认这事儿,认为我侮辱了他,冒犯了他,那就是没有他女儿给我心脏这回事儿。”上学期刚学过的三段论逻辑推理,被吴冰冰不自觉地用上了。

        想来也是。他女儿是9月24日出车祸受伤的,我是9月22日被通知来医院见孟博士的,即使我被麻醉和休眠后可以等到第三天手术,而孟博士怎么会料到9月24日有人出车祸?怎么会事先就准备手术,而且还要用她的心脏呢?

        如此说来,9月22日给我麻醉和休眠时,除非孟博士有未卜先知的功能,才可能知道第三天有器官供体;要不就是,这供体事先就在他的掌握之中……

        顿时,吴冰冰为自己的推论大吃一惊……

        不知不觉间,出租车就回到了市区。吴冰冰不愿那么急地回家。她脑子里乱得很。她想找个地方静一静,慢慢理一理。当行至离她家不远的路口时,她让司机将车停下,自己下来走进了旁边的咖啡屋。

        她要了一杯加奶的咖啡,用小匙下意识地搅拌着。在袅袅飘逸的清香里,她将纷乱的思绪疏理了一番,还是无法断定刘冬梅是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依然困惑地自问,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是谁捐给我的心脏呢?

        想起孟博士守口如瓶的决然表情,爸爸面对她的疑问讳莫如深的样子,妈妈听到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的慌乱,更使她觉得这中间隐藏着某种秘密。到底是什么呢?好像只有她自己蒙在鼓里。

        这时,她身边响起越来越大的敲打声。扭过头看去,那面落地大玻璃外边,站着刚才送她的那个出租车司机,正朝她焦急地招着手。

        她好奇地走出来时,那司机将一只红色的女式手包递给了她,说是她丢下的,他刚在车上发现,就立马送回来了。

        吴冰冰说:“这包不是我的,我没有丢包。”

        一只枣红色的心形的坤包——皮质很好,做工精细;中间有拉链,两边有夹层,各有一个小袋;包里装得鼓鼓的,不知什么东西。包的两边各有图案,一边是小鸟,一边是狗头,都是简笔画。包的提带更别致,黄色的,编成羽毛状,像是那颗心上生出的翅膀,又像是一支金箭插入那颗红心,美得让人玩味和联想。

        吴冰冰看罢,又说:“真的,师傅,这不是我的。”

        司机说:“那是你姐妹的,没错。拿回去吧。”

        吴冰冰苦笑道:“我哪来的姐妹,你真是乱说!”

        司机说:“跟你一起坐车的女孩不是你姐妹?”

        吴冰冰想,这人说话,莫名其妙,他准是搞错了。可面前这个瘦高个儿男人,确实是半个小时前送自己的那个司机。

        “哪有什么女孩?”她将包塞给他,“你糊涂了吧?”

        司机不接,却生气了,说:“你这人真是……我咋说你呢,心眼小得很!你们姐妹问有了隔阂,可也得把她丢的包拿回去呀?哪能跟外人赌气呢?去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俩在斗气,你坐在前面,她坐在后面,一路上你俩连句话都不说。没想回来了你还是这样。年轻人赌什么闲气呢!一——”

        吴冰冰问:“你说我在前面,谁——坐在后面?”

        司机说:“你姐妹——那个女孩呗!你还问我。以前,坐我车的也有很多姐妹,总是一起坐在后排座上,这样看来亲热,路上也好说话。哪像你们俩,我拉开后面的门,她坐进去往里挤,等着你,你却横眉竖眼地坐在前面。你不是在跟她斗气还是咋的?我没说错吧?——”

        经这么一说,冰冰想起一开始坐出租车时,司机是先拉开后面的门,还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难道那时候有一个女孩在上车?坐在我的后面?她顿时感到头皮发紧,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惊异地问:“你说,那女孩,那个姐妹……坐在车后面?”

        那司机说:“不坐在后面坐在哪儿?一上车,我就猜你们是姐妹俩,从长相,从穿着看,都像。可你们干吗关系不好呢?你俩不是一个娘生的吧?连穿衣服也怪,反贴门神似的,她穿一身白,你穿一身黑……”

        吴冰冰听着听着,感到手脚发冷,全身一阵颤栗。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个女孩会跟着她,而她竞看不见。甚至钻进她坐的车里,默默地在后面注视着她,她竟然不知道。真是不敢想,她有些后怕。

        她不安地抱紧双臂,结结巴巴地问:“你看到她……从哪儿下车了?”

        “不是跟你一起下车的吗?”随后,他朝远处那个小区的大门口一指,“我看她一个人朝那个大院去了。”

        吴冰冰倒吸一口气,心霎时揪紧了——因为她家就在那个院子里。

        手包被她扔在了地上。司机也不耐烦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心思喝咖啡,决定买单后离开。服务员给她打开大门,她往外走时,看到玻璃门里闪出一个白色的身影,还有长长的头发,有张脸几乎和她碰在了一起,她猛然后退着躲开——分明是一个女人,一个她没看清面孔的女人,与她擦肩错过,或者交臂而行——可当她转身环顾时,竟没看到任何人。她顿时有些惶恐,像受惊的小鹿似的飞快地向家里跑去。边跑边频频回头,生怕身后有什么人跟着她……

        跑到小区的大门口,她才算松了口气。那儿站一个板着面孔的保安。她从旁边的小门进去时,突然感到有人从后面追她,可扭过头来,什么人也没有。她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往里走。却又感到什么东西一瞬间轻轻地附在了她的身上——就像往她身上披了一件衣服似的——顿时,她打了个寒颤,全身汗毛耸立。环顾周围,大门口空荡荡的,除了那个冷漠的保安外,没有一个人。她吓得转身往里跑,脚步慌乱地跑进里面的公寓楼,拍打着捺开了电梯的门,一头冲了进去。

        有一阵冷风吹进了电梯,甚至撩拂起了她的发梢。她分明感到那一刻有人跟着她进了电梯,能听到对方行走时细碎的衣服摩擦声和空气流动声,能感到那个跟踪者正站在她身后歪着头看她。更让她发怵的是,跨进电梯极度紧张的她,发颤的手指刚伸向楼层键,压根还没有碰到,“12”层的控制键就亮了——显然,是谁替她先捺了。她的心“突突突”

        地跳起来……

        到了她家所在第12层,她像是刚从水井里爬出来似的,脸上、身上全是汗水。她回头仇视地盯着电梯,直到它关上门下行。她站在那里,平息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迟迟不敢去开家里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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