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晚,姜兰被关押在看守所拘留室。第二天提审她时,发现她衣服上满是血迹,连地上也到处是血。原来是她夜间咬断了舌头,她不想再讲自己的过去。
吴冰冰回到家时,已近中午了,她一边寻找家里有没有几个月前的报纸,一边又忙不迭地打开了电脑。没想张群已经把资料发过来了,前面画了一个小丑开心大笑的漫画,还附了几句让她慰藉的问候。想起一开始对张群的疏远,她感到有些歉疚。
最早刊登那起杀人案件的是《城市新闻》。紧接着是《南方导报》的跟踪报道,好多篇都是张群写的。随后,《E城晚报》、《大众娱乐》、《法制阅览》都跟上来一窝蜂似的爆炒,足足喧哗了几个月。案发是5月初,吴冰冰那时正在几百里外的大学,当时功课很忙,没有看到有关这桩案件的报道。
《城市新闻》2002年5月7日消息,题目是《市郊火山废墟石林中发现一具无名男尸》,记者冯刚报道,内容如下——
昨天下午4点50分,在位于城西25公里处的火山废墟石林中,来自江苏的游客蔡某某夫妇在一堆火山石下面发现一具无名尸体。市公安局接报迅速派人前往,封锁现场后进行勘查。初步判断死者为男性,50岁左右,身份不详,系他杀。
由于近期外来游客增多,平时很少有人光顾的火山废墟石林迎来了一批又一批观光猎奇的客人。这对蔡氏夫妇在火山石林中度过了一个下午,当他们走到离火山口两公里处的乱石区时,发现一条野狗在石堆里扒东西,有一只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的胳膊露在外边。他们近前仔细观察,一致认为下面埋的是一具尸体,于是就用手提电话报警。公安机关对尸体检验后确认,被害人死亡时间是在两天前,尸体因埋得较深,除一条胳膊破坏外,其他部分基本完好。
接下来,是市公安局在2002年5月8日《E城晚报》上登出的认领尸体和协助破案的公告,除了被害人尸体的半身照片外,还有部分提示性的文字说明——
无名男尸,身高1.72米,年龄50岁左右,瘦长脸,尖下巴,吊梢眼,中度近视,肤色较白(尸体脸部有些肿大、变色);戴一副赤金镂花架眼镜,经查为香港某公司制造;上身穿短袖花格棉衬衫,下身穿深咖啡色宽松休闲裤。在死者裤袋里发现部分现金,没有找到能证明其身份的任何证件。经DNA检验,死者血型为AB型。侦查机关从其衬衫上还提取到部分微颗粒,经化验为一种油画颜料粘附物,怀疑其职业与绘画有关,或者其生前与从事油画工作的人有接触。死者为5月5日夜12时至次日凌晨4时间被害。请被害人之家人对照后速与本局联系,认领尸体,配合破案。也希望各界知情群众提供各种破案线索,本局将给予相应酬谢!
直到20天后,即2002年5月28日《南方导报》才有关于此案的消息。这篇稿件是张群采写的,题目是《“5·7”火山口匿尸案侦破,女画家涉嫌故意杀人被拘留》。主要内容如下——
日前,备受社会广泛关注的“5·7”火山口匿尸案,由于知情人的举报使案件有了突破性进展,警方已经查清死者身份为香港画商陈中杰,并于昨日对涉嫌故意杀人的市画院女画家姜兰刑事拘留。姜兰今年35岁,是市画院的签约画家,4年前来这个城市的,据说是从国外回来,父母现在都在葡萄牙。
记者从有关方面了解到,该证人是从尸体招领公告上看到被害人特征,猜想到可能是曾经见过的那位画商。该证人和犯罪嫌疑人姜兰是同事,对姜兰的过去和她与画商之间的交往有所了解,故怀疑画商的死和姜兰有关;她在犹豫了相当长时间之后选择了报案。因为她的证明是破案的突破口,公安机关对其予以奖励。
《南方导报》2002年6月2日刊登《女画家姜兰涉嫌杀人案件跟踪报道之一》,记者张群。主要内容如下——
女画家杀人?而且是本市著名的女画家姜兰杀人?——很多人表示难以理解,有部分人对此半信半疑,甚至有些人认为是搞错了。带着这些问题,记者对此案进行了追踪采访。因为案件还没有侦查终结,无法掌握具体案情,但记者尽可能比较全面地调查了姜兰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对她的邻居和同事进行了采访,并独家访问了因大胆作证被公安机关奖励的本案知性人王某某。
王某某也是市画院的女画家,比姜兰年龄稍大,平时姜兰对她大姐相称。她其实和陈中杰只见过几次面,并且对陈与姜兰的关系直到今天也没有弄清。说得准确点,她是看到尸体认领公告时才知道那人叫陈中杰。王某某回忆说,她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一年前,她和姜兰受E市画院的指派,从南方A省飞到东北的哈尔滨参加中俄油画展。记得当时姜兰不愿去,但画院领导决定让她做代表,直到出发前她也没推脱掉。她说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去外省。我当时还感到不解,她整天守在画室里,不愿远行,那么好的画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展的第二天,我们南方展区来了一批香港客人。我看到有个很瘦的中年男人老盯着姜兰看,就捅了捅姜兰提醒她,没想她看到那男人时脸色变了,连忙躲避了目光。那男人从和她对视那一眼之后,似乎确认自己没认错她,就主动走了上来,喊了一声什么,问是你吧?你怎么在这儿?我都找了你好长时间了?你什么时候回国的。姜兰显得很紧张,嘴里说着你认错人了,身子也往后躲着,和我打了声招呼,急急地去了远处楼头的卫生间。那个男人满脸困惑地跟了她几步,就在附近转悠着,偶尔朝卫生间门口瞥一眼。我想他肯定认识姜兰,不然怎么知道她出国的事。可他喊她什么?我没听清,名字显然叫错了。那天姜兰回到宾馆房间,我问她那人是谁时,她说不认识,对方认错人了。可没想这时门铃响了,那个男人居然找到了我们住的房间。我从门上的猫眼里看到了他,姜兰先是不让我开门,我说不然喊楼层保安,姜兰又不让我喊,我打电话时她又把我的话筒夺下来,反复说算了算了别找麻烦。最后,拗不过那个男人捺门铃,还是她打开了门,对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说:“先生,你确实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你,也没有出过国。请你不要打扰我们,不然我的同事会报警。”那男人走后我想,姜兰可以说对方认错人了,可为什么说她没出过国?她分明是从国外回来的嘛,她干吗要说谎呢?
第三天上午,姜兰突然提出回南方,并拿出了已经订好的两张机票。我没有准备,问画展怎么办,她说已经办好了全部委托手续,让主展单位代理一切事务,包括展览后将参展画稿寄还。我才知道这是她事前想好的,她显然是有什么心事,可能跟躲避那个陌生的男人有关。我们回来后,谁都没有提过那场事。直到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办公楼下传达室打话说有人找姜兰,姜兰下楼接见时,我们几个人都伸出头往外看,只有我才认识,找她的就是在哈尔滨见到的那个男人。后来我们发现姜兰跟那人出去了,到哪儿去了都不知道。事后我曾问过那男人的事,姜兰轻描淡写,说他是个画商,过去认识的朋友,其他没说什么。
我想她不是说不认识他吗?怎么又变成旧相识了?但却没有说,而是欣喜地说你认识画商,那给单位的同事介绍介绍吗,也让我们大家多卖些画。她随口说,遇机会吧,就转身离去忙其他了。她没有将那个画商介绍给任何人。那画商每次来找,她就陪他出去,走得离单位远远的。不少人亲眼见过画商一次次拿走了姜兰很多的画,却不晓得姜兰到底卖了多少钱。过了一段,很少见那画商来单位找她了。却没想俩人一直在接触,画商甚至住进了姜兰家。
我们开始并不知道那画商住进了姜兰家。只感到她可能有情人或者同居的朋友,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跟年龄那么老、那么难看的男人在一起。有一次有个画家去野外写生,回来跟我们说他见到了姜兰,是在一个很偏僻的山坡上,姜兰也在写生,看到来人躲不过去就连忙戴上了眼镜,但仍然遮不住她脸上的伤痕——她额头和一边的面颊上有几块青紫,嘴唇和下巴都肿着,好看的脸变了形。那画家问她怎么搞的?她说是不小心摔倒弄伤的。那画家不相信,继续追问时,她生气地收拾起画架走了。
那天是单位有事,找不到姜兰,打电话也没人接,就让我去她家找她。我骑单车到了她在城西渔林村的房子,刚要敲院子的门时,就听到了里面的争吵声,一男一女,忽高忽低,吵得很激烈,中间还夹杂着东西摔在地上的响声,或者是玻璃瓶和瓷器破碎的声音。随后,吵声稍稍停歇,就听到女人压抑的哭泣声,哭了好长时间才止住。接着又开始争吵,你一句我一句,女人好像在哀求,而男人则恶狠狠的腔调……
王某某说,那天我没有进姜兰家,回来告诉领导说我没有找到她。
但从那以后我对姜兰和那个画商的关系既怀疑叉担忧。我觉得姜兰的过去和她的心理一样复杂,让人看不明,摸不透,难理解。我曾这样想过,那个画商显然了解姜兰,不然才貌出众的姜兰绝不会心甘情愿地跟他在一起,而且忍气吞声地屈从于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从姜兰对他前后躲闪不一的态度看,那画商显然掌握了姜兰过去的什么——什么呢?无非是她不为别人所知的隐私一一并以此为要挟纠缠和控制着姜兰……
这中间,《法制阅览》2002年5月29日刊登该报记者的采访札记,题目是《村民眼中的女画家姜兰》。内容摘录如下——
女画家姜兰住在本市西郊城关镇渔林村的一个院落子,是几年前她从国外回来时购买的。日前,记者到渔林村采访时,见姜兰所住的院子贴着封条。村民对这一事件议论纷纷。有人说曾见过死的那个男人,说他曾多次到姜兰家,怀疑是姜兰的情人,有人见他早晨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推测他那天可能是住在姜兰家。有人不同意他的说法,说那个男人根本和姜兰没关系,说他只是个画商,因为每次见他来找姜兰,走的时候总拿走大捆小捆的画,肯定是来取货的。有人仍坚持前一种看法,并且举出实例证明,说有一天夜晚下大雨,有村民从外边坐车回来,看到姜兰在雨中哭叫着往外跑,竞然跑到野地里大喊大叫。直到雨停,那个画商从她房子里走出来,才将她从外面拉回去。那个画商哄她的样子就像两口子。不少村民说,曾看到姜兰和那个男人在田野里散步,姜兰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很有修养,见人打招呼,挺热情的,不是那种性情古怪的人,说她杀了那个男人不能想象。有村民说,平时见姜兰骑着个摩托车出去画画,回来后又一个人住那么大的院子,还为她的安全担忧呢,后来才知道她喂了一条狼狗,又经常听到那条狼狗的叫声,才觉得没必要再担心她。
公安人员来抓她的那天,附近居民和群众曾目睹,说当时女画家在院里,一大早她就在院子里作画,画架放在院子中间的篷子下。当几个警察带着她的女同事来到这个院子时,栅栏的门没关,他们就进来了。
女画家没发现有人来,画笔上下翻飞,满脸汗津津地作画。一群人站在她背后,默不作声地看。画家由于用力,画刀坠地,她弯腰捡时,惊讶地看到了来人。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两眼慢慢地扫了一圈警察,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同事王某某的身上,睁大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王某某只得回避了目光,将身子躲在了警察身后。当姜兰被戴上手铐,被两个警察左右护着往外走时,她的脚在向前,但她的身子扭转着,回过头仍是直直地瞪着她的女同事,眼神像刀子似的冰冷和阴沉,连旁边的人看着都发怵。自始至终,她没说一句话。
《南方导报》2002年6月4日刊登《女画家姜兰涉嫌杀人案件跟踪报道之三》,记者张群。主要内容如下——
女画家涉嫌杀人案已披露多日,记者日前到公安局采访,主办案件的王警官神情严肃,称正在审讯,拒绝就案件发表意见。但记者深入调查知情人士,并通过内部关系了解,终于知道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说姜兰被带到公安局后,始终沉默不语,一整天没问出一句话。当天夜晚,她被关押在看守所拘留室。第二天提审她时,发现她衣服上满是血迹,连地上也到处是血。原来是她夜间咬断了舌头。警察很吃惊,说在本市还从没出现过这样的事件。她已被送往医院治疗,但医生说被咬掉的舌头发现得太晚,整整隔了一夜时间,神经已死,没有再接的可能了。
目前,姜兰依然被关押着,但对她的审讯中止了。至于姜兰为什么会咬舌自残——是对抗审讯?还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衷?公安机关没有说法,其他人也只是猜测,看来只有她自己才能说清楚。
《大众娱乐》2002年7月13日刊登老艺术家袁某某的文章,题目是《冷血凶手与美女画家》。主要内容如下——
4年前从国外回来个叫姜兰的画家,虽说头发也是黑的,皮肤也是黄的,然裹着洋风而来,却令本市画坛为之倾倒。她提出对绘画进行后现代的革命,理论家普遍认为其绘画理念新。她痴迷于眼花缭乱的色彩,声称放纵视觉语言的嚎叫。作画不囿于刀笔,而不择手段,各种手法,各种颜料,为我所用。她效仿西方另类画家,闭门裸体作画,随意泼洒,手抹、脚踩,几近疯狂。有人说她的画是立体魔幻主义,有人说她的画充满东方神秘,也有人说她的画纯粹故弄玄虚,没有艺术价值。
就是这个众说纷纭、颇有争议的女画家,谁也没有想到,近日却因杀人抛尸而被捕。这一事件的发生,对那些盲目崇尚所谓西方新潮观念,而对民族文化自弃的人来说,无疑是醍醐灌顸,上了一堂生动的现身说法课。记得不久前有位评论家还大言不惭地阐述女画家的绘画主题,说她是用心灵和生命去表现人类生存的紧张、压抑、冲突、痛楚、恐惧、茫然、绝望的困境,等等。呜呼,如果照此形而上的理论,那么绘画的希望应寄托在那些精神失常者和杀戮者的身上。不是吗?按照后现代们的观点看问题,兴许神经病和杀人犯身上什么都有,当然,还有片面、固执、狂妄、愚昧、野蛮和荒唐。一个在艺术上走向偏激的变态狂,心中没有法律、道德和规范,却受到那些所谓精英们的追捧和拥戴,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老朽在此大呼:精英们,醒醒吧!
《南方导报》2002年8月26日刊登《女画家姜兰涉嫌杀人案件跟踪报道之五》,正标题是《女画家身份之谜》,记者张群。主要内容如下——
记者从有关部门获悉,姜兰涉嫌杀人一案,公安机关侦查终结后,于6月18日移送检察院起诉。但检察院初步审查后,以女画家姜兰身份未调查清楚为由,将移送的案卷全部退回公安局,要求补充侦查。公安局补充侦查后,又于7月3日将案卷重新移送到检察院。没想检察院又第二次退卷要求补充侦查。原因还是女画家姜兰的身份问题。
记者就此访问了市公安局刑侦一大队负责此案的王警官,他说对于犯罪嫌疑人姜兰的身份,公安机关已尽最大能力调查。通过出入境管理部门查出了姜兰的回国记录。现在找不到她的护照,而该记录是查找她身份的惟一线索。她是1998年4月11日由澳门经香港,过深圳海关入境,持葡萄牙护照。通过外事部门与葡方联系,查出办理护照的审查机关是葡萄牙马德拉地方警察局。那是该国首都以南800多公里处的一个大西洋小岛。外事部门只能去函调查,该警察局回函称,找不到有关姜兰的任何记录。警方通过我国驻葡萄牙大使馆对华人华侨调查,也没有查出姜兰的父母在葡国的任何情况。姜兰入境前的资料全都无法找到。
调取姜兰的档案,只有回国四年来的情况,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档案表格里填写的祖籍是中国,原为葡萄牙国华侨,而几年来画院里的同事也都知道她是从葡萄牙回来的,父母还在国外。现在国内形势好了,前几辈子出去的华侨回国的多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加上姜兰平时很少跟人谈国外的生活,所以能提供她在国外情况的人几乎没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警方在香港《大公报》和澳门《新华澳报》刊登公告,希望姜兰的父母见报后与我警方取得联系。
王警官还说,依据法律规定,犯罪嫌疑人拒不交代其真实身份,或一时查不清其真实身份的,按照已认定的犯罪事实和其自报的姓名,照样定罪量刑。现在,姜兰咬舌自残,不愿说出自己的身份——但在警方对其讯问时,对于杀人的过程都点头承认,只是不愿多说前因后果。每次警察给她笔让她书写,都被她折成两截。据说她还两次自杀未遂,有一次是用牙刷柄朝自己的心脏扎,被抢救后脱离了危险。
据说,公安机关已于近日再次将本案移送检察院,并希望通过检察机关审查起诉,使这一案件尽快审判。被采访的警官都说,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堆案件,还要忙其他案子,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这一个案子上。
《E城晚报》2002年9月24日刊登消息,标题是《故意杀人犯姜兰今日被执行死刑》。主要内容如下——
今天上午,市中级人民法院对故意杀人犯姜兰依法宣布了省高级人民法院的死刑核准命令,并将其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被告人姜兰,女,现年35岁,出生在葡萄牙,其父母为葡籍华侨。
1998年姜兰回国定居,为E市画院签约画家。被告人姜兰因与其同居男友香港画商陈中杰发生纠纷,于2002年5月5日深夜,趁陈熟睡之机,用画刀将陈杀害,然后当夜骑摩托车将尸体运至数十公里外的火山石废墟林中掩埋。根据我国刑法规定,姜兰已构成故意杀人罪,故依法判处死刑。被告人姜兰对上述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在城市广场召开宣判会时,有几千人前来观看。宣判大会后,姜兰被押到30公里外的黑云坡执行。那里是固定刑场,有铁丝网封闭,外来群众不得接近。
看罢姜兰杀人案件的材料之后,吴冰冰觉得遇到张群真是庆幸,好像是张群为她解开了困扰的心结,她感到心里有什么话想跟对方说。那天下午,她打通了张群的电话,感谢她给自己看那些材料。她的郑重其事也让张群有点意外。
“我以为只有我对这个案件关注,”张群说,“没想你也有兴趣。”
“我是有兴趣。”吴冰冰说。她想说,因为这案件跟我有关系,从各方面透出的信息看,这个叫姜兰的女画家的心脏也许就在我身上,我已经屡次感受到那颗心脏的记忆和经历。可她怕这样说会吓着张群,只得说:“我对这个女画家很好奇。”
“是啊,她的命运既悲情,又神秘。”
“他们最终没弄清姜兰的身份?”
“只知道她4年前回国的,之前查不清。”
“总有人了解她吧?那个陈中杰——他的家人和朋友中会不会有人认识她?还有她单位里的同事和朋友,对她的过去都没有了解吗?”
“他们到香港调查了陈中杰,他单身多年,独自生活,四处漂,别人对他都不了解,更别说他认识的女人了;至于姜兰的单位,始终一句话:对她的过去不掌握。”
“看来,只能到国外去调查了?”
“他们说公安局没出国的经费,还说也没有出国调查的必要。”
“那,你认为她的身份弄不清楚吗?”
“我不这样认为,只是难查些罢了。”
“对了,她单位那个女同事,平时跟她最好的那个——叫王什么?不知道她的过去吗?她们好的时候,姜兰也没告诉过她吗?”
“没有。要有,公安局早调查了。我不甘心,还找过那女的两次,第二次是在医院里,我让她回想——唉,直到死,她也没说出点什么。”
“什么?她那个女同事死了?”
“自杀,从她家三楼窗台跳下来——当时没摔死,腿摔断了,脑出血,两眼瞎了,在医院躺了一星期,死了……”
“两眼瞎了?”吴冰冰警惕地问道,“那女的长得什么样?”她想起在梦中见到的那个被挖去两眼的女人,“是不是很瘦?小个子?长头发?”
“是呀,是个子不高,很单薄,肤色苍白——”
“扁平脸,而且下巴上还长个痦子?”
“是呀,是呀。”张群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过她,不仅在梦里见过,而且好像在其他地方也见过。吴冰冰再一次话到嘴边而没说。梦境里出现过的所有死人,都在现实中得到了印证,有的是她事前预知,有的则是事后重现,所有的人都似乎与她这颗心脏有联系。
这颗心脏是姜兰的,那个满腹仇怨的白衣女人已经告诉了她,她拥有一个杀人犯的心脏。那颗心脏在不停地诉说着它主人的过去,在新人的体内执意地播放着她的回忆和经历,也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怨恨和怒气……
“我会告诉你的。先说到这儿吧,我现在有事要去办。”
和张群通完电话后,吴冰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爸爸和孟博士,和他们摊开话题,弄清自己心脏移植的秘密。可是爸爸不在家,她又是个说做就做的急性子,就出门“打的”向医院赶去。她要将所有发现向孟博士和盘托出,看他还怎么隐瞒她?
她匆匆地赶到医院,可因为孟博士出去开会没能见到他,只得悻悻然离开。当她走出医院的大门,却在外面的停车场上再次见到了那个身躯壮实、灰发平头,阔脸上有一对金鱼眼的男人。他这时正坐车离去。
她没有丝毫犹豫,拦了一辆出租车,跟着他坐的那辆轿车——她想弄清那个人到底是谁。紧跟慢跟了半个多小时,那辆车终于开进了一个大院,那个男人也下了车。她在门前下了出租车,抬起头看清了单位,原来是市中级法院,一问,才知道刚才那个是法院的耿院长。这让吴冰冰抱紧肩膀,秀眉紧锁地思考起来。
爸爸——孟博士;孟博士——耿院长;耿院长——姜兰;她明白了,他们的接触肯定与我的心脏移植有关。也难怪孟博士不告诉我他是谁了。他怕我知道得太多。
可是,我为什么会梦见他?梦见那个耿院长的死呢?……
那天晚上,吴冰冰和爸爸郑重地谈了一次。她把这些天的疑问和所见所闻断断续续地跟他讲了。爸爸从没有那么认真地听着,他要么本来有心事,要么是冰冰的话在他心里有了分量,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抽着烟,终于承认用姜兰的心脏为她作换心手术的事实。
爸爸将前后经过讲了一遍,冰冰听后竞没有感到丝毫吃惊。
爸爸接着说:“也是没办法的事,等了将近一年时间。每次医院里有交通事故或其他病症死亡的,我都会和孟博士碰头,前后接触过几十例病人。要么是和你对不上型,要么是家属不同意捐赠。遇到姜兰的心脏其实很偶然,是她在监狱里自杀未遂送到医院治疗时,恰好是孟博士主治。给她检查化验时,发现了她的血型,她的心脏也与你匹配。所以,知道她已判处死刑后,我们就与法院的耿院长磋商,在最后姜兰执行死刑时,医院的流动手术车开到了刑场,取走了她的心脏……”
爸爸停顿一下,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原谅爸爸没告诉你,我当时觉得——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连你妈妈我也没告诉。”
冰冰平心静气地听着,双臂交叉趴在爸爸对面的桌沿上,偶尔抬起头询问地看爸爸一眼,始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觉得爸爸心里有一个洞,幽深难测,想从洞口往里窥视的她,感到了莫种浸入肌肤的寒意。
她冷不丁地问:“难道没人给姜兰收尸吗?”
爸爸说:“找不到她的父母,其他人不能代办。”
“那她的尸体,最后怎么处理的?”
“取了心脏后,由医院将她拉去火化了。”
“那她的骨灰呢?也在医院里放着?”
“这倒没有。拉去火化是法院决定的,他们派人跟车执行,火化后骨灰盒由法院保存,只等着她的父母或亲属来认领,可到现在仍没跟她的父母联系上,也没有她任何亲属的消息……”
冰冰叹一口气,心烦意乱地说:“阴魂不散,肯定是阴魂不散!她恨别人,她认为是别人害了她才这样……”
爸爸问:“阴魂不散?你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阴魂不散……她会报复我们的!”她两手抱头懊恼地说:
爸爸苦笑道:“她人都死了,我不相信会有什么鬼魂报复。”
冰冰急躁生硬地叫道:“有三个做手术的人先后都死了,要不是报复的话,又是怎么回事?先是康秋静,然后是何国民——就是那个环卫工人,他在下水道洞口掏粪,突然就一头栽下去,发现时已经死了。还有魏盼,身体一直好好的,说出事就出事了,说死就死了,不是被别人害的又是怎么回事?”
“别人害?那怎么可能。你又没看见,只是怀疑罢了。他们都作过手术,肯定是身体的原因嘛!”
“魏盼做手术五年了,这些年都没有事,就在这个月出事了。还有康秋静,她弟弟说,她平时身体很好,可是——都是最近一个月死的。”
爸爸深吸一口烟,突然咳嗽起来,过一会儿,他才说:“这也是这些天来我一直担心的。这只能说是手术不成功,或者恢复得不好。我有时候也怀疑,孟博士的技术是不是真的那么可靠?——不过,你的情况不一样,不仅孟博士,所有的医生、护士都说,你的手术是最完美的,不会有什么问题,你不用担心。”
冰冰说:“我的那些梦呢?那些混乱不堪的噩梦,还有梦中老是见到姜兰,那些没到过的地方,那些追我的野兽,还有路上那些死人,都该怎么解释呢?”
“那就不要去解释。”爸爸说,“平时谁都会做梦,梦自然是稀奇古怪的。孟博士说,像你做过心脏手术的,潜意识里会有担心、惧怕的情绪,久而久之积存在那里,会通过梦境慢慢地释放出来……”
“我不理解。”冰冰因为无法与爸爸沟通而丧气。“就说姜兰吧,我压根没见过,为什么会在梦中出现?有些梦和白天的事还有联系。”
“你肯定见过她,或者在报纸,或者在电视上,或者是几年前在公园、路边某个橱窗或宣传栏里,有时候自己不记得罢了。”
“我真的没见过。”冰冰摇着头。“她为什么像魔鬼似的追我?”
“梦本身就是魔幻的。”爸爸说,“我也经常做怪梦,有时候梦见被仇人追杀,把我打得头破血流的……暗暗地记住对方的脸,第二天上班时一想,是办公室的同事,他正满脸笑容地向你汇报工作呢。你说荒唐不荒唐,你说这梦能当真吗?”
“反正我说不清楚。”冰冰气馁地说,“我也觉得解释不了。”
爸爸走过来,拍着她的头说:“你不要担心,有爸爸在,你不会有事的。——好吧,我得出去一下。你上楼陪你妈看电视吧。”
爸爸穿上外衣准备出去。冰冰说那么晚了,爸您就别出去了吧。爸爸说单位有事,还得去一趟。冰冰威胁地说,爸爸,您要多陪陪妈妈,她可是更年期了。爸爸说有宝贝女儿陪就行了,我去去就回。
爸爸正要出门时,冰冰想起来什么,又叫了一声。
“爸爸,我忘了问您了,记得我出院那天,您给别人打电话,好像买什么画的事……是不是您买了姜兰的画?”
“嗯,是想买她的画,一是收藏界说她的画有潜值,二是考虑着放在家里也有个纪念意义,有一种亲切感,就联系去买,可画院和博物馆都高低不卖,最后也就算了。”
“听一个记者讲,姜兰在法庭上说,要将自己的画全部烧掉。”
“这我倒没听说,不过由于她的案件和她的死,使她的画更有名了。有画商愿出七位数买她一幅画……好吧,我走了。”
冰冰感伤地自语:“要将自己一生画的画全部烧掉,看来她是彻底的绝望才这样。我知道‘心如死灰’这个词的含义了——”
“你说什么呢?你没事吧?”爸爸问。
“没事,爸爸。快去快回吧!”冰冰说。
爸爸出门后,冰冰关上了灯,她没有上楼看电视,却一个人坐在那里苦思冥想。如水的月光透过宽敞的窗户泻进来,将她的身影放得很大。窗帘被风刮得呼扇呼扇,在她面前晃悠悠撒下迷离的碎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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