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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白色身影俯视着熟睡中的吴冰冰,两眼像通红的炭火闪烁着亮光,嘴里吐出一股青白的烟雾,将她整个身子包围其中,在梦境里通过那颗心将满腹的怨恨告诉她……

        那天深夜,吴冰冰沉沉入睡的时候,就听到卧室的门锁“咔嚓”响了一下,随后那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阵冷风溜溜地刮进来。透过从窗外射过来的月光,能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白衣女人走进屋里。她走到吴冰冰睡的床边,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坐下来,伸出细瘦的胳膊一扬,将对方抱在怀里的布娃娃抽去了。她俯身看着熟睡中的吴冰冰,两眼像通红的火钳闪着亮光,嘴里吐出一股青白的烟雾。那雾气缭绕着,越膨胀越大,将吴冰冰整个身子包围在其中……

        梦中的吴冰冰感到身子轻飘飘的,她像个游魂似的飞起来,从低处向高处飞,又从高处往低处坠,犹如一条带翅膀的鱼,在弥漫的雾气中钻来钻去。前方有白色的亮光,忽隐忽现地引导着她,她也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任身子随着夜风和雾气自由飘浮。她再一次闻到了夹竹桃的气味,也看到了在梦中多次出现的那座山,又听到了树丛中野兽的嘶叫。

        她从这些黑暗的背景中穿过去,外面是陌生的城市,空荡荡的街道,竞看不到一个走动的人。接下来是田野,到处是收割后的庄稼,裸露着白茬森森的根茎。接下来到了荒凉的野外,到处是枯草和艾蒿,还有什么也不长的红土地……

        她不明白为什么,身子停住了,或者说落在了红土地的峁上。面前是一片好大的洼地,她站在红土崖的高处,看到了下面的几辆警车,还有十几个穿制服的人,而在洼地前面靠近陡崖的地方,一拉溜站着几个犯人。这儿原来是个刑场。那三男一女的犯人都被捆绑着。看到那个女的,她愣住了,觉得在哪儿见过,却又想不起来。她是那么漂亮,简直就像画上的美人。她穿一身白色的长裙,双手高雅地背在身后,昂着白净细长的脖子,两眼遐想地望着远方。挨她站着的那个中年男犯,显然被她深深吸引,根本不管前面警察在说着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看到离刑场不远处有一辆救护车。不知怎么回事,爸爸和孟博士都在那儿。她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刚一抬步就靠近了那辆车,而他们像是压根没看到她似的。她从车窗口往里看,见里面坐了好几个医生和护士,他们都在不停地摆弄着面前的手术器械。爸爸望着孟博士的脸,孟博士皱着眉头踱来踱去。两人随后走下车。

        她听到孟博士说:“心脏使用比其他器官条件要求苛刻。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在枪响后半个小时才能做死亡检验,然后才能开出死亡确认证明,然后我们的收尸车才能开过去——再加上取心脏的过程,还要将心脏运到医院,前后要占用两个半小时左右。再加上手术的时间,我有些担心。必须做到最佳利用,不然有可能失败。”

        爸爸问:“你没向耿院长提过这事?不是说让他配合我们吗?”

        孟博士说:“我已经向他提出请求,要他想方设法延缓犯人的心脏死亡时间,避免心跳停止时间太长,心脏功能受影响,耿院长很干脆地答应了。我担心他临时有变,你私下里工作做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爸爸说:“我该做的工作都做了,耿院长也同意帮忙了。他虽然承担点责任,但经济上毕竟得到了回报。关键是不了解他这个人,是不是守信用,胃口是不是很大。如果拿了报酬不办事,那就麻烦了。我想他不会这样吧!”

        这时,她听到一声长长的哨子响,忙转过头去,就听到一个人扯着嗓门的命令声,让刑场里的犯人一字跪下来。她看到了耿院长,知道那个命令的声音是他发出的。她又看到了那个中年男犯,身后站着一个端枪的法警。男犯显然很恐惧,慌乱的眼神不停地往女犯那边瞅。女犯身后也站着一个端枪的法警,又黑又壮,满脸粗野。她听到耿院长对那个黑脸的法警说:“偏下打,最好子弹从口腔穿过,宁肯打到脖子上,也要避免打烂脑袋,把枪顶上去打。”那个黑脸的家伙边听边点头。

        她看到,耿院长喊预备的时候,那个男犯突然掉转头来,用他那带着哭腔的声音朝女犯叫道“妹子,走吧。我没爹没娘,到阴曹地府里咱做个伴儿!”女犯忧郁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抬起头朝远处望着,除了红土坡外,什么都看不到。哨子响了。只听“嘣”的一声,几根枪管前飘起一片白烟,所有的犯人都倒下了……

        她看到,耿院长走到女犯跟前,看到躺在地上的她没有死,身子痛苦地痉挛,嘴里往外流血,两眼乞求地望着他。他慢慢走向警车旁的那群人。大声对他们说,我检查她已经死了,你们要再去看看吗?那些人都说,院长代表了,不用了。耿院长转身对一个书记员说:“记下来,时间,地点,罪犯一枪毙命,检验当场死亡。让在场的人都签字,法警也签名。”

        接下来,她看到耿院长离开了那堆人,快步走回来,走到那女犯身体旁,用脚踢一下她,对旁边的黑脸法警说:“很好,就是要这样打——等血流完她断气,也要半个小时。快通知收尸车过来,他们正等着她的心脏呢!”他这边话音刚落,那辆救护车就冲过来,将仍在流血的女犯抬到车上。收尸车关上门就调转车头飞奔而去。

        不知为什么,她能看到救护车里的情景。从关门的那一刻起,车里就忙起来,医生、护士围过去,手忙脚乱地扒光了那女犯的衣服。往她身上洒药水,将她上下清洗了一遍。有个男人一手在她胸前比划,一手操刀朝她胸口切下来。手术刀发出割纸似的噗噗声,而那时她的全身还在动弹。他们从她的胸腔内掏出心脏,割断连着的血管放在托盘上,那心脏竟在盘上跳个不停。然后,心脏被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盒子包着被放在一个大桶里;然后,那个换上绿色工作服的医生接过了大桶;然后,救护车停下来,那医生走下车,将那只大桶掂了下去……

        她看到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辆车放下那个医生,载着那女犯的尸体向火葬场开去时。那个女犯竞从车顶跳下来,跟着装她心脏的那只大桶。当那个医生坐上另一辆车返回城市时,那女人身轻如羽地跟着那辆车在跑。那医生来到了医院,将盒子里的心脏交给了孟博士。她看到那女犯也追到了医院,对着孟博士怒目而视。她还看到病床上躺个女孩,长得很像自己。接下来是换心手术的过程。那女犯站在门口看着,突然间跺着脚哭叫起来,伸出手要抓回自己的心脏,可是她的手什么也抓不到,连她的哭叫也没有人听得见。只有她能看见那女犯在病房外面的奔跑,能听见那女犯在那女孩病房前威胁、叫骂和哭泣——

        接下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女人竞坐在她的胸脯上,一边挤压着她一边说:“你明白吧?是你爸爸向那个耿院长行贿,偷偷地挖走了我的心脏。你知道一个人在没死时被人慢慢地挖走心脏的滋味吗?”她感到身上的她竞越来越重,如同逐渐堆积的沙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那女人恶狠狠地说,“我会像他们对待我一样对待他们……让他们慢慢地死,痛苦地死。不是说那个孟博士医术高超吗?呸!你要是听我的话把那个小女孩杀了,到今天他做过心脏手术的病人,除了你之外,就全死光了——就是你,我要杀了你!”那女人朝她身上捶打着。

        她张大了嘴,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全身血液酸沉地倒流,四肢不属存在似的麻木。身上的那个女人像饥饿的野猫四爪用力挤压逮到的老鼠一样,嘴里发出呜呜呀呀的叫声。正在她疼痛得快要承受不住,胸腔膨胀得要爆炸的时候,突然那女人捂住胸口,像是谁往她胸前扎了一刀似的,大叫着从她身上滑了下来,喘着粗气说:“我刚才怎么了?我的心痛……我明白了。看来,我还不能先杀你,我杀了你,等于杀我自己——那毕竟是我的心脏。我可以不杀你,但你必须听我的,让我的心脏指挥你的肉体。我会将你要知道、要做的事,传送给那颗我的灵魂栖息过的心脏……然后它自然显示给你。你如果不听,到时我再杀了你不迟。我会毫不犹豫地挖开你的胸膛,掏出属于我的心脏。我要你杀了那女孩,知道吗?这一次别再给我拖延,也别玩什么花招。三天之内,我会看着你做。……三天后的午夜,那女孩要是还活着,我就会来取你的心脏。明白吗?——”

        随后,只见一阵风起,那女人便从她面前消失了。她看着她去的方向有一道白光。过一会儿,她又看到了一团滚滚浓烟,一片冲天的火光升起来……在火光中,她看到了那女人飞来飞去的身影,还听到她在高空中狂野的笑声……

        在令人心惊肉跳的笑声中,吴冰冰醒了过来,依然像往常一样满身大汗。她打开台灯下了床,摇摇晃晃地找了些水喝,心情慢慢地平静下来。

        接着,她坐在沙发上,抱着双腿,神情呆滞地想心事。这时,她看到沙发对面的茶几上有一个小包,便惊愕得差点背过气去——是那个出租车司机捡到后送给她的红色心形坤包——她记得当时她扔在了咖啡屋门外的草地上。

        她紧盯着那个红色坤包,终于镇定地走过去,拿起了它,翻看着。

        包里有无数个小纸团——除此外没有其他东西。她将它们拢一起准备扔掉时,无意识地拨开了一个纸团,从里面滚出一缕头发来。又打开另一团,还是头发,只是稍显不同。再继续,仍是卷成一缕的头发——她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一共10个纸团,10缕包得整整齐齐的头发,长短、粗细、黑白都不太相同。有一缕银灰色的头发,让吴冰冰感到特别眼熟。

        她想起在医院病房的走廊里,护士将已经去世的魏盼大妈推往太平间,大妈全身被白被单盖着,只从边角露出一缕灰白的头发,在被单的映衬下银光发亮,刺得她双眼生生地痛,直到今天难以忘记。

        冰冰越看越气愤,她明白纸团是姜兰收集的,是她疯狂杀人的记录。

        当天夜里,耿院长的外甥朱大义——那个长得又黑又壮的警察从外面回来;他摇摇晃晃地走着,满嘴酒气和豪气,不停地叫骂:“哼,别他妈来这一套,让我喝,你也得喝,我不信喝不过你。告诉你吧,孙子,我伸出脚趾头——也比你的腰粗!我再告诉你狗日的,我不久前刚毙过人——怕了吧?怕就离老子远点!——”

        他觉得路不平似的,颠得他东倒西歪地难受。走到一个看似路口的地方,见两边都是树,便在原地转了几圈儿,不知道往哪儿走。他似乎想起这原来是一片废弃的半拉子工程,怎么变成乱七八糟的树林了?是自己走迷路了还是怎么的?他朝旁边的树上胡乱地踢着,吐着唾沫。“知道我舅舅是谁吧?——知道就好。有事就说,在这个城市,再大的事,我给你摆平。咋?不信?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不远处的树林边,有一幢样式好看的三层楼房,他冒冒失失地走了过去,趴在门口往里看,院内窗明几净,灯光灿亮,但没有看到人。这时听到有人在唱歌,一抬头,见二楼窗台上坐一个女子,20多岁,月光下很漂亮。她一身白色衣裙,胸脯丰满,身段娇柔,边唱歌边晃着两条长腿,把酒后的他晃得两眼迷瞪。

        朱大义看半天,上前问:“你坐在这儿干啥呢?”

        那女子没有搭话。朱大义不愿走,没话找话。

        朱大义问:“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那女子说:“不是呀,他们去亲戚家了。”

        朱大义说:“我喝酒了……心里难受。”

        那女子看着他,说:“那就回去休息呗。”

        朱大义说:“我难受得很,我想找人说说话。”

        那女子笑笑,说:“回去让你老婆陪你说呗。”

        朱大义说:“我老婆早死了,我现在是单身汉。”

        那女子又笑了,说:“骗人,我见过你跟你老婆在一起。”

        朱大义改口说:“就算没死吧。那臭婆娘,我跟她没一点感情了。”

        那女子说:“我知道大哥的意思,想上来就上来呗。——你不用担心,我家里人今晚不回来了。再说,我一个人也有点害怕。”

        随后,那女子伸出手来,拉朱大义一起坐到了二楼窗台上。朱大义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望着她娇美的脸颊和笑容,头脑里的酒精又烧起来,拉住她的手搓来揉去,眼神像粘着似的始终没离开她的脸。

        那女子看着傻笑的他,声音诱人地问:“是不是想碰我呀?”

        朱大义全身发烫,望着那双妩媚的眼,连连点着头。

        那女子说:“我知道你想,那就让你摸一下,摸摸我的胸口吧。”说着,她把衣服往上撩起,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让他摸——月光下能看到她的胸口,像是剖开似的,有个黑糊糊、血淋淋的洞。

        那女子看着色眯眯的他,问:“你摸到什么了?跟我说说?”

        朱大义仍然迟钝地盯着她的脸,傻笑着说:“你把我的手……放到你胳肢窝儿下面了,我什么都没摸着……”

        那女子无奈地笑一下,点着他的额头。“你这傻瓜,笨得可爱。”

        接着她又问他:“想亲我吗?——想吧,那就抱着我呗。”

        话音刚落,朱大义就将她抱住了,紧紧地往怀里搂她,埋头在她脸上、身上拱着。那女子用双臂钩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脸上,用嘴唇去堵他的嘴,将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他感到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兴奋得如痴如醉地呻吟着。当他贪婪地吸吮着她温香的口液时,却感到口腔里有一股咸腥的气味——那女子使舌头往他嘴里送着什么。他终于忍受不住推开了她,将满嘴的不适吐到了手里,竟是腥得难闻的黑色血水和一颗颗支离破碎的白牙。

        他惊愕地望着那女子——她的脸刹那间变了,再不是刚才那个笑容可掬的女孩,而变成了死刑犯姜兰充满仇恨的脸。他头轰地一声炸了,吓得连滚带爬地逃开。而姜兰却拦住了他的去路。她这时满脸是血,大张着裂开的嘴,瞪着闪烁着火苗的眼睛,朝他一步步逼近……一眨眼,周围竞变得漆黑一片,灯火通亮的楼房消失了,能并排坐两个人的窗台不见了,能上下的楼梯也没有了……变成一幢野外无人居住、荒草簇拥、楼梯早被堵死的半拉子建筑——钢筋生锈,楼板开裂,围墙坍塌,除了成堆的鸟屎和楼下聒噪的青蛙外,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从城北郊过路的人,看到这幢废旧的楼顶上,有一个惨死的人。他挂在楼顶一角的那几根钢筋上——有两根夹着他的头,将他的脖子拉得长长的,一根从他的下巴插进穿到头顶,挂着他整个身子吊在那里,像秋后没人采摘的丝瓜似的。他上身衣服拉得斜斜的,下面的裤子松掉了,翻卷着坠下挂在鞋子上,将屁股和所有的隐私都暴露在外……

        当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蹊跷的事,市法院耿院长家失火了。第二天,人们议论纷纷,说耿院长不在家,他去上海考察去了,他们夫妻一直两地分居,耿院长家里没有人,没有人却莫明其妙地着火了。不知是小偷还是什么人进了他家,还把他家里给搞得翻天覆地——所有的水龙头被打开,房间里溢遍了水,冰箱开着门倒在地上,电视机扔在了水池里,床上、地上、沙发上,到处是存折和钞票。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把窗帘给点着了。消防车紧急出动,强行打开了门,用高压水泵扑灭了火。让人吃惊的是,房间里地上到处漂着钱,还有各种各样的存折散落在家具上,还发现大量的金项链、金戒指。因为房主不在,他们就通知所在单位和街道派出所来人。稍加清理,就整出存折加现金多达1000多万元,其他贵重物品还不在其列。一个靠工资收入的干部家里竞有这么多钱,这桩事迅速被反映到上级机关,上级立即派人查办,市纪委和市检察院也都介入了。这位法院院长立刻被紧急召回。当他坐午夜的航班回到这座城市时,警车把他直接接进了看守所……

        耿院长家里有那么多钱,很多人听到都很吃惊,不相信这个事实。

        都知道耿院长是穷苦出身,老家在山西吕梁的大山里,10年前他从内地调到这个城市时,老婆和闺女在老家没来,耿院长独自生活。都反映他平时特别朴素,生活也节俭,冬夏都穿着那几身衣服,穿平底布鞋,吃山西刀削面,完全一副传统老干部的形象。真不懂他是怎么想的——捞那么多钱?有知道内情的人道出原由,说耿院长认识了一个同乡的女人,年青,漂亮,不能自拔,因为跟这个女人好,耿院长才没让老婆来跟他生活。两年前他花巨资将那女人送出了国,他的钱都是为那女人挣的。耿院长再过两年要退休了,那女人不停地催他多挣钱出国与她团聚。

        法院院长耿青山是因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拘留的,公安机关通知他本人和亲属,说从侦察审讯阶段起,其本人和亲属可以聘请律师提供法律帮助。

        在看守所里,耿青山想起了老婆,这些年来,除了偶尔寄一些钱回去,他已经把老婆忘得差不多了。他大概有10年没见过老婆的面了。

        当他将电话打到山西吕梁的老家时,他那个早皈依基督、心已死寂的老婆边听边说:“《圣经》上说,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没有带来什么,又能从世上带走什么呢?我们有得吃,有得穿,就该知足。那些想发财的人便是掉进了诱惑里,被许多无知和有害的欲望抓住,最终沉沦毁灭。贪财是万恶的根源……”

        耿青山不耐烦起来:“你到底给我找不找律师?你快说!”

        那妇人又说:“《圣经》上说,如果你拿人家的衣服作抵押,必须在日落前还给他,因为他只靠这件衣服取暖,没有它怎么让人睡觉呢?”

        那妇人没说完,耿青山的电话就挂了。要不是身在看守所,要不是旁边站一个警察,拿他过去的习惯,他非砸了那电话不可。

        他把电话挂断后,而他妻子依然在那边说着:“我主说,要宽恕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不要以怨报怨,给他恕罪的机会一一阿门!”

        两天后,耿青山的妻子为丈夫请的律师就风尘仆仆地从山西赶来了。这是个将近50岁的中年妇女,留短发,戴眼镜,穿平底布鞋,背着个软布包。她到看守所时,拿出证明,并说自己是基督教会的律师,平时是不为人打官司的,是受耿青山妻子的委托,来为这个沉沦的人指点迷津。她很快被安排到监号外面的接待室与耿青山会面。

        谈话是简单的,因为耿青山看到妻子给他找的这个律师像个老修女似的,头发花白,脸色苍黄,犹如教堂内没晒过太阳的菊花,就不太信任。那女人却对他说,我会想办法帮你的,你有什么话要给你妻子说?

        耿青山从桌子下塞给她一团纸,同时还小心地顾视左右——其实没人注意他,毕竟当过法院院长,旁边看守的警察也不会严管他。

        耿青山小声说:“拿出去慢慢看,要她照我写的去办……”

        他说罢起身走时,那妇人连忙叫住他,从布袋里掏出一个花布包着的东西。“这是来时你妻子给你捎来的,咱们老家那儿的特产,吕梁大枣饼,枣通早,她是希望你早早地出去。她们母女俩等着你呢!”

        耿青山鼻子一酸,接过包裹站起身就走。在通往监舍的路上,他感到眼底发胀,有热热的东西慢慢洇出来,在眼眶里停滞着。他感到有些吃惊,自从爹娘死后,他不记得自己流过眼泪,40多年没什么让他眼热过。他怕身后的警察和别的人看到,就用力地咬着牙根,仰脸摇了几下头,瞪大眼盯着脚下的路……两眼睁得生疼,渐渐发冷,等走到监舍区时,热热的东西便消失了……

        那妇人也走出看守所大门,抖开那团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我的爱妻:

        原谅我这些年对你的冷淡和疏忽,现在情况十万分的火急,你要按我说的去做,见信后你立刻写一封信给国外的李小风——你要忘记过去对她的嫉恨,为了我诚诚恳恳地求她(不要打电话,电话可能被监听),要她迅速写信回国,发表如下声明:她在国外嫁人并继承了大批财产,耿青山家的钱都是她做生意拿回国的,数额是1200万,暂存在耿家里。

        这样才能为我解脱。切记!切记!

        妇人看完,叹了口气,连忙将信揣起,匆匆地离开了。

        当天下午,那妇人再一次来到了看守所。

        她走进大门,向值班门卫掏出证明信,说要见耿青山。门卫那个干瘦的老警察,满脸皱纹,笑得像裂开的核桃,十分热情地为她引路,将她带到院子里,突然高声大叫起来,像小孩似的,“来人呀!来人呀!——”

        这时,呼啦啦从四面八方跑出很多警察,冲着愣在那里的妇人扑过去,将她猛地一下扑倒在地,有两人还压在她身上,扭着她的胳膊反剪在背后。那个瘦警察连忙打电话,说头呀头呀,威胁耿院长的人抓到了!很快,从大院里面风风火火地跑来个满脸胡楂的矮胖警察。看块头和威风就知道是看守所所长。

        胡子警察让人放开她,瞪着眼盯着她转了一圈儿,站在面前逼视着。

        在接下来的审问当中,那妇人才明白——他们说她上午来时,给了耿青山一个包,耿青山到监号内打开,竟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吓得大喊大叫,到现在还不安静,说有人想害他,蹲在角落里谁也不见。

        那妇人听到这儿,叫了起来:“我真倒霉!这是怎么了?凭什么这样对我?我昨天夜里来,今天上午就有人冒充服务员过去把我打昏,抢了我的钱,还用被单把我捆起来;也不知道昏睡了多长时间,我才醒过来,报警后派出所还没破案。本来想回去,可想想自己的职责,还是来了。我明明是第一次来,你们却说我来过了,还说我恐吓了耿青山。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你们要尊重我的人格!”

        胡子警察说:“你为什么要恐吓耿青山?你不老实交代就死定了!”

        妇人叫道:“我没有恐吓耿青山!我在上帝面前起誓,我是第一次来,我来是拯救他的。你们相信我,相信上帝忠实的使者。”

        胡子警察说:“哼,上帝?我们该信上帝不?”他笑着环顾大家。

        警察们大都笑了,几乎是齐声说:“我们不相信上帝。”

        妇人说:“是的,你们是警察。如果,你们不相信上帝……不相信我,你们是警察,你们总得按法律办事吧?”

        胡子警察说:“法律?我说的就是法律!”随后命令道:“把她铐起来!”那些警察不顾妇人的挣扎和叫嚷,给她戴上了手铐。

        妇人说:“你们总得讲证据吧?”

        胡子警察说:“你这张脸就是证据!上午是不是她?”

        身后的警察说:“是她,是她。没错,没错。是她没错。”

        胡子警察命令道:“把她押进去关起来!……然后再补个手续。”

        妇人被一群人拖着往里拉时,高声叫起来:“真是岂有此理!你们为什么要抓我?凭什么抓我?你们不相信上帝,也不遵守法律,你们随心所欲吗?你们到底怎么了?疯了吗?这个城市怎么了?所有的人都疯狂了?我实在受不了,快放了我!”

        那妇人被拉到监号内,铁门重重地关上时,声音软了。“放了我吧,上帝呀,我不做他的律师了还不行吗?我要回俺吕梁老家去——”

        吴冰冰往医院赶去。她急着去医院,一是想看看孟博士伤得怎么样,二是想弄清孟博士做过的心脏移植手术的病人中,分布在外地6个省的8位患者健康跟踪情况;他们是不是也真像姜兰所说的那样“全都死光了”……

        来到医院,没有看到孟博士,也没有看到齐医生,心胸外科只有一个她认识的护士。她走过去时,那护士连忙拉着她坐下,关切地盯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你来了。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没问题吧?”

        冰冰说我没事,便问起孟博士,问他的身体是不是好了。

        那护士说:“没有好。你不知道呀?他的病还越来越严重了。”随后她压低声音说,“起初只是摔断了两根肋骨,脊椎受了点伤,脑震荡昏迷了一阵子……没想住院治疗,越治越乱,他神经出毛病了。有几次在病房里大喊大叫,说有一个护士趁她睡觉时杀他,还掐他的脖子——”

        “怎么会有护士杀他?”冰冰嘴里说着,心里在想,那是姜兰吧?

        “谁知道呢……上星期,不晓得他啥时候藏一把手术刀,在枕头底下。齐医生去看他时,他正睡着,一睁开眼就跳起来,大喊着别过来,使刀子乱挥乱舞,把齐医生的胸脯给划了一刀。这些天,谁都不敢往他病房里去,个个提心吊胆的。前天夜里,他拿手术刀追一个实习生,在走廊里追着到处跑。那女孩都吓病了。大家都反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孟博士还是副院长呢,现在病到这一步,让人可怜!——”

        冰冰忧虑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我去看看他。”

        那护士连忙说:“你千万别去,他有刀,谁都不认识了。”

        冰冰问:“他突然这样,没说因为什么?齐医生她们——也没问出个究竟来?”

        “谁知道呢。”那护士摇着头,“他什么都没说。开始怀疑是感情问题。他妻子在广州一家医院工作,和他之间也没什么矛盾。他妻子来过了,看他那样子,哭得像泪人似的。后来怀疑,是不是工作上……压力太大造成的。感觉有点像——”

        “孟博士会有工作压力吗?”

        “有。他做的13例心脏移植手术,11例死亡。”

        “什么?他们……那些做手术的,全都死了?”

        “是啊。有几个外省的病人家属写信、打电话质问他,有的还向医院告他,甚至有一个还跑来找他闹……说是他做的手术有问题,技术不过关,要求追究他的责任,还有的要求退还全部医疗费……闹得很,别提了。”

        “真没想到——会是这样。”冰冰自言自语。

        “我刚才一看到你,感到很吃惊。”那护士继续说,“怕你再有啥事。还好你身体正常。现在只有你和徐苗苗还好,你们两人没问题。要不然,别说孟博士,连医院也不好交代呀……”

        吴冰冰坚持要去看孟博士,那护士劝不住,就指给她说:“在七楼最东头,有两间大房子,原来的特护房,门窗都给钢筋封住了……你要去就去吧,可千万别进去,在外面看就行了。刚才我说的话,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站在七楼东头那间封闭的房门前,吴冰冰怔怔地望着里面的孟博士。他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到门口的她好像不存在似的,即使朝这边投来一瞥,也是冷漠而戒备地转身走开,嘴里生气地嘟哝着什么。

        冰冰走向前喊道:“孟伯伯,孟伯伯——”

        他不认识她似的,依然表情麻木地走着。

        冰冰鼻子酸酸的。“孟伯伯,真对不起……为了我,连累了你。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在她没死时取她的心脏呢?……”

        孟博士扭过身来,歪着头,对着她,不说话。他的眼珠在镜片后面一动都不动,仿佛是描上去的假眼。冰冰还看到,他袖筒里似乎揣着什么,像是那把手术刀,而他袖口上还有一片干涸的血迹。

        冰冰的眼泪流下来,她说:“放心吧,孟伯伯,你不会再有事的……你保重。我不会再让她害你的。”

        孟博士没回答,他退后两步上了床,用被单蒙着头。

        冰冰站在那里,咬着嘴唇望了他很久,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医院。

        吴冰冰忧心忡忡地走在去博物馆的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喊她。

        “姑娘,姑娘,请留步!——”

        她回过头来,见一个50多岁、形象怪异的妇人从路边树下走过来。

        她身材瘦高,穿一身宽松的灰色长袍,方正的布帽下,长着一张瘦长的脸,宽额头、尖下巴,鼻梁高高的,嘴又豆瓣似的小,一双眼很深、很亮,眼神像刷子似的,让人感到不舒服。

        吴冰冰戒备地问:“什么事?”

        那妇人说:“姑娘,我看出你好像有麻烦。”

        吴冰冰说:“是有麻烦,一大堆麻烦。”

        “有些事,我也许能帮你。”

        “帮我?那你是谁?”

        “我是个行善的好心人。”

        “你连是谁都不说,还说会帮我?”

        “也许我能给你一些提醒。”

        “就算是吧,我干吗信你?”

        “看得出,你目乱神迷,心里不清静。”

        “我是烦着哪,我对什么都不相信。”

        “你身上阴气很重,好像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

        “你到底是谁?算命的大仙?寺院的尼姑?还是巫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要做什么?还是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是云游四方、济世救人、指点迷津的好心人。”

        “又是好心人。那么好吧,好心人大娘,我现在很头痛,我还有事要办,没心情跟你谈这些,我们再见,好吗?”

        “好吧。不过,请听老妇一句忠告,有些东西你还看不清时,就不要接近它,就远远地躲开,千万别让它迷惑了你的心智。”

        吴冰冰听她这么说,若有所悟地停住了脚步。

        等她回头时,那妇人却已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吴冰冰摇了摇头,顾不得想那么多,径直向博物馆走去。

        在博物馆美术展厅。那幅《练瑜珈的女人》的油画前。

        “你在这儿吗?——我有话说——?”吴冰冰对着画小声问。

        画中的女人姿态优雅地曲坐在那儿,那双纤细柔美的眼睛微微眯着,精神内守,专注练功,压根没听到有人喊她,连睫毛都不曾眨一下,脸上始终是冷落清秋般的恬淡和悠远。

        “你出来吧,求你了,请你出来跟我说话!”

        那幅画安安稳稳地挂在那,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吴冰冰仍坚持地说:“我知道,你藏在里面——如果你不是到处栖身的话,你应该在这儿。我知道的,你曾经在这儿显过身。所以,我求你出来吧!快出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她盯着那幅画好长时问,眼珠都发酸了,没等来任何变化。

        终于,她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你不想听我说话吗?那我偏要对你说!你出来呀?还像在梦中一样出来说话呀?——好吧,你不出来,我也要把话说完——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不会听你的指使,不会去杀那女孩子的。我也求你别再杀人了。——我知道,你是为了出那口冤气。可为啥要杀那么多人?耿院长已经坐牢了,孟博士也被你逼神经了,你该报的仇都报了,到此为止吧?……连他做过心脏移植的病人,只剩下两个人了,你为什么连一个小女孩都不放过?为什么还逼我去杀她?……她那么无辜,我下不了手。我不会听你的去杀她,反正我的心脏是你给的,你想要就拿去好啦!你要想报复我爸爸,就让我代替吧!想杀就杀我吧!——”

        这时,吴冰冰发现身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围过来好多人,除了参观的人外,还有博物馆两名女管理员。这些被吸引过来的人,面对望着墙上的油画发泄怒火的吴冰冰,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似的。

        那两名女管理员和众人一起窃窃地议论着她。

        “这女的神经有病,要不,咋对着墙说话呢?”

        “嘘——狂躁性的,瞧她的表情多吓人呀!”

        “准是受刺激了,要不就是她家里死了人。”

        “她刚才是说‘死呀、要命呀’什么的……”

        “好像在哪儿见过?——她来过,对了,有个星期天——”

        “噢,我想起来了!上次她在这儿犯病,还晕倒了。”

        “是啊,肯定是个神经病了……”

        吴冰冰扭过头来,气得两个眼珠要跳出来似的,瞪着那些议论她的人,火冒三丈地叫道:“我有病?你们才有病呢!有毛病!!——”

        说罢,她气呼呼地走出了展厅。

        在回家的路上,吴冰冰感到有人跟踪,回过头看,竟是来时遇到的那个形象怪异的妇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吴冰冰停住了。那妇人见发现了她,一侧身躲在了旁边的树后面。

        等冰冰走过去时,不见那妇人,树后面什么也没有。

        吴冰冰左右看了一番,然后困惑地往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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