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是灰色的。
喧闹的。
暴风雨在晚上第一次袭来,玛丽咏被惊醒了好几次。眼下,是这次袭击的尾声,连续不断的风吹打着墙壁,把整个海湾变成一大片煤烟色的天,没人能够分辨,哪里是海,哪里是空气。
玛丽咏渐渐睁开眼睛。
床头柜上,一张乳白色的纸展开着,很好的纸张,高雅的笔迹留下这几个字:
纸上留着揉皱的痕迹,那是昨晚,玛丽咏在一气之下揉的。睡觉前,她还是打开了信封。
她八点钟不到时起床,走下楼,身上穿着从一家漂亮的伦敦饭店里“借来”的浴衣,那是一次国际法医研讨会,她陪同巴黎法医研究所所长一起前往。有人从信箱缝里塞进一张纸条,纸条滑落在门口的地砖上。玛丽咏叹着气,捡起纸条。
既不是无聊的谜语,也不是匿名信,真是幸运。
这一次,没有令人费解的句子,安娜修女在纸上解释道,她今天一天在修道院僧院,玛丽咏可以在那儿找到她。星期五是耶稣受难日,僧侣们都不进食,所以她得独自一人吃饭。安娜修女最后写道,希望暴风雨没有过分打扰她的睡眠。
玛丽咏扬起眉毛,纸条落到地上。
她睡眼惺忪,打开冰箱,找到一瓶橙汁。她吃着饼干,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窗户外的屋顶。
今天,她没有兴致和修士修女们呆在一起,更没有兴致去听关于耶稣、上帝、教会或宗教的长篇大论。她向往的是真正的安宁,个人的安宁。
她洗了个淋浴,穿上一条牛仔裤、一件粗羊毛衫,然后给修道院僧院打电话,电话号码就在电话机旁的一张名单上。她向安娜修女解释说,她希望独自一人呆着,然后挂断了电话,一字不提昨夜的谜语,更没有说到她的外出。事情会水落石出,或者,永远不会。
结果,这一天过得比她想象的更快。
早晨,她顶着仍然剧烈的海风在镇子里的格朗德街上闲逛。
除了普拉妈妈餐馆,只有一家小店开着门。仅有的几个冬季旅游者,听到暴风雨预告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街上只有玛丽咏一人。
当她走进纪念品商店时,女老板向她绽露出世界上最美的笑容,并请求她买一张明信片,说这样她就没有白开门。很快地,两人就互相产生好感,喝着咖啡,交起朋友。女老板叫贝阿特利斯,四十四岁,和十八岁的儿子格莱格瓦一起生活在圣米歇尔山上。一个漂亮女人,玛丽咏脑中不时闪过这个念头,她有一头红色垂肩直发,鼻粱纤细,颧骨突出,被单身流放在这个世界的尽头,真是可惜。有吸引力的男人在这里不会很多,只有那几个熟面孔。如果她没有技到合脚的鞋……
贝阿特利斯没多磨蹭就向玛丽咏透露,她已经离婚,长久以来一直独身。
“你呢?”玛丽咏神经质地一笑。
“从来没结过婚,从来没有过孩子,从来没有离过婚,总之,从来不做冒险的事。”她一口气说完。
“是因为只想着工作、工作,还是没碰到如意郎君?”
“我想,一方面影响着另一方面,反之也成立。”
“见鬼,听你说起来,好像一切都已经定死了。你挺漂亮,玛丽咏,不是开玩笑,我可真是这么想。你今年几岁?”
“三十九。”
贝阿特利斯喷了口烟,斜睨着眼看她。
“你是到圣米歇尔山上来找男子汉的?亲爱的,找殷勤骑士,对不起,白马王子,可不该到这种没有人烟的地方来……”
“我是来退隐的,和修士们在一起。”
安娜修女提供的那套说词,玛丽咏一字不差地照搬出来。她是来这儿隐居的,长则整个冬天,短则几个星期,逃避大城市的紧张,寻找平和,找回自己。安娜修女关照她不要讲自己的真实过去,如有必要,就编造个假姓名。出于谨慎,兄弟会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最糟糕的是,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撒谎时居然驾轻就熟。她在巴黎火车东站边的公寓变成了郊区施瓦斯勒华市的独立小屋;她在法医研究所的职业成了一家小广告公司的艺术经理,等等。最难编造的是她上山隐居的宗教精神方面的理由。她不信教,不信禅,也不信风水,或其他任何东西。她的精神寄托是阿莱塔·弗兰克林、雅尼斯·若普兰和里吉·李·琼斯的爵士唱片。
贝阿特利斯邀请她午餐,她的家就在店铺楼上。格莱格瓦不在家。他一年前辍学,正想着在地方小企业里找份工作。他借用母亲的汽车,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过。
两个女人说笑着,互相熟悉起来。玛丽咏提议,有机会的话,她可以帮贝阿特利斯看一两天店;贝阿特利斯答应,哪天她感到石头城堡太闷人,她带她去陆地上散散心。
玛丽咏到下午较晚时候才回到自己的小屋。她用冰箱里的新鲜蔬菜为自己准备了一顿晚饭。
安娜修女向她解释过采购方法,她只要准备一张清单,一周一次,会有一两个修士去阿弗朗西备足生活所需品。
她至少可以享受送货上门服务。
傍晚时,暴风雨又来了。大雨疯狂地打在屋顶上。烟囱很快消失在雨雾中,只有远方的闪电间或划破这片蒙蒙的灰色。
玛丽咏开始喜欢自己的新客厅,她明白,这扇长窗就是客厅的灵魂,透过它,这里的生活一览无余:镇子、海湾,还有尽头的陆地。
她在电视机前睡着了,重新睁开眼时,已经是深夜。雨点变小了,雷声也远离了海滩,只剩天际孤独的闪电。
玛丽咏欣赏了一会儿风景。
此时此景该与1944年的诺曼底登陆很相像:鬼影般的火光撕破长夜,炮声在隐隐回荡,在这片巨响中没有一点人声。
玛丽咏关了电视,上楼睡觉。
周末还是一样。修士和修女们在修道院里做弥撒,面对满堂虔诚笃信的教徒,他们不畏恶劣天气,顶风冒雨地来到圣米歇尔山。
玛丽咏情愿一人独处。她去拜访了贝阿特利斯,又花了两天时间在屋子里安置她自己的东西。
星期一早晨,暴风雨停止了。
根据预先安排,达勉修士一早来接玛丽咏,开车带她去阿弗朗西,他们要去整理一些旧档案。老辛伽车带着他们离开圣米歇尔山,车子开了好一段时间,来到市政厅前的广场,地上坑坑洼洼的,满是黄褐色积水,他们在水塘间泊了车。
达勉修士显得熟门熟路,与每个市政厅成员亲热地打招呼,玛丽咏一声不响,跟在后面。他们登上楼梯,楼梯边镶满了画框,全是那些缔造本城历史的大人物。他们走进图书馆。
玛丽咏以为自己走进的是一座木头教堂。
密密麻麻的书架,排到很高,得借助梯子才能达到。一条马蹄形走道几乎环绕了整个图书馆,窄窄地危居在离地五米之上的顶层书架边。
达勉修士把她从沉思中唤醒。
“你可知道,在这儿存放的手稿中,有一部八世纪的《圣经》残卷?实在太了不起了,不是吗?”
“真是太让人感动了。”玛丽咏嘟哝道。
脚步经过处,木板就像是代三桅船的甲板一样发出嘎吱声。
“残卷收藏在隔壁房间里,放在一只巨大的保险箱里,就像是银行里那种。得带手套才能碰,你想想!”
“我能想象……”
达勉修士与图书馆馆长交谈,这也是个性格快活的人,鼻尖上架着副半圆形的眼镜。然后,两人攀上通上层走道的螺旋楼梯。
排成一行行的书本,远远望去,小得就像是指甲片。玛丽咏侧身扶着栏杆。还是少女的时候,她就有个理论,开启宇宙的所有钥匙都集中在地球上的几个地方:那就是图书馆。一个人如果真能把几个图书馆中所有的书都读通了,他就能够懂得这个世界,探清它最隐秘、最野蛮的每个角落。读万卷书,要融会贯通,就能知道甚至连专家学者都会轻易忽视的知识。知识其实唾手可得,但由于它四处分散,所以需要用头脑来领会。各个专业自有专家,但没有一个专家能无所不知。,玛丽咏经常想,我们不能真切地了解整个宇宙,为什么人们就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当然,这不是说,大家就不去求知,而是人应该更谦虚些,不可太贪婪,人对待知识,应该是思考,而不是侵犯。
玛丽咏双手抓紧栏杆。
好久没进行这类思考了,她不是假惺惺的生态保护分子,也不是让人晕晕乎乎的“巴巴酷”。然而……工作、账单、银行存款、社交,这一切让她一年一年地远离了年轻时的她,把她不爱循规蹈矩的脾气给磨掉了。生活中,有些人看起来成熟,其实,她却觉得他们是被洗了脑。这一次,突然与世隔绝,很少的几个朋友也不见了,整天隐居在家中思考,结果,她以为已经忘却的那一个她又渐渐复苏了。
“冒失鬼!”图书馆馆长在下面叫道,“别靠在栏杆上,它可不牢啊!”
玛丽咏直起身,向他点头示意。
不见达勉修士踪影。
她沿着唯一的那条通道一直走到转角处,那儿有四级台阶,通向一扇半开着的门。
“进来,别害怕。”达勉修士招呼她,脸上还是一团和气。
玛丽咏走进屋顶阁楼,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天花板很低,房间里放满了书架。书籍、旧杂志、本地期刊、图纸以及鸟类素描等等几乎把书架压塌。两边各有一扇气窗,透进来一点光线,走动时才不至于被绊倒。百科全书和1日杂志堆得遍地都是,像是从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样。
“这里就是我们接下来几天的办公室。”修士开玩笑地说道。
“这些都是圣米歇尔山的遗产?”
“不,不是,这些都属于阿弗朗西市。我们来这儿造一份清单,市政厅就是为这雇佣我们,我们这个兄弟会里的每个修士和修女都是领薪职员,不是为了发财,就是为了求个生计。我们一般工作半天。好啦,还有的是活儿要干呢!”
达勉修士给她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把左边一摊分给她管。她的任务是仔细地把所有书籍都列入清单。工具就是手写,按照已经差不多成型的分类方法进行登录。
玛丽咏对着堆在面前的成百上千册破旧书脊干了起来。
意识到他们在这里要呆上好几天,她建议达勉修士从明天起带上一架收音机,至少可以听听音乐。达勉修士作了个鬼脸,提醒她,在沉默中工作有利于静思和祈祷。
在一团和气的背后,达勉修士仍然不失为兄弟会的成员,玛丽咏心里想。
足足三个多小时,她分拣和清点了大量期刊、报纸和时事杂志,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十、二十、三十、四十年代。一张张封面散发出往事的遗香:殖民地、疯狂时代、乘邮船航行、乘汽艇旅行,还有战争。
死亡的产业。
快到中午时,玛丽咏已经不再为旧闻的泛黄画面而沉醉,取而代之的是忧郁和愤懑。
中午,达勉修士带着她来到广场上的酒馆,作陪的还有图书馆馆长和市政厅的几个职员。玛丽咏很少插话,达勉修士把她介绍成到他们兄弟会来退隐的隐士。上甜点时,她离座去对面咖啡馆买了一份《法国西部报》,然后坐在吧台前读报。
迫使她离开巴黎的丑闻仍然占据着头版头条。
大家的话题也就这一个。
她把报纸浏览了一遍,然后目光落到洗手间旁的电话机上。她极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听见她的声音,告诉她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
DSt的人严禁她这么做。这是为了她的安全,为了爱她的人的安全。他们只给了玛丽咏几个小时向亲友告别,向他们解释她得去避风头,等待事情平息下来,如果有可能,或许要等到开庭之时。
她的钱包里有张电话卡,就在DSt给她的那张信用卡边上,除非有新的命令,她被禁止使用自己的信用卡。这张卡上没有多少钱,只能供她简单的生活需要。
只是一个短短的电话……只是为了听听她的声音……
一切或许就此被彻底断送!
她付了咖啡的账,走出门。另外那几个人还在桌边。
玛丽咏穿过广场,走进市政厅。她又爬上屋顶阁楼,接着整理起来。她没有找到日光灯的开关,书架之间很阴暗。磨损最厉害的书简直难以辨认,得把它们取出来打开,看里面书页上的标题。她这样理了有一刻多钟,才到了书架的最下面一格。
玛丽咏放松膝盖,直接坐到地板上,嘴里衔着笔。这里的书都比较小,凌乱地堆积在一起,上面布满灰尘。一张硬纸卡插在书架的一边:“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图书室赠——1945年或1946年——需清点造册。”
硬纸卡已经发黄,很可能在那儿有十五或二十年了。
这个房间里堆放的都是图书馆挑剩下来的书刊。好书都被保存在楼下,而没什么价值的就躺在这里睡大觉,一睡就是好多年。
玛丽咏的注意力集中到这批修道院赠书上。
有五十多本,一眼看去,全是外语书籍。
玛丽咏粗略地翻阅了一下,发现大多是英语书,几本荷兰语书,还有些德语书。
旧版书籍常让她心动,特别是儿童读物,散发着灰尘、发霉和时间的气息。她的英语很流利,于是翻阅起最上面那几本。
都是她不认识的作者。
亨利·詹姆斯的名字映入眼帘,玛丽咏抓起书,拿出来,闭起眼睛,抖掉灰尘。
然后,玛丽咏把书排在架子上。弗尔吉妮亚·沃尔弗的书也迷失在得体社交手册中间。
有一册对开本的书,黑色的封面,显得与众不同。书已经被损坏,书脊的下部散开,垂吊着蜷曲的装订线。几十年岁月磨损,上面的作者姓名已看不清。
玛丽咏辨认出英语书名,因为镀了金,所以清晰可见。
她抽出书,有白色的碎末掉出来,嵌入地板缝里。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故事。
《亚瑟·高登·平历险记》,是爱德加·阿兰·坡的作品。
这部小说以一个富有悬念的句子结束,这是玛丽咏看过的唯一一本没有结尾的书,故事在半途忽然打住,结局毫不明朗。她凑近鼻子,上面散发着旧书特有的气味。小的时候,她常去爷爷家,爷爷有一间漂亮极了的图书室,其中有很多古旧书籍。玛丽咏喜欢这些书的气味,她想过,那是成千上百个读者的手指留下的芳香。
坡对于她来说,就像是玛德兰娜蛋糕对于普鲁斯特,唤起无数回忆。
书面有些凹凸不平,皮质的封面已经龟裂。
玛丽咏打开第一页。
又翻过接下来的几页。
她的眼睛瞪圆了。
下眼皮颜色发深。
书上确实是英语。
但没有一个字是印刷的。
整页整页都是手写的,字迹很直,挤得很紧。
玛丽咏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整部书都是这样。她发现的是一本日记的开头。
“March,1928,Cairo.”
房间里不太亮,玛丽咏几乎把鼻子凑到书页间,察看书的装订。
有人把原书整齐地拆开,换上了这个本子,仔细地缝在原书书脊上。
她手里是一本日记,写于1928年的开罗,有人试图把它藏起来。玛丽咏合上日记,把它放在腿上。
浓密的雨点开始打在气窗上。雨点声越来越大,整个屋顶阁楼也在哀怨的节奏中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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